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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娜拉

失踪的女人

张越一直在等一个女人的电话。差不多十年了,那个号码再也没有打来。
次接到女人的电话,还是遥远的2001年的秋天。那时,世界还笼罩在千禧年乐观和浪漫的余晖中。那是《半边天》栏目开播的第六年、女人结婚的第十年。
距离北京1100公里的关中平原深处,电话从一座簇新的红砖院落中拨出,由《半边天》栏目组的策划王峻接起。此前大半年,这个农村女人给栏目组写来数封长信。在其中一封信中,她写道:
“在农村,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逛西安。不可以有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你要打破它,你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孤独,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
王峻对这封信赞叹不已。他揣着这封信,激动地在办公室里,见人就读。在另一封来信中,女人描述了自己生活的地方:
“夏有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秋有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这里,因为它太平了。”
来自平原陌生女人的书信和电话,震惊了栏目组的每个人。在《半边天》诞生的初几年,观众看到的多是都市女性的故事,鲜少听到来自村庄和边地的女性声音。女人在来信中所写的,也与过去农村妇女的主流叙事殊为不同。
《半边天》主持人张越和同事们敏感地捉住了这个声音。2002年3月23日,《我叫刘小样》在《半边天》周末版播出。那是观众次在国家电视台的平台上,听到一位普通农村妇女内心的呐喊。
在北地冬季的漫天风雪中,刘小样穿着一件大红的外套,坐在灰黄一片的天地和田垄间,向张越讲述她对生活和所处世界的诸多不满:
“人人都认为农民呀,特别是女人,她就做饭呀,她就洗衣服呀,她就看孩子呀,她就做家务呀,她就干地里活儿呀,然后她就去逛逛呀,她就这些……你说做这些要有什么思想,她不需要有思想。”刘小样咬咬牙,“我不接受这个。”
“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就很满足。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这就很好了。我不满足这些的,我想要充实的生活,我想要知识,我想看书,我想看电视,从电视上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因为我不能出去。”
所有看过那期节目的人,都记住了电视机里那个始终微微抬高着下巴,做出不服从的姿态,颧骨处的皮肤发红,像是正发着一场高烧的红衣女人。
在21世纪之初的北方平原,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厚重的核心地带,刘小样忍受的,是“一种奇怪的躁动、一种不满足感、一种渴求”。
这种来自女性的悸动和渴望,次为世人所关注,是在20世纪中叶的美国。作家贝蒂·弗里丹在《女性的奥秘》一书中,刺破历史文化语境形塑和压抑下的美国郊区主妇神话。
“当她整理床铺时,当她去商店买日常用品时,当她选配沙发套子时,当她跟孩子们一块儿吃花生酱夹心面包时,当她开着汽车去接送童子军的小家伙们时,当她夜里躺在丈夫身边时——她甚至不敢在心里对自己发出无声的诘问:‘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
来自中国北方平原的农村妇女刘小样,在半个世纪后,发出了同样的呼喊和不甘。
这不仅仅是一个农村选题,或者一个女性选题。穿过性别、地域、阶层的阻隔,刘小样的表达,是对“人”的本质的表达。从这个意义上说,张越觉得,“刘小样既是她自己,又是我们每一个人——她是‘一个人’,同时她也是全世界”。
《我叫刘小样》因此成为《半边天》著名也影响深远的一期节目。“刘小样”这个名字,从北方的平原走出,成为不同世代观众心中的一个暗号,在之后的20年里,不断引发识别和回响。
刘小样和张越,两个同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但生存环境截然不同的女性,因为20年前那场风雪中的对话,成为之后彼此生命的观察者和参与者。
在节目播出后的若干年,她们在电话中交换着彼此的生活。这些电话从客厅、麦田、工厂、县城、学校、商场、车站、外省打来。在电话里,刘小样告诉张越,她做了什么,她去了哪里,她在计划什么,她又因为什么而雀跃和哭泣。
从2010年起,这样的电话消失了。没过多久,张越的手机坏了,系统重装后,通信录全部丢失。她失去了刘小样的联系方式。
……

