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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天生就是个导师……讨厌教书的导师。尽可能少教书,她说。“我看到我同时代优秀的作家都被教书给毁了。”她说作家的生活与老师的生活永远不协调。她喜欢自称是自己剥夺了自己的老师资格,甚至更为自豪地宣称,她完全由自己创造。她说,我从来没有导师。
和很多其他作家一样,她把教书等同于失败。(在哥大,我上过理查德·耶茨的一门课——他每周来上一次课,总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嘟嘟囔囔抱怨:“诺曼·梅勒就不用教书。”)而且,苏珊从来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雇员。教书糟糕之处就是,无法逃避的,它是一个职业,而对她而言,接受任何工作都是丢脸的。不过,那个时候,她还认为从图书馆借书而不是自己买一本的想法也是丢脸的。乘公交而不是出租车更加丢脸。“我搬到纽约时,”——1959年,她26岁——“我向自己保证,无论多穷,我都决不会乘公交。”堕落成那样,她那腔调表示。女大牌范儿?她似乎认为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都会理解她的行为并感同身受。
我觉得很奇怪,她生活中的这个部分——她的执教生涯,无论是在我遇到她之前还是之后——她都闭口不提。至于当学生的情况,她谈得很多。事实上,我还从未碰到哪个人如此充满敬意地谈论自己的学生时代。谈论那个时期,她两眼放光,一脸兴奋,这让我觉得,那可能是她幸福的时光。哈钦斯在芝加哥大学缜密得出了名的名著计划培养了她的思维方式;她获得的学士学位就是芝大的。正是在那里,如果说她没有学会写作,那她也学会了如何细读以及如何批判性地思考。她依然保留着那个时期的课程笔记。而且她后来也一直喜欢买笔记本、钢笔、铅笔、打字纸,还有标准拍纸簿,用来打草稿。
此刻,我想到,她抵触教书,至少部分可能与她爱当学生有关。她一辈子都保持着一个学生的习性与气质。而且,除了身体上,她也一直保持年轻。与她亲近的人常常把她比作一个孩子(她不能一人独处;她从不削弱的好奇心;她强烈的英雄崇拜,还有她需要将那些她尊敬的人当作偶像来崇拜;她40多岁时患了癌症,却没有医保,即使那时候医保并不昂贵)。我和戴维曾开玩笑说她是我们“可怕的孩子”。(一次,她正苦思冥想完成一篇文章,认为我们对她的支持不够,很生气,她说:“如果你们不为我做点什么,至少得为西方文化做点什么吧。”)我对她的印象永远都是那种学生模样,一个极其用功的学生:整宿熬夜,周围堆满了书籍和论文,开足马力,烟一支接一支抽着,阅读,做笔记,重重地敲击打字机,拼命,求胜心切。她要写出A 的文章。她要名列班级前茅。
甚至是她的公寓——地反中产,毫不掩饰地不舒适——令人想起学生生活。其主要特征就是越来越多的书籍,不过大多是平装本,书架是廉价的松木板做的。与缺少家具相协调的是缺少装饰品,没有窗帘,也没有地毯,厨房里只有基本的用具。面积约六平方英尺的厨房被一个旧冰箱占着,冰箱坏了好多年了。一把钳子搁在电视机顶上——用来换频道,因为调频道的旋钮已经坏了。初次上门的客人发现这位著名的中年作家居然过着研究生般的生活,显然都非常吃惊。
每当有大学要聘她,她清楚不应该拒绝,她就会很纠结。但常常,她还是拒绝了,即使她需要钱,然后她会祝贺自己。看到有些人靠写作就能过上比她好很多的生活,却依然受终身教授职位的诱惑,她非常吃惊。其他作家抱怨,很多人都经常这么抱怨,说教书让他们痛苦不堪,因为教书干扰了他们的创作,听到这些,她怒不可遏。通常她轻视那些不干自己真正想干的事情的人。她认定,大多数人,除非他们很穷,否则都可以自己谋生。而对她来说,将生活保障置于自由之上是一种可悲的选择。那是奴性的。

……

我搬进 340 号后不久,又开始在《纽约书评》工作了。
苏珊那时常说,对她而言,如果她知道公寓里还有别人在,那她在她的房间里工作起来就自在许多。
有一段时间,我试着很早就起床,将自己锁在书房里。可是,只要苏珊一醒,就会敲门叫我和她一起去厨房。(她尽可能少睡;你根本无法让她相信,无意识的思维活动是有意义的;睡眠,就像童年,是浪费时间。)她无法忍受早晨独自一人喝咖啡或者看报纸。事实上,刚下床时,她尤其需要一个听众。她会喋喋不休地谈论她脑子里想到的所有事情,而且因为某种缘由,那个时间她常常因愤慨而心神不宁。生活中的某件事令她烦恼,又或者是《纽约时报》头版上的什么消息让她发作。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很大程度上让我想起我的德亲——又一个动辄生气、惯会大叫大嚷的人,认为自己周围都是些白痴,她简直就生活在一种愤慨的状态中,碰巧她也与苏珊一样蔑视美国的浅薄和美国“文化”。
戴维发现早晨的这个苏珊很难缠。他会坐在厨房长餐桌边,转过身去,专心看报,脸被他长长的黑发挡住。
她就是无法忍受独自一人。在许许多多她一直想做的事情当中,没有一件她会选择全由她一个人来做。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感受能在独自体验后得到加强。对她而言,不得不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做某些事情,比如说,吃一顿饭,就像是一种惩罚。她宁可出去与一个她并不很喜欢的人一起吃饭,也不愿意一个人在家吃。
“你会注意到,”有一次她对我说,“我总在做什么事。如果我刚才没在与你谈话,那我就在看书。”她总是设法确保她脑子里是想着事情的。她说,如果没有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的大脑就一片空白,她把它比作电视频道停播节目时屏幕上的那种静止状态。她当时对我这么说,我也知道她就是那样。我现在还记得她的话。从那以后,我经常想起这些话,但我仍然无法相信。一个空白的屏幕……难道就什么都没有投射上去?没有白日梦,没有幻想,没有沉思或回忆,没有关于进行中的作品、关于人生、关于家人、关于她打算去做的事情等等的思考——根本就没有思考?这怎么可能呢?
不,我不理解。不过,这无疑有助于解释她饕餮的需求:疯狂的活动,从不断档的陪伴。这也有助于解释她为什么不喜欢乡村,以及为什么让她结束一天的工作要比别人难得多。那个空白屏幕,她说得很清楚,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尽管她好奇心强烈,尽管她渴望新的,甚至是冒险的体验(“我想做一切。”她16岁时在日记上写道),尽管她热衷于反主流文化,但她避开了致幻药。
当我看到戴维对苏珊与癌症较量的描写,死亡的想法令她极度痛苦和恐惧,她几近发疯,这时,我又想到了那个空白屏幕。
她在外面与朋友们度过一个个夜晚,这还不够。回到家,尽管天色已晚,尽管我和戴维可能已经上床睡觉,她还是会敲门。“我能进来吗?”好吧,我们料到她会来。(她羞怯的声音透过紧闭的门传进来,令人心碎。)我和戴维睡在地板上的床垫上。边上有个小沙发。她会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开始对我们讲她当天晚上所有的事情。有时,她还在讲,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