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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家世故里,童年时光(节选)


……
杨绛的万千花叶,以无锡为根,在北京生发、蓬勃。
1911年7月17日,杨绛出生。其时,杨荫杭在北京的一所法政学校教书。
杨绛原名杨季康,小名阿季,排行第四。与前面三个姐姐相比,她的个头矮。
杨荫杭爱猫,说:“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
见过小短腿的猫吗?短短的小腿,软软的小爪,白白的皮毛,大大的眼,走路摇摇摆摆,甚是可爱。
小阿季就如这般可爱。
小阿季出生后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旧王朝如破城堡,一朝被疾风骤雨吹打,倾倒坍塌。杨荫杭辞职南归,在上海申报馆担任编辑,并发起创立了上海律师公会。
辛亥革命成功后,杨荫杭就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兼司法筹备处处长。
当时,一个权势显赫的军阀到了上海,一些官员和士绅联名在报纸上刊登欢迎词,把杨荫杭的名字也列了上去。杨荫杭立刻在报上发表声明,说自己对这个军阀没有欢迎的意思。别人嘲笑他不识时务,他却说:“名与器不可假人。”
后来,杨荫杭调任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被时任省长的屈映光挟私告状,大总统袁世凯亲批:“此是好人。”
因故,杨荫杭又被调到北京,小阿季也跟着爸妈回了北京。小小年纪,像一只小猫,被抱来抱去。

阿季五岁开蒙,就读于北京女师大附小。
当时,三姑母杨荫榆就在女师大工作。一次,杨荫榆带来宾进饭堂参观,小学生们正在吃饭,全饭堂肃然。杨绛背门而坐,饭碗旁边掉了好些米粒。
杨荫榆从她身边走过,俯耳说了一句什么,使得杨绛赶紧把掉在桌上的米粒捡起来放到嘴里吃了。后来,杨荫榆向杨荫杭形容这一群小女孩,从背后看去都和阿季相像,一段白脖子,两条小短辫。她们见阿季捡起米粒吃了,也跟着一个个把掉在桌上的米粒捡来吃了。
“她讲的时候笑出了细酒窝儿,好像对我们那一群小学生都很喜欢似的。那时候的三姑母还一点不怪僻。”杨绛后来回忆说。
因为是杨荫榆的侄女,阿季很受追捧。
女师大的学生爱带着她玩,比如打秋千;办恳亲会要演戏,会让她扮作戏里的花神:小牛角辫盘上头顶,满头插戴着花,衣裳上贴着闪闪的花片;开运动会,又叫她围绕着跳绳的大学生扮卫星,跳跳蹦蹦的,真灵性。

袁世凯倒台后,黎元洪执政,杨荫杭因坚持查办交通总长许世英贪污受贿案,被停职审查,硬骨头碰上了铁壁墙。杨荫杭愤而辞职,未等照准,即带一家老小回了无锡老家。
阿季当时读初小三年级。房东是个满族人,她见识了梳“板板头”、穿旗袍、着花盆底鞋的满族女子。穿这种鞋走路,前倾后仰,蛮好看。
有一次,杨荫杭问阿季:“你长大了要不要穿这种高底鞋?”
杨绛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要!”
但是,她现在要离开这个有人穿高底鞋的大城了。小娃娃不是行李,能随便被拎到东拎到西。本来还高高兴兴地在院里玩,忽然就被大人带去了火车站。路遇一个同学,小阿季恨不能叫这同学捎话给班上,说“回老家了”,苦于不十分热络,开口闭口犹豫间,便错过了。
月台上人头攒动,来给杨荫杭送行的人很多。
杨绛小小年纪,离愁已如早春草、薄雨花。

一家老小舟车劳顿,重返家乡,在无锡的沙巷租了一处房。厨房外有木桥,过了桥才是自家的后门,不出家门就能站在桥上,看船只来来往往,穿来穿去。
杨绛和两个弟弟插班进了沙巷口的大王庙小学,一间大教室里装着四个班级,八十个孩子挤作一堆。学校只有一个校长、一个孙老师。孙老师剃光头,用教鞭打人,学生绰其号曰“孙光头”,他把“子曰”解作“儿子说”。
女生在厕所的墙上画孙光头的像,对着他拜,要把他“钝”死——唯有神佛、先人受得起礼拜。若是觉得一个人不好,受不起人们的礼拜,拜他会让他倒大霉。
不过,孙老师从不打杨家的孩子,也许是觉得这是官家儿女,也许是因为他们很乖。
杨绛和小伙伴们玩官打捉贼,她依照北京的惯例,拈得“贼”字起身就跑。同伴扯住她,叫她静静地坐着,莫要叫人瞧出来。“拈到‘贼’不逃快快,可不是要给官兵捉住?”
终其一生,杨绛都对这段孩提时光念念不忘,古稀之年还时常不知身处何地,好像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无锡大王庙:

我在大王庙上学不过半学期,可是留下的印象却分外生动。直到今天,有时候我还会感到自己仿佛在大王庙里。

彼时彼处,少忧患,不懂得世味如纱。而后来,人情纸薄,流离丧乱,不如犬鸡。

杨荫杭病了。
满腔忧愤,再加上那所房子的几个租户都得了伤寒,内外夹攻,焉得不病?
他的病严重到医生拒绝开药方,家里的顶梁柱眼看要折了。
那夜,已经很晚,大家都不睡,杨宅各屋亮着灯,许多亲友来来往往。来探病的人摇头叹惋:“唉,要紧人呀!”
唐须嫈请杨荫杭的老友、有名的中医华实甫来,华实甫“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一剂药方,没想到奇迹发生,杨荫杭居然一点点活了过来。唐须嫈对丈夫无微不至的护理都被杨绛看在眼里,此后杨绛对钱锺书不离不弃,细致入微地照顾他,根就在这里。
一家人应劫又逃劫,杨绛常觉幸运:

我常想,假如我父亲竟一病不起,我如有亲戚哀怜,照应我读几年书,也许可以做个小学教员。不然,我大概只好去做女工,无锡多的是工厂。

杨荫杭病愈后张罗另租房屋,有人介绍了留芳声巷的朱氏宅,杨绛跟着父母一同去看。
她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粉墙,粉墙高处是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
她并不知道钱家人当时也租住在这幢宅院里,当时也并未与钱锺书相遇,两人只知各自前情,哪晓将来后事,好比月亮的半明半暗,只有月老一人心照。
命运原本就没有偶然这回事。
粉墙黛瓦,方窗镂花,小河流水,无锡是个好地方。杨绛和钱锺书这一对互不知情的小儿女,更叫它像是吞了两颗夜明珠,在光阴深处明明烁烁地放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