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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县)人。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进士。曾任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等职。金亡后,隐居不仕。金元之际颇有声望,有“元才子”之称。著有《遗山集》。编有《中州集》、《壬辰杂编》等。散曲作品仅存小令九首。
〔黄钟〕人月圆·卜居外家东园
重冈已隔红尘断,村落更年丰。移居要就: 窗中远岫,舍后长松。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夫惟有: 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玄都观里桃千树,花落水空流。凭君莫问: 清泾浊渭,去马来牛。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一醉都休。古今几度: 生存华屋,零落山丘。这两只曲子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
元好问于金哀宗正大元年(1224)中宏词科,充国史馆编修。次年夏天,还居嵩山,接着又历任镇平、内乡、南阳县令。正大八年秋,应诏入朝,任尚书省掾、左司都事,而汴京已被蒙古军包围。天兴二年(1233)正月,汴京守将崔立投降,元好问随被俘官吏北渡黄河,羁系聊城(今属山东)。蒙古窝阔台汗七年(1235),由聊城移居冠氏县。蒙古太宗十一年(1239),携家回到故乡忻州秀容(今山西忻州),过遗民生活,这时他已五十岁。早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蒙古军便已破忻州,他好容易才逃出去。在家破国亡之后又回到故乡,首先便遇到“卜居”(选择住处)问题。这两支以“卜居外家东园”为题的曲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的。与此同时写“外家”(他生母张夫人的娘家)的诗还有《外家南寺》和《东园晚眺》。《外家南寺》云:“郁郁秋梧动晚烟,一庭风露觉秋偏。眼中高岸移深谷,愁里残阳更乱蝉。去国衣冠有今日,外家梨栗记当年。白头来往人间遍,依旧僧窗借榻眠。”《东园晚眺》云:“霜鬓萧萧试镊看,怪来歌酒百无欢。旧家人物今谁在?清镜功名岁又残。杨柳搀春出新意,小梅留雪弄馀寒。一诗不尽登临兴,落日东园独倚栏。”这两首诗,将陵变谷移,家破国亡,今昔盛衰之感表露无遗。而以“卜居外家东园”为题的这两只曲子,却换了另一种写法,抒发了另一种情感,似乎令人费解。其实,这两种情感原是相通的,只有了解前者,才能更好地了解后者。
只曲子先写他为什么要“卜居外家东园”。一带“重冈”已经遮住十丈红尘,这个“村落”更碰上丰收年景。在这里卜居,是十分理想的。“红尘”,指闹市的飞尘,但结合元朝的统治,在诗人心目中有复杂的新内容,这是不难领会的。用一个“已”字,一个“更”字,前后呼应,把“卜居”的有利条件讲得很充分。而有利条件还不少,应该逐一利用,于是又明确提出:“移居”要趋就“窗中远岫”和“舍后长松”,“窗中”句从谢朓“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诗》)化出,从而增加了这样一种情趣: 山水诗人向往的幽居佳境,原来就在这里啊!那么,移居于此,将要干什么呢?人总要吃饭,“种木”、“种谷”之类的事,不干是不行的。然而这都可交付儿童们去干。自己呢,则“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啊!“醒”“醉”并列,而重点在“醉”;“醒”,只不过是“醉”与“醉”之间的过渡。“醉后”一任“清风”吹拂,“醒来”只见“明月”相照。清风明月醒复醉,看似悠闲,而一腔酸楚,满腹忧愤,都从这里曲曲传出。
第二首一开头借用了刘禹锡的名诗《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中的句子:“玄都观里桃千树。”而刘禹锡的这首诗和它的续篇《再游玄都观》,以长安玄都观中由盛而衰的桃花与种桃道士作比,讽刺当时打击革新运动的朝廷新贵与当权者,这是人所共知的,因而一经借用,就会引起丰富的联想。再接上一句“花落水空流”,就自然又联想到刘禹锡的“桃花净尽菜花开”(《再游玄都观》)。那么,“种桃道士归何处”(《再游玄都观》)呢?看来诗人在感慨金朝盛衰兴亡的同时,对导致衰亡的主观原因进行沉痛的反思。然而他不愿说出反思的结果,却劝人家不必追问“清泾浊渭,去马来牛”。欲吐复吞,倍增沉痛。下面用谢安、羊昙的故事,抒发“旧家人物今谁在”的哀思。东晋政治家谢安受到会稽王司马道子的排挤,出镇广陵。不久患病还都,入西州门,因本志未遂,深自慨叹,怅然谓所亲曰:“吾病殆不起乎!”果病卒。有一位叫羊昙的名士曾受到谢安的器重,谢安死,他“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后来因大醉误入西州门,诵曹植诗曰:“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箜篌引》)恸哭而去。元好问用“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两句概括了这个故事,当然是借古喻今,却以“一醉都休”自我麻醉,自我解脱。然而这毕竟是解脱不了的,因而又想到羊昙吟诵过的那两句诗,不禁悲从中来,发出无人能够解答的诘问:“生存华屋,零落山丘”,这种令人恸哭的事,从古到今,究竟有多少次了?不难想象,元好问在金亡之后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田园寥落,亲友凋零,屋宇犹存,居人已逝的惨象,经常会闯入他的眼帘,触发他的愁思。因此,华屋山丘之类的词句,屡见于他的诗章。《初挈家还读书山杂诗》里的“眼中华屋记生存,旧事无人可共论”,就表现了乱后还乡的典型情绪。他虽然用了羊昙的典故,但所表现的却不仅是一般的存殁之戚和知己之感,而且具有社会乱离的广阔内涵,因而更能激动人心。
这两只曲子从表面上看,只是写他选择了一个具有山林之美的好住处,住在这里,不事生产,不问是非,沐清风,赏明月,把一切都付之一醉,够闲适,够消极的。但结合特定情境看,则字字酸楚,句句沉痛,可与他的那些真挚凄切地反映时代苦难的“丧乱诗”、“丧乱词”共读。
(霍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