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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二年八月 夜半的交会

登高进入蓝色山丘之前,托马斯•戈梅斯停靠在这遗世独立的服务站,准备加油。
“待在这儿还蛮孤单的吧,对不对啊,老伯?”托马斯问道。
老人正擦拭着小小货卡的挡风玻璃。“还不错。”
“你喜欢火星吗,老伯?”
“很好哇!总是能发现新的事物。去年我下定决心过来这里的时候,我并不指望些什么,我也没要求过什么,更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们得忘记地球,忘记那边的一切。我们还得好好端详脚下这片土地,看看它有多么不同。光是这里的天气我就觉得真他妈的有趣。这是火星的天气。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又冷得要死。这边奇怪的花朵、诡异的雨水也让我蛮震撼的。我来火星是为了要退休,而我一直想找个跟以往截然不同的地方,享受退休的日子。一个老头子需要让生活多点变化。因为年轻人根本就不想和自己聊天讲话,其他的老家伙他又觉得无聊透顶。所以我认为,搬到这么一个特别的地方,对我来说是好的选择;什么都不必做,只要睁开眼睛,就可以开始享受无尽的乐趣。我开了这间加油站。如果生意愈做愈好,我就会搬到其他比较不那么繁忙的老公路那边;赚的钱够养活我自己就好,我才有时间来体验这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老伯,你的想法很对。”托马斯赞同道,棕黄色的双手懒洋洋地摆在方向盘上。他感觉通体舒畅。整整十天,他都在一块新开发的殖民地上努力打拼,好不容易可以放两天假,他正要前去参加一个聚会。
“我活到这把年纪,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会令我感到讶异的了。”老人继续说道,“我只是用眼睛看,用心去体验。如果你不能接受火星原本的风貌,那还不如干脆回地球算了。这里的每一项事物都很诡异,泥土、空气、运河、原住民(我是没遇过啦,不过听人说他们就在附近),还有时钟。即使是我自己的时钟,也会耍耍花样,随便乱走。甚至连时间也怪怪的。有时候我感觉这里只剩下我一个,整颗行星他妈的人全都跑光了。我还敢打赌呢!有时我觉得自己像是只有八岁,身子被挤得紧紧的,其他的东西看起来又是那么高大。天哪,这正是老头子享清福的好地方,让我处处警醒,使我时时快乐。你知不知道火星究竟是什么?它就像七十年前我所收到的圣诞礼物——我不清楚你有没有这玩意儿——一种叫做‘万花筒’的东西;里头装着水晶碎屑、几块布片、一些珠子,漂漂亮亮却没什么大用。只要朝向阳光将它举起,往里头看,那景致会让你忘了呼吸。那些美妙的图案哟!嗯,这就是火星。好好享受吧!除了原来的模样,别强迫它变成其他的样子。老天爷呀,你知道那边的公路吧,火星人建造的,它的历史已经超过一千六百年了,可是竟然还能维持得好好的!总共是一块五十分钱,谢谢,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
托马斯驱车进入那条古老的公路,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前方暗处是连绵的山丘。他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不时探入餐篮,取出一颗糖果。他稳稳地开了一个小时,路上没有灯光,也没见着其他车辆,只有轮子底下的马路,车身摇晃的哼鸣,以及引擎所传来的声浪。
