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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Y章

  新途新梦,故事故人

  神容梦见与人滚在一起。

  “唰”的一声,衣裳落地。那人的手臂伸过来,矫健有力,箍住她的腰。她难受,下意识地想抓点什么,伸手出去抓到那件刚被扯落的衣裳,瞄过去,是件嫁衣 —— 她当初成婚时穿的嫁衣,霍然转头去看男人的脸……下一刻,惊坐而起。

  青白天光浸透窗棂,斜长的一道,直拖到床前。神容紧紧拥着身前薄被,背后汗湿中衣。她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尚未从梦中场景里走出来。

  “少主?”侍女紫瑞守在外间,听到动静便出声询问,“可是醒了?正好,郎君已下令启程了。”

  神容缓了缓,“嗯”一声,嗓子都诡异地有些嘶哑。

  紫瑞推门进来伺候她起身,手将将触到她身上,吃了一惊:“少主怎会出这么多汗?”

  神容眼睛半睁半闭,敷衍说:“做了个梦罢了。”

  紫瑞更觉惊讶:“那就奇怪了,少主过往从未被梦魇到过的。”

  说得没错。神容摸了摸滚烫的脸。

  “定是这地方山高路远的,惹了您水土不适。”紫瑞嘀咕着,一面转头去端清水。

  这里是一处道观,的确偏远,她们一行人从长安出发,走了大半月才到,还是在途中没有半点耽搁的前提下。

  神容没说话,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了,人却好似还没醒,身上湿透简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抬手抚过脖子,汗津津地沾了满手。她蹭了蹭手心,还在想着那个梦……

  观中悠悠响起一遍钟声时,太阳还没升起,道士们已经全都出动,皆恭恭敬敬候在山门前,就连两个打扫的小童都没有缺席,一板一眼抱着比自己人还高的笤帚站在队尾。

  京城长安的累世公卿大族,开国功勋之后 —— 长孙家族的人忽然远道而来,纡尊降贵落足于这荒山小观,这可是件让人措手不及的大事。前日一行人到时,就连已经闭关辟谷的知观也不得不破例出来恭迎。今日贵客们就要走了,大家自然也要小心恭送。

  长孙家此行是轻装简从,即便如此,也有几十号人,几乎要把道观挤满,在这小地方已是从未见过的大族派头。众道士垂手站立成一溜,肃穆地看着大族随从护卫们进进出出收拾行装、套马装车,只能以眼神感叹这红尘俗世里的世家繁盛。

  车马前端立着个青年男子,身着圆领袍衫,面白清俊,举手投足一身的贵气,是此行牵头的长孙信。一旁站着臂挽拂尘的知观,正向他躬拜:“郎君恕罪,小观地处穷乡僻壤,实在招待不周。”

  长孙信笑道:“我倒是无妨,只要里头那位祖宗没说不好便是好的了。”说着朝后面招招手。立时有仆从上前来,双手奉上答谢的钱银。

  知观恭敬领受时,想起他口中说的“祖宗”,定是随他同来的那位女眷了。来时他并不敢多看,只觉对方下了车来,左右无不恭敬,甚至连眼前这位长孙郎君都是跟在她后面入的山门,却也无人觉得不妥,似乎是理所应当。知观后来也打听了一下,据说那位女眷是这位郎君的妹妹。可也听说这位郎君任职朝中工部侍郎,年纪轻轻就已跻身京官之列,又是长孙家的继承人,竟还比不上自家胞妹的排场,再听方才他那句话口气宠溺,显然对其妹非同一般了。

  这头,长孙信已朝山门里望了好几眼,仍没见着来人,不禁问身边:“人呢?”

  刚负责给钱的仆从恰好来时撞见过紫瑞,催请了一回,因而知道缘由,立时贴他耳边低语两句。

  长孙信听了皱眉:“临走反而没叫她睡舒坦了。”

  知观闻言,浑身一个激灵,还以为是道观怠慢了他家那位“祖宗”,及时开口打岔:“敢问郎君,接下来欲往何处?”

  长孙信本还盯着山门,听了这话像是被提醒了,回头道:“要去幽州,道长可知快的路径?”

  知观忙点头:“若要去幽州,这条路便正是捷径了,距离已然不远,只是幽州……如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长孙信负手身后,不以为意,不是好地方又如何,这普天之下还没他长孙家去不得的地方。正当这时,他千等万等的人出来了。

  神容梳洗妥当,换了衣裳,又用罢了朝食,此刻领着紫瑞,不疾不徐步出了山门。眼下正当入秋,她身上罩着件宽大的绯色披风,亮眼得很,一出现,就连木头似的道士们都不禁接连投去了偷瞥的目光。但也只看到一道高挑的身形。她侧对着众人,朝长孙信看了一眼,便径自往前去了,走动时臂弯拢在披风里,怀抱着什么,半遮半掩的,隐约可见是只条形的木盒。

  知观也朝她偷望了一眼,记起这位“祖宗”来时好像也抱着这个,却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这大家族里的人可真是瞧不懂。

  长孙信快步追过去,不忘朝旁招招手,马上便有麻利的下人抢先跑到马车边摆墩子去了。

  “可算好了,就等你了。”他跟上神容,趁机看了看她脸色,小声道,“精神是不大好,听闻你被梦魇着了,梦到什么了?”