生活好像不太对劲
 
飞机降落咸阳机场,世界顷刻之间被拉入一只昏黄的大罩子。罩子的底部,是广漠、单调、一览无余的关中平原。
这就是刘小样在20多年前的信中,向《半边天》栏目组描述的八百里秦川。在来咸阳寻找刘小样前,张越告诉我,她问过当年参与节目制作的所有同事,没人保留了刘小样的具体住址,只有人提供了一个模糊的地理信息:咸阳兴平农村。
刘小样后一次留下踪迹,大概是在2010年的冬天。刘小样的丈夫王树生,给张越打来了求助电话。从他那里,张越才知道,那年42岁的刘小样,去江苏打工了。
电话里的王树生很苦恼:“打扰您,张越老师,您能帮我劝劝刘小样吗?她就不能好好过过日子吗?老折腾,今年过年也不回家。”
张越打过去,刘小样正在昆山一家工厂的食堂做工。那段日子,她和丈夫之间有一些不快。张越回忆,“听上去主要是,一家子可能嫌她有点儿不安分吧,老往外跑”。
那年农历春节前,刘小样给张越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从昆山去了西安。张越劝她,别走得太彻底,“因为她那样个性的人,如果再离了婚,再没了家,在外面漂泊,她内心又特别的敏感,她会受苦”。
那是她们的后一次通话。张越不知道刘小样后来怎么样了,有时她甚至担心,刘小样已经离婚了。当时夫妻二人的不快,不是因为一时一事,“她的问题在于她的心越来越远,这个怎么办?”
汽车停靠在一只孤零零的站牌前。站牌后是一座水泥砌成的小桥。过了桥,眼前是一条泥泞板结后的狭长烂路。刘小样的家就在路旁边的一座红砖院落里。
推开掉漆的暗红大门,门后的暗影里,有两个人在倒麦粒。牵着口袋的那人,正是刘小样。她没有消失,她隐身在平原深处的庭院中。
20年过去,刘小样的面容没有太大变化。大笑时,头依然喜欢往后仰去,细长的眼尾皱在一处,没有保留地展示此刻的快乐。马尾短了,也低了,黑色薄毛衣外面罩一件灰白羽绒背心,脚上是一双旧棉拖。高高的颧骨,紧处的皮肤依旧泛红。
只是普通话远没过去流利。她有七八年没和人说过普通话了。夹杂着陕西方言说了十几分钟,她终于找到了熟悉的语调。
二层院落,还保留着当年节目中的样子。褪色的砖墙勾出头顶四方的天。客厅摆着几件家具,茶几、妆台、衣柜、沙发,都显得陈旧黯淡。
妆台镜前,立着一张婚纱照。照片里只有一个抱着百合花的年轻女人。那是2001年,刘小样独自去县城影楼里拍的。刘小样有些羞赧地解释:“我们农村啊,好多女人都拍过这个,男的都不去。”
婚纱照对面的墙上,贴了十几张褪色的粉红便利贴。每张上面有一首刘小样抄的古诗。其中一张写着: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前院墙边,斜歪着两盆牡丹。刘小样计划开春后,把它们移植到后院的地里。厨房光线昏暗,一束方形的光,斜着,从厨房顶上的天窗透下来。那是整座院落光亮的角落。在这束光正下方的灶台边,刘小样开始了作为妻子、儿媳、母亲的青年和壮年。
“2001年那年的冬天,张越他们来了,我也是在这里,给他们和面,弄的油泼面。”她回忆起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夜。一群扛着设备、拎着箱子的外省人,从北京风尘仆仆地来了。他们竟然真的来了,她惊慌到想要连夜逃跑。随后,那期节目的播出,改变了刘小样的人生。
变化就是从雪夜开始的吗?刘小样和王树生都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它发生得更早,也更隐蔽。很难说清楚,究竟是河面的哪块浮冰,早在早春苏醒,继而开始融化。
1968年,刘小样出生在关中平原渭河边的一个村庄。20世纪80年代起,僵固的社会板块逐渐松动。苹果园从麦田里长出,成为当时赚钱的营生。
14岁的一天,家里大人说“回来帮忙吧,别念了”。三个哥哥和四个姐姐,都在家里照料苹果园。那时她读初二,没有挣扎,懵懵懂懂地,刘小样和大部分同学一样,离开学校进了果园。
那是1982年,家里的苹果园每年能卖出10000多块钱。几乎每个村民手里都有一只小小的收音机。远方的声音,次来到刘小样的世界。
她觉得自己的心里,从小就有一块莫名混乱或者混沌的地方。憋闷的时候,同学们去逛县城,她喜欢一个人骑车去渭河边发呆。
她从小喜欢花。秋天放学路上,摘一筐河滩上的金色野菊花回家,随随便便找一只瓶罐,往窗台一放。再大些,从地里头干完活回家,手里也是一把野花。 
有了收音机,多了一个伴。盛夏,果园该除草了。田垄上的收音机,跟着刘小样手里的镰刀,一米一米往前挪。
那时,收音机里常播广播剧。跟着李野墨的声音,刘小样在苹果园里听完了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她也喜欢《新闻和报纸摘要》,总是在心里默默跟着播音员,一字一句学习普通话。
“普通话对我非常重要”,刘小样说,那代表着外面的世界,“可能就是从听收音机开始,心里觉得不满足,觉得生活好像不太对劲”。