火星就在窗外,如此悄然寂静。火星总是默默不语,不过今夜却比以往更加静谧。空旷的沙漠、干涸的海洋,从他身旁飞逝而过,远方山脉烘托出漫天星辰。
今夜,空气中弥漫着时间的味道。他微笑着在心里盘算许久,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时间闻起来是什么滋味?像尘埃、像时钟,还是像人?好比你会猜想时光听起来就像是阴暗洞穴中的涓涓细流,或是哭泣时的悲鸣,抑或是落下的尘土击打在空箱顶盖的沉闷声响?雨声也可以列入候选。
再更进一步,时光看起来又是什么模样?像雪花点点,静静落在黑色房间?老戏院所放映的默片?也有可能是百万张脸孔,如同新年庆典施放的气球,不停地下坠、沉降,直至无尽的虚空。这些都是时间闻起来、听起来、看起来的样子。而今晚——托马斯将手臂伸出车窗,迎风挥舞——今晚你几乎就可以触摸到时间。
他开着货卡进入时光之丘。脖子感到一阵刺痛,促使他坐姿挺拔,目视前方。
车子驶入一座死寂的火星小镇。他关掉引擎,任由宁静侵入车内,包围全身。他坐着屏气凝神,注视窗外月光下的白色建筑。千百年来,这里杳无人烟,整个地方完好无缺,纵然已成遗迹,却依旧是那么十全十美。
他发动引擎,向前开了一英里左右,再度停止。他爬出车外,带着餐篮,走向一座小小的高丘,好让他俯瞰整座蒙尘的都市。他打开保温瓶,给自己倒杯咖啡。有只夜行的鸟儿恰巧飞过头顶。他感到通体舒畅,安详自在。
约略五分钟后,传来一阵声响,发自山丘间蜿蜒起伏的古老公路。有个移动的影子,微弱的灯光闪闪烁烁,接着则是轻柔的低语。
托马斯手持咖啡杯,缓缓转过身去。
一个奇怪的东西从山的那边驶了过来。
那是一部机器,外表像是翠绿的昆虫,一只双手合十的螳螂,优雅地划破清冽的空气;机身布满数不清的绿钻,闪闪烁烁、若隐若现;晶亮的红宝石构成它的复眼。六条腿分别落在公路上,每踩一步就发出微弱稀疏的水声。机器背后,有个火星人瞪大金黄色的双眼,低头俯视着托马斯,仿佛探头往井里观望。
托马斯扬起手掌,不自觉地想打个招呼,但他并未开口,因为对方是个火星人。不过托马斯以前在地球上,就曾有过在河里游泳时同路人搭讪的经验;他也曾在异乡的饭馆和陌生人共进餐点。笑容永远是他的武器。他从不带枪,现在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尽管此刻仍有几分恐惧在他心里隐约成形。
火星人也两手空空。好一阵子,两人隔着凉爽的空气相互对望。
托马斯首先展开行动。
“哈啰!”他呼唤道。
“哈啰!”火星人用自己的语言回应。
他们并不懂彼此说的话。
“你刚刚是说‘哈啰’吗?”两人同时问道。
“你在说什么?”两人又以不同的语言质疑对方。
他们开始板起脸孔。
“你是谁?”托马斯以英语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陌生人的嘴唇微动,说的是火星语。
“你要去哪儿?”异口同声,眼神却十分困惑。
“我是托马斯•戈梅斯。”
“我叫慕黑•卡。”
还是没能听懂。不过他们说话的同时都拍拍自己的胸膛,这样一来意思就清楚多了。
此时火星人开怀大笑。“等等!”托马斯觉得自己的头被摸了一下,但却没人碰他。“嘿!”火星人以英语说道,“这样子好多了!”
“你学会了我的语言,这么快!”
“没什么嘛!”
他们一起注意到托马斯手里冒着白烟的咖啡,沉默使场面再度变得有些尴尬。
“有什么特别的?”火星人问道。他看看托马斯,又看看咖啡,或许他对两者都有疑问。
“想不想来一杯?”托马斯提议道。
“请吧!”