  神容脚步倏然停住,眼神飘忽一闪:“算了,我不想提,哥哥就莫要问了。”

  长孙信反而更疑惑了:“到底梦到什么了?我可不得不问,我只盼着你这一路都顺风顺水的,可千万不要有半点儿不如意才好。”

  低语间二人已至车边。长孙信所言不虚,便是此番出行神容所坐的马车,怕她不舒坦,他都千挑万选给她安置个宽大安逸的。路上她随口说了句想看看沿途景致,他二话不说半路找人将窗格开大,又怕飞虫侵扰,蒙上软纱。就更别提其他七七八八大大小小的事了,简直是把她当成自己一颗眼珠子似的看护了。

  神容一只脚踩上墩子,闻言又收回来,脸色古怪,竟疑似有了红晕:“只怕我说了,你又觉得我不该说。”

  长孙信拍胸保证:“怎会呢,我可是你哥哥,在我跟前你就放心……”

  “男人。”

  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叫长孙信一愣,忙转头四顾,所幸紫瑞机灵,见主子们说话早领着其他仆从退远了。他还嫌不够,朝山门那头摆摆手,示意道士们也全都回去,莫要围看了,再回头低低道:“青天白日的,这是说的什么,叫人听着不好!”

  神容朝天轻翻一眼,她早说什么来着?是他偏要问的。

  然而,长孙信马上就又凑近:“什么男人?”他根本不是那等迂腐古板之人,无非是要在外护着妹妹高门贵女的体面罢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神容的神情似是凝了一下,转而却又缥缈如烟似的松散了。

  “不记得了。”她将披风一掖,抱着盒子登了车。

  长孙信更好奇了,她能梦到什么男人?除去父兄,她长到如今也没几个亲近的男人,又有哪个是能入得她梦的?难道是……他往后瞧,见那群道士还杵着,一副贵客不走他们就不敢动的模样,其余的话再不便说,当即挥手下令:“启程!”

  车马浩浩荡荡下山而去,道士们才像活了一样,在知观的带领下朝向队伍,弓腰垂首地拜送。

  车里,神容往后一靠,闭上眼睛,权作补眠。上一次坐着这样的车驾一路离开长安,是三年前的事了。不过那时远比如今张扬百倍,因为那时是她成婚。

  作为长孙家受宠的小女儿,她的婚事就是整个长孙家的大事,夫君更是由她的父母阅尽才俊后一手择定 —— 洛阳山家的嫡长子山宗。长安功勋之后长孙氏,洛阳将门世家山氏,这是一场世家豪族的联姻,人人称羡。彼时里坊各街围观者无数,就连当年还在世的先帝都御赐了贺礼。那年她十六岁,从长安一路风光地嫁去洛阳。

  然而,这一时无两的光彩也不过只维持了半年。半年里,她那位夫君几乎一直领兵在外。终于等到他返回,没有小别胜新婚,却是一场了结。

  那一日,他的贴身侍从跪在她房门外,双手捧着封和离书高过头顶,头也不抬地禀:“郎君自与夫人完婚以来,毫无夫妻情意,偶有相对,只觉强求。今愿夫……长孙贵女接书,以做了断,各相安去。”

  神容以为听错了,直到这番话又被复述一遍,才难以置信地问:“他才刚娶了我,便对我如此不满?”

  侍从拜倒,那封和离书始终稳稳托举:“郎君说他心意已决,与贵女命中无缘,实非良配,余生不必相对。”

  神容是何等人?她是长孙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未受过这般对待,说是和离,在她眼里却与被休无异。她怒不可遏地出去找山宗,直到山家大门口,未见到人,却见送她的车马都已备好,甚至还守着一队形容整肃的兵。

  侍从追出来,又拜:“夫……贵女不必再找,郎君已经离开山家,今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神容冷冷看着他,又看向那队冷漠的兵,银牙紧咬……

  当天她就不顾山家上下的挽留劝阻,头也不回地返回了长安。

  长孙家齐齐惊动,她哥哥长孙信跑得快,赶在所有人之前一把拉住她问出疑惑:“如何会出这事!你夫君呢?”

  神容袖中手指紧紧攥着那和离书,昂起头理直气壮答:“什么夫君,死了呀!”长孙家的女儿没有和离,只有丧夫。她只当她夫君已经死了。

  回忆到此处停住,梦中场景浮现出来。神容睁开眼,单手托腮,思索着,她怎会梦到那种事……洞房。实际上当初因为突来调令,完婚当日那男人就走了,之后半年聚少离多,到和离时她都还未能与他做过一日真正夫妻。明明以前一次也没梦到过。

  马车忽然行慢,长孙信的声音从外传入:“阿容,我方才想了又想,这是个好梦啊。”

  神容思绪被打断,才发现自己手托着的腮边正热,振振神抬起头:“你说什么?”

  长孙信的脸透过蒙纱的窗口露出来,小声道:“也是时候了,你都归家三年了,那事也过去那么久了,依我看,那梦的意思便是你要再逢一春了。”

  神容心想这是什么话,是说她荒废久了不成?