我的心没有遵守
 
具体哪里不对劲,刘小样说不上来。平原上的一切,没有起伏和遮挡。
1991年,刘小样23岁,她的生活,终于起了波澜。经媒人介绍,她和隔壁村的青年王树生结了婚。婚前,王树生和家里的哥哥们在青海做生意。两人通过书信交往了两年。
刘小样常常会将生活诗意化和审美化。她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女人。似乎是随便找了一个婆家,但正合她的心意。她喜欢看书,王树生的爷爷曾是村里的私塾先生。家里祖宅的门楣上,写着“耕读传家”四个大字。
除此以外,王树生是极少数的出去闯世界的男人。刘小样觉得,这个人能够带给她“一个新的生活,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
新婚年,王树生把她带去了西宁和西安。火车从平原驶向高原,刘小样觉得生活是那么新鲜畅快。
在西宁塔尔寺前,这位新婚的妻子,没忘了从路边摘来一把波斯菊。照片里的她,留着童花头,在阳光下露齿大笑。
新生活很快中止了,她怀孕了。1992年,刘小样回到平原上的王家老宅待产。一年后,她再度怀孕。她和王树生有了一对儿女。 
王树生在外勤勉奋力。1996年,他们在祖宅地基上,修起一座簇新的二层红砖院落。新房里摆了大彩电,安装了当时罕有的电话。王树生和刘小样的生活奔到了村庄的前面。
在王树生的记忆中,从结婚到两个孩子陆续出世的那些年,刘小样和村庄里其他媳妇没有太大不同。她管两个娃,做家务,干地里活,照顾老人,一切做得都很好。
他们所栖居的村庄,被厚重的历史密集地包围。阿房宫的脂水曾流经此处,杨贵妃“宛转蛾眉马前死”的遗址就在县城。再往东走,是汉武帝的陵寝。往南,是《诗经》里的渭河,还有半坡遗址。
来自历史的强大惯性,依旧支配着平原上的生活。一年中,除去农忙的两三个月,剩下的时间,刘小样和所有女人一样守在家里。
农村女人的空间是很小很小的。有时,刘小样会觉得周围有许多双眼睛在监视她。农闲或者孩子睡着的时候,她喜欢打开电视机,停下手里的活计,观看《读书时间》和《半边天》。和小时候一样,她在心里跟着字幕默读,把电视当作书来读。
有一阵子,中央一套开始播放一则公益广告。广告里,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女孩,在雪后的原野起舞。“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每次看到这里,刘小样就“怦然心动”。她会想:“她为什么要穿着红棉袄在那儿跳舞呢?她穿着红棉袄就好像是我在那儿,田间地头就是我的舞台,锅碗瓢盆就是我的音乐。”
村庄的地理位置,似乎加剧了她内心火焰的燃烧。村子的北口,有两条平行的省道和铁路。南边是一条竣工不久的高速公路。所有道路都直通西安,往返车费只要9块钱,但村里很少有人去过。距离村庄20公里,就是西安咸阳国际机场。
在四方的院落里,刘小样常抬头寻找飞机的踪迹。只要仔细分辨,还能听到高速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时,摩擦空气发出的嗡嗡声。规律和清晰的,是火车经过时的汽笛声。
外面的世界就这样不由分说地,挤到刘小样的面前。西安是刘小样30多年里的一个梦。结婚后,王树生带她去了西安。站在钟楼下,看着眼前陌生的人群和匆忙车流,她失声痛哭。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把她和世界分隔开来。
她由此更觉得,眼前的生活太平了,土地也好像太平了。她觉得孤独,想要知道更多的知识和讯息,幻想生活在地平线之外的大山大海边。
她有意给生活制造一些动静。衣柜里的衣服大半是红色。城里人觉得红色土,那时的刘小样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土色,再穿得跟土接近,人彻底没有了。“红”成了她的寄托。
孩子睡着的时候,她开始悄悄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想法。好多好多的话表达不出来,她气自己只读到初二。一个人边写边哭。村里的人都认为农民,特别是女人,不需要有思想。每个人都自觉自愿地遵守着这些规矩。

“但是,它就是,看得见,摸不到,离得又不远,又不近。”
就在许多的新和旧、远和近,许多的僵固和流动的混杂中,平原上的刘小样苏醒了。那是20世纪的后两年。迈过30岁之后,刘小样觉得眼前的世界突然清晰了。
2001年秋天,儿子和女儿都上小学了。刘小样有了更多的闲余时间,她照着《半边天》栏目的地址,写下了封信。后来,她踩了十里地的自行车,从县城邮政局寄出了这封信。

这人是不是假的?
 