火星人从他的机器上滑至地面。
第二杯马上冲泡、斟满,还热腾腾地冒着蒸汽。托马斯向前递出。
他们双手交会,然后——就如同迷雾一般——互相穿了过去。
“我的上帝!”托马斯吓了一大跳,杯子掉在地上。
“众神保佑!”火星人也以自己的语言惊叫着。
“你看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两个人都悄声问道。
他们都吓呆了,直打哆嗦。
火星人弯腰想碰触杯子,却一直够不着。
“我的老天哪!”托马斯惊异莫名。
“真是的。”火星人一次又一次地要拾起咖啡杯,但始终都无法办到。他站直身子,想了一会儿,然后就从腰际掏出一把小刀。“嘿!”托马斯大叫。“你别误会,接好了!”火星人话才说完,扔出刀子。托马斯弯曲手掌做捧物状,准备接刀;那把刀却穿过掌心,掉落地面。托马斯身子放低要捡起小刀,结果他也无法摸到刀子的实体。他缩了回去,害怕得发抖。
此刻,他只能呆呆地盯着星空下的火星人。
“星星!”他开口说道。
“星星!”火星人也反过来看着托马斯。
火星人后方的群星亮白鲜明,像是镶嵌在他身上,好比深海鱼类凝胶状的身体薄膜所散发出的点点磷光。你可以看见星星如同紫色眼睛眨呀眨的,恣意在火星人的胸部、腹部一闪一烁;手腕上的星点,则是他所佩戴的珠宝。
“我可以看穿你的身体!”托马斯惊异地说。
“我也一样!”火星人应答着,向后退了几步。
托马斯摸摸自己,感觉到身体的温暖,于是才放下心中的不安。我是实际存在的,他心想。
火星人也抚弄着自己的鼻子和嘴唇。“我有血有肉,”他的嗓门有点大,“我是活的。”
托马斯瞪着这个陌生人。“如果我是真的,那你一定就是死人。”
“不,你才死了呢!”
“你这孤魂野鬼!”
“你这阴魂不散的幽灵!”
他们指着对方,星光照耀下,手臂像是起火燃烧般放出荧光,亮如匕首、冰柱。于是他们又收回上肢,好好检视。各自确定自己完好无缺,身体温热,只是受到刺激而吃了一惊。
而对面的那个家伙,啊,没错,那家伙只是个虚构的幻象,只是遥远星光聚积形成的鬼影子罢了。
我喝醉了,托马斯这么想着。明天我绝不会跟别人提起这档事,不会,不会。
他们站在古老的公路上,双方一动也不动。
“你打哪儿来的?”火星人后还是先开口了。
“地球。”
“那是哪里?”
“在那边。”托马斯向天空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我们一年多前就降落了,记起来了吗?”
“不。”
“而你们全都死光了,只有少数人还活着。你们的人口已经非常稀少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不是真的。”
“是啦,统统都死了。我还看过尸体呢!黑黑的一坨,就在房间里、就在屋子里,死透了。有好几千具。”
“太荒谬了。我们还活着!”
“先生,你们被疾病侵袭了,大概只有你自己不知道。你一定逃过了一劫。”
“我才没有逃呢;也没什么好逃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正要前往运河边举办的庆典,就在安奈尔山脉那里。昨天晚上我也在场。难道你没看见那边的城市吗?”火星人的手指着某个方向。
托马斯的眼睛跟着望去,只见一片断垣残壁。“喂!那座城已经倒了几千年了。”
火星人笑了。“倒了?我昨晚才睡在那儿呢!”
“而我已经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再上一个星期也在那边,我刚刚才开车穿过去。那鬼地方早就成了一堆废墟。看到那破碎的石柱没有?”
“破碎?嘿,在我眼里它们可好端端的。月光下看得可清楚了。而且这些柱子还直挺挺的呢!”
“街道上积满灰尘。”托马斯想找出另外的佐证。
“街上干干净净!”
“那边的运河空空如也。”
“运河里装满了薰衣草酒!”
“这一切都成为过往云烟。”
“这一切都还朝气蓬勃呢!”火星人抗议道,笑得更厉害,“噢,你真错得离谱。看到那嘉年华的灿烂灯火没有?那儿有和女人一样苗条美丽的扁舟,也有和扁舟一样纤细漂亮的女人;皮肤是细沙的金黄色泽,手里捧着火焰花。我可以看见她们娇小的身躯,奔跑在街道间。那就是我现在要去的地方,去参加庆典;整个夜晚,我们会在河面上漂浮、漫游;我们狂饮,我们欢唱,我们身影交错,纵情缠绵。难道你看不到吗?”
“先生,那座城市就跟干瘪的蜥蜴尸体一样,死透了。随便抓一个我们的同伴来问问,你也会得到相同的答案。至于我嘛,今晚我正在前往绿城的途中;那是一个在伊利诺伊公路旁新建立的殖民地。我相信你已经搞糊涂了。我们带来一百万板英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