  “倒不知你还会解梦了。”她别过脸,却悄悄回味了一下梦里男人的脸。

  其实并没有看清,梦里她转头看见的,只有他有力的身躯,其他始终隔着层雾。她神思又有些飘远,在想那人是不是他……

  “不,阿容,”长孙信只愿她往好处想,一本正经道,“信哥哥的,不管你梦到了谁,无须多想,这就是个好兆头!”说完他顿了顿,又加一句,“当务之急,是要办好了眼前这桩要事。”

  神容听到后面那句,脸才转回来,看了眼怀中的盒子:“知道了。”

  如今的国中,刚刚变了一番天。

  先帝去冬驾崩,他钦定的储君继了位。这位新君登基不久,却并不亲近先帝手下重臣,甚至其中还陆续有人获了罪。

  长孙家世袭赵国公之位,自然也在这些重臣之列。要命的是,先帝在世时,其家族还曾暗中参与过皇储之争,支持的是他人。这事当时情有可原,如今若被挖出来,那便是与新君作对了。身为世家大族,居安思危是立足之本。长孙家不能坐等秋后算账,须得主动扭转局面。

  很快家族议定,一封奏折上呈宫廷 —— 工部侍郎长孙信请求为圣人分忧,要为国中缓解近年边疆战事带来的国库亏空,特请旨外出,为国开山寻矿。

  次日,圣旨下,准行。

  于是,长孙家有了这趟远行。这便是长孙信口中说的要事。

  神容再往车外望出去时,离开那座道观已有两日。车马正行于一条茫茫直道上,前后都不见人烟,唯有他们队伍行过带出来的尘灰拖在队尾,又被秋风吹散。她偏过头问:“到何处了?”

  守坐在车门外的紫瑞答:“回少主,早一个时辰前就听郎君说已入幽州地界了。”

  正说着,长孙信从后方打马过来了:“那知观说得不假,还真离得不远,这不就到了。”他说着抬手往前一指。神容顺着方向望去,遥远处横挡着巍巍城门,连接城墙蜿蜒盘踞,如割开天地的一道屏障。

  那头早有一个护卫去城下探过,刚回来,向长孙信抱拳禀报,说城门眼下不开。只因一到秋冬季节幽州就加强戒严,每日都只开几个时辰的城门。他们连日赶路太快,现在到得也早,要城门开还得再等上半个时辰。

  长孙信听了不免心里嘀咕:那知观又说对了,这还真不是个好地方,事多得很。他想了想,朝车中唤道:“阿容,不等入城了,咱们便就此开始吧。”

  神容朝他看去:“这么急?”

  他温声笑:“哪里是急,我也是怕你赶路累了。早些开始,之后便也好叫你好生歇一歇了不是?”

  神容一路上听惯了这种好话,不置可否。长孙信透过窗格盯着她瞧,马骑得慢吞吞的。明明是他出的主意,却反倒等她开口决断似的。

  终于,她点了下头:“那便开始吧。”

  长孙信立即勒马,摆摆手,众人跟着停下。

  “请卷。”神容一声唤,队伍立时有了变化。

  长孙信下了马,站去车门边,手一招,十几名护卫近前,将马车围护在中间。车队后方,一名仆从取了水囊,仔仔细细浇透一块手帕,双手捧着送过来。紫瑞接了拧干,躬身进车,跪呈过去。

  神容撩起衣袖,接过手帕。软白的手帕覆在她手上,包裹着纤长的手指,先左手,再右手,她将十指细细擦拭了一遍。而后放下帕子,抽出软座旁的一个暗格,揭开一块薄锦,露出一只雕刻古朴纹样的紫檀木盒,正是她先前一直抱在怀里的那只木盒。神容端正跪坐,两手平措至左胸前,右手压左手,低头,对着木盒行了大礼。

  一旁的紫瑞早已垂头伏身,不敢动弹一下。

  礼毕,神容坐正,捧出木盒置于膝前,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捆卷轴书,以黄绢写就。她小心展开,找到需要的那处,停住,摊在膝头细细阅览。

  外面众人环护,鸦雀无声。无人打扰她,她就安安静静在车中看着这书卷,一边看一边沉思。直到过了两刻,头顶日头都升高了,她才停下,将书卷小心卷起放回,盖上木盒:“地图。”

  紫瑞忙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的黄麻纸,摊开送至她眼前。

  是张手拓的幽州地图。神容接过看了一圈,尤其在那边角地带,看了又看,后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两处,抬头问:“东来呢?”

  紫瑞转头揭帘出车:“少主传东来。”

  车外护卫中很快走出一名劲瘦少年,快走两步,跪在车边:“少主。”东来与紫瑞一样,皆是追随神容多年的侍从,主要负责护卫她的人身安全。

  神容隔着车帘吩咐:“带上几人,照我在地图上点出的地方去探一探,遇有山川河流,记下走势流向就立即回来。”

  东来领命,接了紫瑞递出来的那张地图,认真确认过地方,又向一旁的长孙信拜过,招呼了几人,离队而去。

  长孙信在车旁站到此时,才动手揭了车帘往里看:“辛苦了,阿容。”

  神容刚把木盒仔细放好,拿着手帕又擦了一回手:“辛苦倒不至于,只是比起以往要麻烦一些。”

  他道:“那哪能比,以往不过是在咱们自家采邑里头小打小闹罢了,如今才是要见真章的。”

  神容叹息:“可不是吗?才探地风我就如此慎重了。”

  长孙信闻言笑起来。

  方才那一番安排叫作探地风,若是想要找矿,这便是步。以往在长孙家名下的采邑里也发现过矿产,且皆为国之急需的铜铁矿。后来他们的父亲赵国公将矿产之事上奏宫廷,主动交给了朝廷。

  虽说国律规定矿出皆为国有,可也规定国公高位享有特权,凡出自名下采邑里的矿产,可自采两载以充府库。但长孙家偏就大公无私地交了,且交出的还不止一处。正因如此,其家族才能成为先帝倚重的几大世家之一,长孙信后来也得以年纪轻轻就被提拔进入了工部。当年先帝褒奖长孙家时,就连长安城中三岁小儿都会唱:“长孙儿郎撼山川,发来金山献圣王……”

