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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二年夏天的广州,格外溽热。

其实不过六月。傍晚时,下了几程小雨,暑气才微微降了下来。石板路上,还有未褪净的水汽,便有赤脚小童忙不迭地玩耍奔跑。撞了一个卖花的阿婆,将开未开的栀子,落了一地,又被踏上一脚。儿童回身做了个鬼脸,只管继续往前跑。婆婆用拐杖使劲顿一顿地,冲那背影就要骂过去。身边却有人扶她起来,将路面上的花也都拣回篮子里。婆婆看一眼她,说,小师父,这花卖不得了。你好心给我几个,带回去供菩萨吧。

 

热是外头的。般若庵,结庐人境,自有它的清爽。街面上大小声响,车马喧嚣,进不来,连同许多情势,也都一并挡在了外头。

庵室三进两侧。正面佛堂供奉金身观音,清肃庄严。有灯火香烟,红鱼青磬,几个善男信女礼佛诵经。转过侧边,弯曲几折,另是若干静室。“莲座通幽处,还须绕回栏。”有人寻了来,也不着要领。坊间传说洞天福地,内有花冠妙人,轻纱软衲,全在一念一时。

 

慧生拎了一篮花,往里走。越走越静,静到外头的香火味都涤干净了。她走得快了,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才放慢了步子。

轻轻推开门,轻轻阖上。她捧了一只钵,出去接了清水,将花一一倒在了里头。

这时候,才听到身后叹一口气。

 

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一回头,见案上又是一团揉皱的宣纸。她走过去,展开来看,见上面是几个通红的石榴。开了口的,粉嘟嘟的籽,一只小雀正在啄食。旁边还画了荸荠与莲雾,都是应时水果。题的是,“一暑接一凉,未见何其多。”

底下钤的是“茶丘”。慧生就说,真是喜欢这枚印,盖了又盖。

月傅呆呆地,这才开口,说,谈溶一还俗,又少了个能说话的人。

慧生想想,说,嫁了个蔡哲夫,也不知靠不靠得住。对了,檀道庵差人送了套清装过来,还算是个念想。

你看这画的,知道的说的是石榴。不知道的,又估摸着你发了什么牢骚。好好的一张画,怎么又揉了。

月傅这才低下头,轻轻说,佛手画坏了。

慧生又仔细看了看,说,我是真没瞧出来。放眼望,这广州城里的妙尼,如今还有谁画得过你。药师庵的细虾,请了高剑父做老师,又如何。你可记得冯十二少怎么说她,“还是一股子陈塘的胭脂味儿”。

慧生捏着嗓子,倒是将那个娘娘腔的军务处长,学到了八九分。月傅这才被她逗笑了。

慧生将那画展展平,说,以后啊,画得不好,就交我烧了。你可是不知道,前日画的那幅山水,给你扔进了纸篓。洒扫的扎脚尼捡了,执拾起来找人装裱成轴。到外头去,可给卖了个好价钱!

月傅倒笑了,说,还有这等事,也算物尽其用。

想想,她又眉头一皱,说,可画得次了,流出去,也是毁人清誉。

慧生也笑,你啊,一时聪明,一时又糊涂。他们得了好处,还笑你是个招财观音。

月傅叹一口气,说,罢了,那些小孩子,也是过得清苦。就当是帮一帮她们吧。

慧生正色道,想当年,我也是个扎脚尼,怎么没个人心疼我。举凡庵内扫地、添香、种菜、挑水、托钵化缘募米,一桩桩一件件,落手落脚……

说着说着,她看见月傅望她,又是忧心忡忡的表情。便没说下去。

她也望着眼前的人,在灯里头,眉目镀了毛茸茸的一层影,美得如画。别房的妙尼,庵主要训她们一颦一笑。可是月傅,自小不爱笑,冷着脸色,却生就了传情的模样,也合该是造化。

慧生还记得那年,她九岁。月傅也九岁,刚刚买了来,琵琶仔的年纪。这么小,一头丰盛的好头发,散开来,黑云一样。慧生躲在庵堂后头,看她剃度。剃完了,她却屏住了呼吸。庵里的小妙尼,见过得多。可没了头发,还这么美,美得无法挑剔,她未见过。那天边剃头发,月傅一边在哭。慧生的印象中,哭得如此美的女仔,这是个。

这美,让她心悦诚服。她知道自己生得不靓,口鼻硬朗,干活的相,只能做下等的扎脚尼。在这师姑庵里,相貌即是等级,决定了地位与境遇。美对她而言,从不是值得欣赏的东西。仰视之余,让她顺理成章地畏惧而妒忌。但她记得那个瞬间,哭泣的月傅,让她心里倏然一软。

十岁那年的冬至,换香的时候,她打碎了庵主的琉璃香炉。监院的老尼,把她摁在冰凉的井台上打。她一声不吭,咬了牙任她打。因为她不吭声,老尼打得更狠。渐渐打出血,僧袍底下,渗出殷紫。她觉得自己的牙关松了,就要失去知觉。矇眬中,觉得有人抱住她。

是月傅,就这样紧紧抱着她。也不说话,也不求情,就是一边哭,一边紧紧抱住她,护住她。

这一刻,她知觉一点点地恢复,伤口有些疼,疼得发暖。月傅仍是不说话,只是哭。她身上熏衣的檀香味道唤醒了慧生。她觉得鼻腔里猛然一酸,竟然有滚烫的水,从眼里流出来。她惊奇地想,自从剃度后,从来没哭过。她竟然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