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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时常醉倒在冬日浓雾里,看见飞鸟才有巢穴,惺忪的眼便跨越土地的贫瘠,穿透榆树无章的微距。他从不说豪言壮语,却挺着饥饿的肚皮,站在一垄垄长势旺盛的麦苗中,目睹他的孩子弃笔从戎、披挂上阵,他希望战士所到之处皆无炮火、如履平地。他想,他们归来一定伴有星光,他则站立黄河以北,荣耀已来,苦难尽去。

 

浑浊的黄河水流经灰白的旷原,北方一隅寂然无声,人们任何一次贸然的打搅,都像进错了房间,惊扰到的首先是自己。周庆绅后一次回到周集,村子早已大变了样。通往那里的柏油路,被为省高速费绕路而来的大货车,日积月累碾成鱼鳞的形状,糟烂不堪,这样的路在印象中还要更长。周庆绅开着车颠簸的时间不算太久,以为离家还早,直到看到太和庄的牌坊才发现走过了站。是回家的路不经走,还是浮躁的脚步在时光的追赶中,习以为常地失掉了节奏?周集存在于周庆绅的血液里,那些记忆虽艰难却也温情,但如今他却差点儿连家都认不出来,恍若隔世之余感伤在所难免。

把车缓缓倒回周集村口,周庆绅看见昔日大户人家那气派的深宅高院斑驳不已,原本雕梁画柱的门楼竟被流浪狗当作了窝儿,更别提普通人家那些松松垮垮的土坯房,早已雪糕般晾化了,塌陷成一垛一摊。这里毫无生气,全村只有沿街的门市房还带死不活地开张着,半天不见人进出,偶有店主露出百无聊赖的脸,对不远处腿脚不便的留守老人、脏兮兮的孩子,没有张望一下的冲动,对周庆绅的车也提不起兴趣,他们习惯了那些车主,不是问路就是闲谝,不会买他们的山寨货品。周庆绅走过全村的一家理发店,里面早已物是人非,这个让他的人生发生转向的地方,也许在他离开周集的那天起,就彻底改换了模样,带走了他和李羡彤情感的起源密码。

在快要被淤泥流沙堵塞填平的人工河前,周庆绅看见一排排低矮的院落刷满了粗糙的广告,有关复合肥、不孕不育、公牛配种的内容,代替了他小时候随处可见的大字报以及“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解放军”的标语,他陷入追忆,追忆像墙头上半米多高的杂草,肆意疯长,挡住阳光,挡在他的心头上。

阵风袭来,周庆绅泛白的鬓角随杂草舞动,额头刀刻般的皱纹中夹带着滞重的故事。他已好多年没回来,这次是跟父亲周长河、“妻子”刘诗花告别的,之后他想他应该去自首了。那样的话,真正能实现他父亲当年夙愿的人只剩下孙子周晓盛了。大哥元明、三弟意重,包括自己,与部队的缘分曾灿若烟火,而今再无其他可能,像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相守飞沙走石,一别四散天涯,曾经亲密的人,一朝形同陌路再无交集。说来讽刺,可那才是现实。周庆绅跪在周长河和龚雪娥的坟前,希望他们保佑那些为了逐梦仍然努力生活的人们,这些人可不要和他一样,他的人生没有幸遇,全是遭遇。转念一想,活着的人不能太自私,老爹老妈都入土这么多年了,凭啥还要担负“保佑”子孙的任务。 

燃烧的纸钱跳跃在初冬的麦田上,在鲜绿中释放出橘红色的火苗。一瓶高唐州酒洒下去,浓香伴着火焰炙烤着周庆绅的脸,他希望这是周长河在与他对话。他还想周长河能像当年一样勒令、哄骗甚至教唆他应该如何选择,可惜他听不到任何动静。

冬日大地,浓雾里飘浮着细密的水珠,冷空气坚硬犀利,凝固了头顶萧瑟杂乱的榆树枝,一窝老鸹扑棱着翅膀飞出来,天更阴沉,唯有嫩绿的麦苗带来的生机。刘诗花站在麦田的一头,默默地看着周庆绅,就像当年她面对那段畸形的婚姻,也是像今天一样无奈,那段婚姻真实存在,却又和正常的婚姻关系千差万别。

 

三年大饥荒后,穷困仍是典型的时代之殇,周家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其实那时何止他家,整个周集乃至固河镇都是如此,人人面如菜色。但周长河和其他庄户人家不同,他有理想,他的理想是如果三个儿子能像后院王四一样,他就不枉此生了。王四超期服兵役八年,兵改工分配到固河镇粮站上班,领工资、吃皇粮,经常骑金鹿牌的自行车回来。头发油光发亮,疑似抹了猪油。并不合身的褂衩是的确良料子的,兜着风,像白马王子的斗篷,惹得村头织毛衣、纳鞋底的大姑娘小媳妇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千层底的布鞋底边儿白得耀眼,和上身的白褂衩遥相呼应,实属潮流穿搭。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比现在的任何西装都有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