  人人都道这是他们长孙家命好,只有长孙家的人自己明白,那是凭了他们自己的本事。此事说来奇妙,长孙氏虽为贵胄之家,却有项技能代代传承,那便是对山川河泽的精通。若非如此,就没那道主动请缨的奏折了。

  然而此行如此大事,长孙信未带其他帮手,却独独带上了神容。只因神容才是他们长孙家有造诣的。便说她刚刚翻阅的那盒中书卷,实乃他长孙家秘要,如今就传到了她的手上。此行非同一般,也就非她不可。所以,长孙信这一路的作为没有丝毫夸张,他这个做哥哥的被底下人称作郎君,她却能被称一声少主,地位可见一斑。她就是个祖宗,长孙家人人宝贝的祖宗。

  又一个护卫去城下探了路来,回报说时候到了,城门可算开了。

  长孙信叫众人各归各位,回头时继续与妹妹说笑:“说来也很久没见你当众请过卷了,我都忘了上回见这情形是何时了。”

  神容往后一倚:“那是自然,这书卷我也封了许久了。”

  长孙信并不知有过这一出,好奇道:“何时封的?”

  “成婚时。”她的造诣对一个女子而言,本没有用武之地,婚嫁时自然要封起。只在如今不得不用的时候,才又派上了用场罢了。

  长孙信一听就无言,心说倒霉,怎么又揭起这茬来?当即转换话头:“让东来先探,咱们入城去等。”说完瞧见神容好像倚得不舒展,马上吩咐紫瑞快去再取两个软垫来,好叫她舒舒服服地入城去。

  神容什么话也没有。

  所以说祖宗从没自己要求过什么,但有本事,大家偏就愿意把她供起来。

  幽州号称河朔雄浑之地,比不上东、西二京繁华,但也不及各大边疆都护府偏远,自古地处要冲,是防卫京畿腹地的一处要道,更是北方一座重镇商会。

  比起苍凉的城外,城中却是相当喧闹。驿馆内,驿丞正在忙,忽闻外面街上车马声沸,探头一瞧,只见不少百姓都避在路边,伸着脖子朝大街一头望着。

  那所望之处,一队高头大马的护卫引着辆华盖宽车缓缓而来,前方马上之人乃一年轻贵公子,一身衣锦,姿态温雅。众人正思索这是哪来的显贵,不知听谁报了句“工部侍郎至”,惊得连忙就往外跑。

  车马刚停,驿丞已扑上前拜谒,众馆役也闻讯而动,一通人仰马翻,生怕怠慢了都城来的要员。长孙信见怪不怪,下马踱步进了驿馆,左右看过一遍后道:“我们只在此暂居几日,你们别的不用管,只要能叫舍妹在此好生休息,不被打扰便好。”驿丞躬身跟着称是,一边在背后急切摆手,打发馆役们去帮着卸车喂马。

  其实哪用得着他们做什么,长孙信身后随从各司其职,早已动了起来,甚至都已有人入内去接管了驿馆的厨下。所有吃喝用事,一概由他们长孙家的人自行料理伺候。这是赵国公夫妇心疼爱女出门太远,怕她不习惯,特地安排的。长孙信自然照办,这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力求此行身在偏远,如在故都,到回去时他妹妹就是瘦了一点半点都不行的。

  神容在一片忙乱中下了车来,长孙信亲自上前陪她入内。

  驿丞只瞥见一抹罩在披风下的女人身影被护着款步而去,便知这位侍郎大人所言不是夸大,自是半分不敢懈怠,随即想起那内院里还有别人在,连忙赶过去安排,好给这位贵女所居周围留个清静。

  这一通忙完便到了午间。

  神容确实赶路赶累了,在客房中用了一餐浓汤香茶的佳肴美馔,疲乏上涌,便和衣躺下小歇片刻。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吵闹声,她翻了个身,醒了,听清那是一道粗嘎的男人声音 —— “什么狗屁贵人,碍事得很,还要咱们给他们让地儿!”

  “哎哟天老爷,小声点儿,那可是长安来的……”这是驿丞的声音。

  “了不起?这幽州地面上,哥儿几个只认团练使,其他人都滚边儿去提鞋!”

  “行了行了,快别在这儿了!”

  神容起身下榻,过去一把推开窗,只看见院角闪过几道人影。算他们跑得快。她抬头望天,微云若丝,日头竟已偏斜。东来这一去好几个时辰了,居然还没回来。神容心想不该,他配有好马,又只是先行一探,怎会耗费这么久?

  门忽被敲响,紫瑞在外急急唤:“少主。”

  神容回头:“进来。”

  紫瑞推门而入,屈一下身就张口道:“东来出事了。”

  “什么?”

  紫瑞忙将事情说明:东来迟迟未回,她便照往常一样派人去接应,才得知他被一队兵马给扣下了。话到此处,她有些忧虑:“扣人的正要主家去赎人,可郎君安排好这里就去城中官署了,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长孙信既然携圣意而来,就肯定要去知会当地官员,这是免不了的。神容一手拉上窗,本也不想干等着他去处置:“我去走一趟。”

  出城往西北十里,设有幽州屯军所。四周绝道苍茫,唯有这一处盘踞,背倚孤城,气势慑人。因为城门开得晚关得早,神容没有耽搁,乘车上路,很快赶至。

  夕阳将下,她揭开车帘,望了眼那道高阔的军所大门:“就是这里?”紫瑞在车外称是,后方是十几个骑马护送的护卫。据他们的人回报,东来那几人正是被带来了这里。

  神容毫不迟疑地探身出车:“那等什么,还不进去。”

  军所门禁森严,两名护卫上前交涉,守门兵才放行,一面有个兵卒往里去报了。神容片刻不等,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高墙围筑的大院内,一队兵正在那儿守着,忽觉有人到来,纷纷看了过去。只见一群护卫打头,左右开道,站定后分开,自后方走出个年纪轻轻的女人。

  神容来得急,没系披风,未戴帷帽,一袭高腰襦裙轻束,雍容之姿,眉眼如描,光是在那儿一站,便叫一群人看直了眼。

  另一头的角落里,一下站起来几个人,朝着她跪下:“少主。”是东来他们。

  神容见几人无事,才往那队兵身上看了一眼:“他们凭什么扣人?”