20世纪的后两年,也许是一种微渺的巧合,在距离刘小样1000多公里的北京,张越也正在经历一场蛰伏和觉醒。
她辞职在家两年了。1995年,她开始担任《半边天》的主持人。做了三年后,她渐渐对自己感到失望。屏幕上,她雄辩、聪明、话不落地,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满意眼前的工作状态,也从未见识过演播室外真正的生活和人群。
游荡两年后,张越回到《半边天》。2001年秋天,组里的策划王峻,从几袋子观众来信里,挑出了刘小样的信。所有人都被刘小样“宁可痛苦,不要麻木”的表达触动了。
但刘小样拒绝了采访的提议。她说,写信只是想鼓足勇气找人说说话。她请求王峻不要再给她家打电话了,这会让公婆、亲戚说闲话,“一个媳妇不好好过日子,给远处的陌生人打电话,这是特别坏的行为”。 
因为她的一再拒绝,栏目组基本放弃了这个选题。但刘小样的信没有停止。每封信都写得很长。有一天,她在电话里说,愿意跟他们聊一次,只要他们不吵得全村所有人都来看就行了。
丈夫王树生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2001年冬天的一个雪夜,晚上九点多,他跑完运输刚进家门,刘小样仓皇地问他该怎么办,张越老师他们已经住进县城招待所了。
她想逃跑,王树生稳住了她。第二天一早,摄像机在院门外的地里架起来,刘小样又垮了。信里那些丰富的感受,一句也说不出来。张越停下采访,和刘小样同吃同住了三天。
三天后,摄像机再次在雪地里支起来。但刘小样还是无法说出一个长句。录了两个小时,张越终决定放弃。
她让摄像去周围多拍些空镜备用,拍完就走。摄像搬走脚架,挪去了院墙那边。张越不愿意场面太尴尬。她随口问道:“小样,你老说你不开心,那么怎么着你就开心了呀?换成书里或者电视里的谁,你就开心?”
“你。”
“啊,为什么是我?”
“你有工作,你有朋友,你哪儿都去过,不像我……你看我住的这个地方,如果坐汽车去省会,只要5块钱,我们村前头就有汽车站,后头就有火车站,但我一辈子就去过一次西安……”
真正的谈话开始了。也许是看到摄像抱着机器离开了,刘小样终于定了下来。张越体会到现场对记者而言的那种巨大魅力,但同一时刻,她又被无边的绝望和恐惧挤压着。
以刘小样的性格,如果把摄像叫回来重录一次,她一定说不出来了。张越浑身冒汗,手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手心里,棉服里的毛衣湿透了,心里不断在重复“完蛋了,我全错过了”。
簌簌的风雪中,昏黄的原野模糊又清晰。雪花落在两个女人的肩头,她们的谈话充满历史感、时代感和个人的命运感,但张越不能张口说“停下来吧,等我一下”。
对张越而言,那天后一小时的谈话,是巨大的折磨,也是巨大的收获。在刘小样这里,她看到了一个普通人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对刘小样来说,那同样是生命里重要的一天。她次清醒地原原本本地讲述作为人类个体活着的感受。
等张越起身去看同事都去了哪儿时,躲在屋后的摄像,远远地冲张越做了一个OK的手势,他救下了这期节目。
……
录完节目,告别刘小样一家,他们回到县城宾馆。出差快一周了,他们决定当天就回北京。收拾好箱子正要出门,刘小样突然冲进了房间。她扎到张越怀里,痛哭了十几分钟。
临行前,她告诉张越:“你忽然就来了,忽然又走了,就像一场梦。你走了,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张越很酸楚,她明白那不是一般性的离别伤感。离别的伤感不至于这样。“她是因为在那个环境里没有跟她交谈的人,没有跟她一样的人,突然碰到一群人,她觉得这些人跟她互相能够懂得,突然之间这些人走了,她就觉得立刻又给扔回去了。” 
2002年3月23日,《我叫刘小样》在央视播出。
很多人告诉张越,刘小样身上有自己的影子。其中很多是男人,有的是艺术家,有的是学者。
也有不少人,跟张越表达质疑:“这人是不是假的呀?是不是你们教她说的那些话?”否则一个北方农妇,怎么能说出“人在向往的时候,TA的眼睛里会有光泽的”“我虽然痛苦但我不悲伤,我的痛苦可能也是一种蜕变”这样的话语。
……
还有许多记者找到张越,希望拿到刘小样的联系方式。但刘小样告诉张越,谁都别给。
“因为我的生活没有机会再改变了。如果我还年轻,你知道我一定待不住的,我一定要走出去的。可是我这么大岁数了,上有老,下有小,文化水平不高,我已经没能力出去了。你别再让人来招我了,我现在就觉得我待不住了,可是我只能这么待着。”