  东来回:“他们说我们穿山过河,行为举止鬼祟,又是生面孔,必须要带回来查问。”

  屯军所负责一方治安镇守,听来倒是无可厚非。神容轻哼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就这会儿工夫,那报信的守门兵从院中的正堂里出来了,一同出来的还有个黑壮的汉子,后面紧跟着两个捧着兵器的兵。到了跟前,汉子的眼睛也不禁在神容身上转了一圈,才抱了下拳:“还请言明身份。”

  这等小事不劳神容开口,紫瑞上前,将早已备好的文书递上:“长安赵国公府,长孙家。”

  汉子瞄了瞄一眼紫瑞,觉得不像夸口才接过去,翻看一下,正是东来等人的家奴契书,朝身后点了个头。那兵卒接到示意,又进了院中正堂。他将文书还给紫瑞,爽快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可以带走了。”说完,他后面的两个兵走到东来面前,交还了他们的兵器。

  神容不语,只微微偏头,眼瞄着那幕,双唇抿起。

  紫瑞看到这神情,便知少主是心有不悦,当即道:“扣了我们的人,只这么一句话就想打发了?”

  汉子看看神容,顺带看一眼那几把刚交还回去的兵器。军所已仔细检视过,那几把兵器非军器,只不过是府卫用刀罢了,看式样就知道是长安制。如今得知这几人是来自长安赵国公府的家奴,便对上了,足以证明他们不是什么鬼祟的敌方。

  虽不知眼前这年轻女人的来历,但看模样在赵国公府身份不低。汉子心里琢磨,犯不着硬碰硬,遂一改前态,堆着笑,朝神容郑重抱了抱拳:“成,是咱们得罪了,诸位好走。”

  这还像句话。神容转眼去看东来,他领着人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垂着头。

  “回去再说。”她以为东来是自责节外生枝,没多说什么。刚扭头要走,忽然瞥见他额角,她脚步一下收住:“抬头。”

  东来听到命令,抬起了头。

  神容看到他额角居然有道伤痕,直拖到眼尾,血迹刚止,肿胀着,差半寸就能伤到他眼睛,又去看他身上,他用左手拿了兵器,右手背上也有类似伤痕,袖口还破了两道。

  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是怎么来的。她眼神扫向那汉子:“你们敢动手?”

  汉子一愣,反应过来:“几鞭子罢了,他拒不服从,又不肯直言来历,这是军法。”

  神容眉眼一厉:“什么军法,他是你这里的兵?”

  汉子被噎了一下,嘴巴张合,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神容不能忍,东来不只是她近前护卫,还要为她探地风,现在手受了伤不说,还差点伤了眼睛,已然误了她的事。别的好说,这事没完。

  “谁干的?”她问东来。

  东来低声提醒:“少主,他们是驻军。”

  神容眉头一挑:“那又如何,驻军就能肆意动手?”笑话,她长孙神容是被吓大的不成!她又斜睨那汉子:“谁干的?”

  汉子倒是不傻,避重就轻地回:“咱不过是按律办事,贵人若觉冒犯,军所也可按律赔偿个百文钱。”听他这口气,倒还算让步了。

  “钱?”神容朝旁伸手,紫瑞马上取了怀中钱袋放她手上。她接了往他脚边一扔,满满的一包。她长孙家连矿都有,会在意这点钱?“这儿有百倍,够你把动手的交出来了?”

  汉子惊得拎了下脚,诧异地看着她,自然不会去捡那钱,只好又道:“混乱之下动的手,分不清谁跟谁了!”

  神容眼一转:“那好,你们做主下令的是谁,总分得清了?”

  汉子不由得脸一僵,乍一见这女人,只觉得美得惊人,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此刻却全被她架势给慑住了。他只想速速解决,心一横道:“我,这里下令的便是我!”

  神容眼扫过他:“看你的装束,顶多是个百夫长,这么大的军所,你还不够格。”

  汉子被噎住了,不想她眼睛还这么毒。

  神容转着黑亮的眼珠四下扫视:“把你们做主的叫出来。”

  无人应答,在场的那队兵只是盯着她。

  神容看了一圈,目光忽而落到院中那间正堂,想起先前这汉子正是从里面出来的,方才还打发了兵卒进去,必然是去报情形的,抬脚便往那里走。

  汉子去追时已经晚了,她纤影如风,直奔大门,一脚就跨了进去。

  堂中窗户闭着,光线略暗,竟然也有一群人。原本众人正在休整,或站或坐地啃着饼饮着水,此时眼神“唰”地投过来,气氛一片冷肃。那汉子追过来,一声“哎”刚冒出半截,及时地咽了回去,停在门口。

  神容眼神左右一转,面无半点怯意:“你们做主的呢?出来。”

  这群人装束与那汉子类似,都是中规中矩的甲胄罩在便于骑射的短打胡衣外,看来都是百夫长了。她判断得分毫不差,这的确是个庞大的军所。然而听到问话,众人面面相觑,也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她,谁也不说话。

  那汉子抵不住,跟进来无奈问:“这位贵人到底要如何啊?”

  “伤了无辜的人,你说要如何?”神容说,“不能让我的人打回去,那便叫你们做主的亲自出来赔罪。”

  汉子眼都瞪起来了,哪有打个家奴要整个军所的头儿出来赔罪的?这女人年纪不大,怎么如此不好对付!

  神容也不废话,说完就往里走。

  兴许是她这番话气势太足,里面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如旱地拔葱,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神容眼一睨:“怎么,你们这是敢做不敢当?”

  她的护卫已跟了过来,见状就要进门来护。在场的可都是军人,又是有头衔的,哪里是吃素的,一改休整之态,手中拿起了兵器。可这边也是长安来的高门贵族,手也纷纷按上了佩刀。

  真闹起来可还得了。汉子跑过来,在两方中间一挡:“好了好了,咱有话好好说成不成?”

  神容抬手轻抚了下鬓发,反问:“我只要你们做主的出来给我个说法,是谁不好好说话?”

  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在这场合下还能气定神闲的,但这副神情语调在她身上偏就浑然天成。汉子语塞,又不得失礼接近,只能硬着头皮退两步再挡着。

  神容面向上首,也不管那群挡路的阻碍了视线,继续往前。

  那汉子边挡边退,直退到挡路的同伍身上,已无路可退,脸色难看得不行。

  “行了。”忽然传来低低的一把男人声音。

  顿时,挡路的都散开了。

  神容循声转头,右手边多十步外,坐了个人。那里竖着一排高大的武器架,更暗,她只能看见那人收着腿随意坐在架前的一个轮廓,面朝她的方向,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那汉子快步过去,小声道:“头儿,你都瞧见了,这我真没辙……”

  神容反应过来,朝上首一看,果然没人。她以为做主的会坐上首,谁知他坐在这毫不起眼的地方,从她进来到现在就这么看着?她又回头,盯着被汉子挡了大半的人影,看得清楚的是他一截黑色衣摆下裹着革靴的小腿,他一只手搭在膝上,指节分明。

  “是你。”她心想可算肯露面了。

  那只手抬起来,一隔,汉子便乖乖被隔到一边去了。

  “是我。”他说,“对不住,可以了?”

  左右都看向了他,尤其是那汉子,如同见了鬼似的,一直瞄他。

  此人口气如此干脆,仿佛是想息事宁人赶紧打发了她似的,便叫她觉出一丝诡异。神容盯着他。

  那人亦看着她。

  神容忽然发现他眸光很暗,瞧来甚至有几分不善,眯眼细看,竟看出一丝熟悉来。更甚至,连声音都有些熟悉。她心思一动,想都没想脚就迈了出去,走到他跟前。

  那人依然是随意坐着的姿态,离近了才看清有一柄入鞘的直刀斜斜靠在他腿上。他一手搭膝,另一条胳膊搭在旁边案上,那里摆着刚卸下的皮护臂和护腰。看到神容接近,他稍往后仰,抬起了头。神容的目光一寸一寸转到他脸上,一眼,又一眼,忽然瞪大了眼睛。

  两个人谁也没有言语。因为谁也没想到会就这样再见了面。

  神容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目光还牢牢锁在他身上。她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少主,郎君来了。”紫瑞在门口低唤。

  长孙信的声音很快传入:“阿容,阿容!”左右鸦雀无声,他急切的呼唤便尤为清晰。神容回神,从眼前男人身上生生收回视线,一扭头,快步往门外走去。

  长孙信刚到门口,就见妹妹衣袂带风地走了出来。

  “走。”她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走了。

  长孙信朝她身后一看,看到了坐在那里的人影,也没看清就赶紧去追妹妹。

  他是从幽州官署里赶来的。原本相安无事,直到听接待他的官员谈及幽州安防,提到了本地驻军,忽听到个熟悉的名字,二话不说就回驿馆找妹妹。结果半路听说了东来的事,且神容已经亲自来军所了,他又追了过来。

  神容一直走到军所外才停。东来和紫瑞紧跟在后,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

  长孙信追上来:“阿容,你都看到了?那姓山的竟也在幽州,他如今任职幽州团练使,这军所正是他的地盘了!”

  神容紧抿着唇,一双眼游来动去,不知在想什么。

  “阿容?”长孙信忍不住又唤她一声。

  神容忽如醒了一般,回头道:“不对,我走什么?我又不是不占理的那个!”说着一拂袖,便要折回去。

  长孙信手疾眼快地拖住她:“阿容,别别。”

  神容蹙着眉回过头来。

  长孙信是怕她不痛快才不乐意她再去,低低安慰道:“听哥哥的,先回去,晚了城门就要关了。再说了,你可是有要事在身的。”

  神容这才停住,又回望一眼军所大门,心道:便宜那男人了!