因此只得走
 
在平原上,这期节目也引发了轰动。村里人看了节目,说,“刘小样还会说外头的话呢”。哥哥姐姐问咋回事,她几句话躲过去了。她不喜欢自己变成一个异类,不愿意再跟人提起这件事。
咸阳当地的官员,从张越那里要不到刘小样的联系方式。他们根据节目中描述的地理和交通信息,锁定了村子。慰问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送来许多书。其中一位官员说:“你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其实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
面对涌来的关注,刘小样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冷漠和人际交往上的生疏。王树生记得,慰问的人问她想在家干啥事,是搞养殖还是搞一间农家书屋,人家给对口支持。刘小样一口回绝了,她不想要别人的施舍。 
那场雪中的谈话,像一场高烧的序幕,将她的生活拉入了翻搅不停的岩浆之中。她不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平原外无数陌生人的心,她只感到自己成了村里那个“瞎想,胡扯,想的东西一点都不实际”的女人。
那是清醒后难挨的日子。每天清晨五六点,她早早地醒了,躺床上跟王树生说心事,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说。
“主要就是说,人家把她捧上去了,她自己这样子,啥都干不了”。王树生安慰她,“人家是弘扬你的思想,不是奔着你的能力和位置来的”。
说到天亮,两个孩子该起床上学了。王树生记得,那段时间,两个娃都自己搁锅,热两个馍,一吃就走了。
刘小样终于短暂地离开了那间昏暗的厨房。如同1923年,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里所说过的,“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
从漩涡中和床上坐起,刘小样出走的步,迈向了别人家的农田。她一直羡慕有工作、有同事的人。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她跟邻居说好,以后帮她家去干地里的活。 
有一次,张越打电话过去,王树生说,她上别人地里给人干活去了。电话再打回来时,刘小样告诉张越,现在每天起来,拿着东西出门,骑车去别人地里,“有了一种早晨起来去上班的感觉”。
2005年春天,刘小样收到《半边天》栏目组发来的邀请。那年的国际劳动妇女节,《半边天》将举办一台名为“我们的十年”的晚会,纪念1995年举办的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和《半边天》十周年。
张越本想让他们夫妻俩来北京玩一玩,散散心,没想到刘小样在北京又哭了两场。
次是看到台上表演节目的小朋友,她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第二次是晚会录制结束,道具部门开始拆景,观众排队领取几十块的车马费时。
“她原本特别向往城市的文化生活,特别尊敬城里人,可是没想到城里人是这样的。‘那么好的东西,你们给砸了,电视台好心请你们来看晚会,你们还跟人家要钱’。”
隔天,张越打算给刘小样买几件新衣服。刘小样死活不去柜台,在商场里就要翻脸,但是一说“咱们去书店吧”,立刻就去了。
在西单图书大厦,她提出想买一套鲁迅全集,另外还想要几本西北作家的书。走过心理类书架,张越问,要不要买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譬如“怎样战胜孤独”之类的。刘小样拿起两本翻了翻说:“这些书一点都没用,人的心理问题得靠自己去调整和战胜。”
刘小样的话又一次令张越震动。她回忆起在咸阳村里采访的一周,刘小样永远在做饭,“一天三顿,永远在和面、擀面和煮面,能变的只有面的形状”。
在天安门的金水桥前,夫妻俩留下合影。照片里的刘小样,穿一件淡紫色的短羽绒服,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许多,只是眼神焦灼不安,像是在筹谋一件大事。
……