  长孙信开始头疼。

  此行之所以选择幽州,除去这里适合开探之外,也是长孙家有心暂时远避长安朝局锋芒。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刚到这里就让妹妹遭遇了故人。

  山宗这个人,当年在贵族子弟里是名满二都的厉害人物,风光无限,山家又是一方名门豪族,作为一桩世家联姻,神容嫁给他算得上金玉良缘了。只是才半年这二人就劳燕分飞,实在出人意料。

  神容当初返家时,张口就道夫君死了,长孙信是不信的。那天追着神容返回的,还有一队本该护送她的兵马和山宗的贴身侍从。长孙信特地见了那侍从,才得知前后详细:山宗不是死了,而是走了,给了和离书就离开了山家。侍从随之向他呈上一张单子,说是夫人走得太急落下的,单子上列着山宗给神容的补偿。他们一路追来,正是为了这个。

  当朝有律,凡夫妇和离,夫家须一次给清女方三年的衣粮。山宗这张单子直截了当,给神容的,竟是他在山家的所有,哪怕坐吃山空,也足够神容富足一生的。长孙信这才相信山宗是真离开了山家。不是简单地离开,而是一下脱离了这豪门大族,走得干干净净。若骂他薄情寡义,还真未见过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对外放之妻做到如此慷慨的。可他的确翻脸无情,一句婚后没有夫妻情意就轻言别离。

  长孙信却想骂他狡猾!他脱离了山家,要问责就该找他本人,若是家族之间追拉牵扯,倒显得长孙家不讲道理。长孙信甚至都有点钦佩他这说走就走的魄力。

  山家那头如何,因着顾及神容心情,长孙家刻意没有打听。后来只听说山家长辈对神容是极其不舍的,似乎还有来赵国公府走动的意向,但也只是听说。只因那年国中多事,先是先帝立储一番波折,险些酿出兵谏,之后北疆又有外敌侵扰。朝局动荡中,长孙家和山家都忙于应付,一时谁也顾不上谁。而这桩本该掀起轩然大波的大族和离也无人太过关心,这事就这么翻了篇。

  一晃三年,全家上下都心照不宣地默认那人就是死了,免得惹他家小祖宗不高兴。没承想,那人如今竟然“诈了尸”……

  驿馆客房内,长孙信想到这里,皱着的眉头还没松。也不知那姓山的是如何做到的,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团练使,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他朝旁看,神容坐在方方正正的小案旁,正低头看着她从木盒里请出来的那卷书。打从军所里回来,连着两日,没见她有过笑脸。

  长孙信打小就疼她,又怕她连书上的字也看不进去了,那可就要坏大事了,凑近道:“阿容,你若觉得不自在,我便叫幽州官署安排,勒令那军所的人都不得靠近咱们,离那姓山的越远越好。”

  神容从书卷里抬起头来:“我为何不自在?我无过无错,该不自在的是他,要回避也是他回避才对。若真如此行事,倒显得我多在意他似的。”

  长孙信视线在她脸上转了转:“你不在意?”

  “不在意。”神容低头,继续看书。

  恰巧,门外来了个随从,说是幽州刺史派人来请郎君了。

  长孙信起身,又瞄神容,见她神情如常,稍稍放了心:“你既无事便好,我还需去见一见幽州刺史。如今幽州节度使的职衔是空着的,此地首官便是刺史,后面我们的事少不得还要借他助力。”

  神容随意应了声,听着他出了门。

  待到屋内安静,她手上书卷合了起来。其实早又想起军所里那一幕来,当时他就坐在那里看了她半晌,什么意思?她越想越不对味,随手扔开了靠着的软垫。

  “少主?”紫瑞听到动静,从门外往里看。

  神容端正跪坐,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干过,云淡风轻地问:“东来伤好了?”

  “还在养。”

  “那你还不去照应着?”

  紫瑞忙称是,离开了门口。神容将那软垫又扔了一遍。

  冷不丁的,外面传来个男人炸雷似的呼喊:“快点儿!人马上到了……去去去,管那些狗屁贵人作甚,扰了他们算什么,误了事才要命!”

  这声音粗嘎得很,一下叫神容回想起来是那日吵醒她的那个。她收起书卷,走去窗边。

  院角里钻出个大胡子男人,风风火火地朝后方大呼小叫:“快啊!妈的,脚软了不成!”

  神容正倚在窗口看着,一名护卫悄然过来,请示是否要将他们驱逐。她摇头,叫他们都退下。好好的探地风被耽搁了,她正好没处出气呢,现在既然遇上了,若再听见一句不敬的,定要逮着这嘴欠的煞一煞威风。

  大胡子还没再开口,院外遥遥传来了别人的叫唤:“来了来了!”

  接着是一阵马嘶。有人从外进了驿馆,不止一人,脚步铿然,仔细听,像是马靴踩地,混着兵器护甲相击之声。神容循声望去,果然有队兵穿廊进了院内,领头的还很眼熟。可不就是那日在军所里挡了她半天路的汉子。

  那大胡子看到他就喊:“胡十一,是你来收人?”

  汉子回:“屁,可不只我来!”

  神容白了二人一眼,扭开头,余光里瞄见那大胡子一溜烟跑了过去:“山使,您亲自来了。”语气忽然恭谨无比。

  “嗯。”

  她一下转回头去。回廊入口,男人携刀于臂下,缓步而入。

  他是低着头进来的,手中拿着张黄麻纸在看,一身黑的紧腰胡衣,束发利落,长身如松。大约是出于警觉,站定后他便抬头扫视院内,只看了两眼,目光就扫到窗口。神容视线不偏不倚与他撞个正着,不自觉扶着窗框站直。

  山宗与以前一样,一张脸轮廓分明,目光锐利,身上似永远带着几分不羁。

  神容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个午后,她的母亲取了一份描像去她房里,神神秘秘地给她看。据说是画师煞费苦心才从洛阳描来给她瞧的。她瞄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评价:“尚可。”

  其母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能说出尚可,那便是很满意了。”

  她没承认,只在母亲将描像合上前又悄悄多看了一眼。一张男人的侧脸,走线如刀刻,英朗不可方物。后来成婚时站他身侧,偷瞄到的也是这张侧脸。

  她对这张脸记得太清楚了,所以,哪怕曾经他寥寥几次返家都很短暂,彼此只是仓促地见过几面,她也能在军所里一眼认出他来。

  也只是一眼的事,山宗便转过了头:“货呢?”

  大胡子立即喊:“快!交货了!”

  他先前大呼小叫催着的几个同伴陆续从院角钻出来,推推搡搡地押着几个披头散发、装束特异的人,那几人被一根绳子绑着串在一起,如死鱼一般被扯过来。

  山宗将手里的纸一捏,丢给胡十一:“去叫驿丞张贴了。”

  胡十一走了,大胡子往他跟前走两步,之前嚣张气势全无,还赔了一脸的笑:“山使,一共五个,两个奚人,三个契丹人,咱们从边境那里捉到的。”

  他点头:“干得不错。”

  大胡子顿时眉飞色舞,仿佛受了天大的褒奖。

  山宗提上刀:“将货交接了,自行去我军所领赏。他们的住处我要搜一遍。”

  大胡子忙给他指路,一面絮叨:“也不知怎么就来了群狗屁贵人,将地方全占了,害得哥儿几个只得挪窝去那犄角旮旯里。”

  “是吗?”山宗笑了声,往他指的那头去了。

  神容默默看到此时,盯着他走去的方向,回味着他那声笑,忽也一笑,衣摆一提,转身出屋。

  大胡子正与山宗带来的兵交接那几人,忽见远处那间顶宽敞的客房里走出来个年轻女人,衣裙曳地,臂挽轻纱,目不斜视地从旁边经过。他呆了一瞬,脱口就问:“什么人?”

  “你骂过的贵人。”

  大胡子一愣,就这么看着她过去了。

  神容此时没有心情管他,刚穿过院落,又有两个护卫悄然跟来,再次被她遣退。她独自走过长廊,直到偏僻的角落里,看见几间拥挤的下房。门皆开着,似是被踹开的,锁歪斜地挂着,摇摇欲坠。

  刚走近,一袭黑衣的男人矮头从正中那间走了出来。神容与他撞个正着,隔了几步站定。她轻轻扫了他两眼,忽而开口:“团练使是何等军职?”

  山宗撞见她毫不惊讶,居然还挺配合地答了话:“总领一方驻军,负责练兵镇守。”

  神容如何不知,故意装的罢了,挑着眉头感叹:“你离了山家,仅凭一己之力就坐稳了这一方军首,可真是令我钦佩。”

  若是听不出这话里的反讽,那便是傻子了。但山宗提起嘴角,拍了拍手上灰尘,还接了一句:“那确实。”

  神容蹙眉,猜他是不是又在敷衍自己,忽而想到一点,眼珠微动:“是了,你定是想装作不认识我了。”

  山宗眼睛看了过来。长孙神容,他岂能不认识?军所里看见的眼就认出来了。但他开口却说:“难道你我应当认识?”

  神容脸色缓缓绷了起来:“我倒是认得你啊,山、宗。”他的名字自她口中说出来,有种别样的意味。

  两人互相看着。

  正当此时,胡十一找了过来,又一脚停住,因为看见了神容。“是你!”他心想头儿分明已经道过歉了,这女人莫非还不依不饶?粗声粗气道:“这位贵人,今日咱们是来收押敌贼的,其他事可纠缠不起!”

  神容只瞄着山宗,并不搭理他。

  胡十一吃了一瘪,只好向山宗禀报正事:“头儿,禁令已叫驿丞贴上了,山路一封,断然不会再叫外人进去了。”

  神容立时看过去:“你们要封什么?”

  “封山。”山宗眼从她身上转开,换手提刀,往外走。

  神容看着他从旁经过,他袖上护臂擦过她臂弯里的披帛,硬皮和柔丝,若有似无地牵扯了一下。

  外面敌贼收押,兵马收队,准备返回军所。

  胡十一追上山宗脚步:“头儿,我先前好似听见那女人直呼你大名了,你就随她去了?”他不知缘由,只当神容猖狂。

  山宗踩蹬一跨,坐上马背:“你耳朵还挺灵。”

  胡十一睁圆眼:“她若知道你在这幽州地位,肯定不敢如此小瞧你!方才你就该借机将那女人逞过的威风压回去才是啊!”

  山宗笑:“你当我闲的是不是?”

  胡十一在他笑容里噤了声,退后不瞎出主意了。

  山宗振缰,策马上路,莫名想起方才那一声唤名。一个受尽娇宠的高门贵女,早该与他毫无瓜葛,如今怎会在这边关之地重逢?

  这日长孙信与幽州刺史一番相见,相谈甚久,半夜才回来,对于驿馆里发生的事根本一概不知。直至第二日一早,他起身不久,驿丞来他客房外求见,将接到的禁令报了上来。

  长孙信端茶正饮,还未听完,放下茶盏就走了出去:“你说封山?”

  驿丞恭谨答:“正是,军所下的令。”

  长孙信那张清俊斯文的脸黑了一半:“他们来的是谁?”

  驿丞声小了,瞧来竟有些畏惧:“是咱们幽州的团练使。”

  长孙信拍一下额,这么大的事竟没人告诉他。他越过驿丞就去找神容,边走边腹诽:那姓山的莫不是故意的,专挑他不在的时候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