我就是不甘心
 
从北京回到平原上的村庄,刘小样不再满足于去别人地里干活。
既然已经走出厨房和庭院,她还想走得更远些。那几年,除了照顾好一双儿女和丈夫的生活,她的内心只有一件事:突围。
2006年的一天,刘小样经过县城商业街时,看到了一张招聘启事。新开的商场招聘会说普通话的售货员,年龄在20岁到30岁之间。
刘小样心动极了,在街对面站了好一会儿,终走开了。走到半路,不死心,她掉头回到商场门前,来回又走了好几趟,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因为多年来自学的普通话,刘小样在快40岁的时候,获得了份工作。每月工资600多块,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县城和家,单程半小时,每天八点半上班——符合她对一份工作的基本想象。
她极为重视来之不易的工作。有天早上,她起迟了,王树生骑摩托车送她去上班。骑到半路,摩托车没油了,刘小样急得快哭了。冬天,大雪没过膝盖,下班时,天已经黑了。刘小样一个人蹬着自行车,在雪中缓慢前行。蹬不动的时候,就下来推着走。
她喜欢柜台的工作,每天都能接触许多人。在那里,她学会了做账,学会了推销和帮顾客搭配衣服。她终于有了一份真正的工作,并从中获得了成就感,但有时也不免受到伤害。
有一次,女装部丢了一件衣服。没人知道是顾客还是售货员拿的。商场老板要求每个人下班的时候,在门口接受翻包检查。刘小样告诉张越,自己有受折辱的感觉。
2008年,张越正好有一个去陕西出差的机会。在县城大的商场,她看到了在柜台整理毛衣的刘小样。她给她带去几只小包,包的大小只够容纳几件随身的小东西。张越想,这也许能够避免她下次再被搜包。
这次见面后不久,商场经营不善,倒闭了。当时一起在柜台工作的一位同事,去贵州开了一间化妆品店,叫刘小样一起过去。
张越不建议她去。贵州和陕西,不论地理还是文化习俗,都相隔遥远。她又从来没出过远门。刘小样说:“好,那我就不去了。”过两天,电话又打过来:
“我就是不甘心,还是想去试试。”
“行,既然这样你就去。”
“我害怕,不去我不甘心,去了,我又有点害怕。”
“能怎么着啊,顶多就是不干了,买张火车票回家。再退一万步说,出了天大的事,你给我一个电话,我半天之内一定出现在你面前,你去吧。”张越安慰她。
火车不停地钻洞。从西安出发,一路往西再向南。刘小样坐在靠窗的位置,累了就趴在小桌上瞌睡,醒了就望着车窗外变换的地形和作物发呆。
那是她人生中次一个人出门远行。王树生把她送上了火车。火车走了两天两夜,刘小样满怀心事,不知这次出走,会把她的生活带向何方。
上车前,王树生拿出一些钱给她防身。在结婚的第17年,妻子决意要去远方寻梦,王树生没有阻拦。他已经明确感知到,妻子内心有一座火山。那座火山活过来了,妻子也醒了。他时常感到愧疚。如果家里条件再好一点,如果他不是家里小的儿子,如果结婚后他们不需要回到老家照顾父母,那么他带着她,到外面去打拼,去接近她对生活的那种“抽象的想法”,也许她就不会那么辛苦。
刘小样的这次出走,也让张越感到意外。2002年节目播出后,刘小样说她已经认命了。事实上,她没有。从替别人家干活,到争取一个去县城上班的机会,再到去远处打工,她有一个挣扎的过程。
许多人觉得苦闷,于是在房间里打转,很少有人真的会走出去。在原地打转了好多年后,刘小样真的出走了。 
那段时间,张越特别留意是否有去贵州出差的机会。结果真的出现了。她安排好行程和住宿,临去贵阳前,刘小样打电话过来,“我干不下去,我想回家了”。 
王树生从县城车站接回了妻子。在贵阳的大半个月,刘小样都在店里卖化妆品。她觉得营销、产品、同事都不太对劲,很快就撤回了。
次出走,以失败告终。刘小样再度陷入焦灼。“要不就在附近再找个工作干吧”,王树生劝慰她。她很快在县城一所寄宿小学,找到了一份生活老师的工作。 
刘小样喜欢和这些留守家庭的小孩待在一起。她负责照顾30个孩子的生活起居。每个周末,她从家里带来糖果、饼干。王树生说她工作认真负责,不到一年,就成了几位生活老师里管事的那一位。 
那几年,他们的家庭生活看上去宁静平稳了许多。儿子和女儿都在念高中,刘小样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只有张越,从刘小样间隔越来越长的电话中,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

安小庆/文
金桐/编辑
2021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