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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记得1999 年左右买到《瓦尔登湖》和2004年左右读到夏济安先生翻译的梭罗散篇时,我都惊讶于文字之美和田野之静。
事实上,当我离开故乡杏花村而读夏济安的梭罗文字时,很可能已经把梭罗笔下的一部分当成了自己的故乡在读。
记得海子曾说“梭罗这人有脑子”,我深深同意。这里的“脑子”就是对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外的宁静自然世界的求索,类似于庄子,但不像庄子一样上穷碧落下黄泉,而只写湖滨。
前几日重读《儒林外史》中的王冕,我又想起梭罗。“(王冕)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惹得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
这个王冕,是个少有的古典中国乡村自由主义者形象。我忽然想到,隐居也是一种自由主义,这就是一种不想被纷攘世界所卷走的自由主义,是一株风中之树。所以,梭罗的隐居里有他的态度。就像我曾说的:庄子即使写的是政治哲学,也是为自由而歌、为自己而歌,是一个让亚历山大走开而勿使挡住阳光的中国版第欧根尼。
瓦尔登湖在梭罗故乡附近,而杏花村就是我的故乡。假如我20年前读梭罗,有点觉得自己在读杏花村,今天我想,为什么我不写写自己的杏花村呢?

    二
我曾将张岱的《天镜园》一文排为诗体:

一泓漾之,水木明瑟,
鱼鸟藻荇,类若乘空。
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
受用一绿,幽窗开卷,
字俱碧鲜。
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
轻舠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
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
……
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排成诗体,更看出张岱把记忆写成了诗。杏花村是北方乡村,与张岱的江南繁华自不能比,但是,那种“幽窗开卷,字俱碧鲜”的读书生活和“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的美食感受是共同的,即使读一本普通的书,煮一颗鸡蛋也是如此。
我们从张岱的记忆里感受晚明,那我们也留存一些记忆,让未来看看我们吧——假如他们能够看到。记得当初写近代法律家张耀曾先生,看他日记,他就常与未来的读者对话,那么,我也借此机会,向未来打个招呼。

    三
《米沃什词典》撞击了我,我两年前读此书十分钟,心里的杏花村迅速回归。我知道,我需要写一个东西,就叫“杏花村词典”。《米沃什词典》译者西川说:“维尔诺是米沃什的故乡之地,更是他的灵魂居所。维尔诺不仅留给米沃什确切的乡愁,更赋予他历史的想象。正如后文所言,相比于流连故土,遥远观望能消弭日常纠缠,激荡深邃怀想。在米沃什眼中,维尔诺不再是单纯见证自身成长的有形故乡,更是承载他历史思考与道德思辨的无形城市。”置换成我和杏花村,西川的句式完全成立,我怎么能不开启我的词典呢?
西川说米沃什的故乡承载了“历史思考与道德思辨”,而我这本词典的故乡里,大约承载了一些思想史和法律史。我与杏花村几次分离,大学是一个开端,我开始稚嫩地关注思想史和法律史。直到这次写东西,我才发现,杏花村作为一个北方的古村古镇,本身就蕴藏着思想史和法律史。于是,杏花村与思想史和法律史,从原来的接力跑变成了并行跑。我没有刻意在杏花村词典里写思想史和法律史,也没有刻意不写,我让它们自由流淌,要流出来就流,不流出来就藏着。

    四
我曾有过两个翻译梦,虽然我的外语过于蹩脚,也想试着新译《安提戈涅》和荷尔德林——荷尔德林也翻译过《安提戈涅》。之所以想译前者,是因为它是法律版的“天问”;之所以想译后者,是因为后者描绘了一个永恒的天堂——这天堂就是他的故乡。我知道我这种想法,梦终究是梦,但是,这个梦,的确表明荷尔德林是我的一位陌生而遥远的导师。我觉得,法律版“天问”的梦交给其他机会去做,能不能实现另说,但是写完杏花村词典,荷尔德林的翻译梦我不用做了,因为荷尔德林写了他的故乡,我终于也写了我的故乡,就像他是一位导师,我是一位学生,我终于写完了他指导下的论文。

    五
当我给杏花村词典想了一个解释叫“所思与所忆”时,忽然想起张申府先生曾经有两本分别叫作《所思》和《所忆》的著作。那么,就容我将二者合而为一。

    六
这本书里,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主角。
上个月,祖母去世,我回到故乡,站在自己曾经熟悉的两个街头——一个街头是国道,通往世界;另一个街头是商业街,通往生活——某一个刹那,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旧时的我,还是今天的我。
我所说的那个旧时的我,就是八九十年代的我。我知道这个我不在今天,但在这部书里。而这个我,也可以是你。
杏花村没有桥,但是可以变成一座桥。你穿过这座桥,就可以站在八九十年代的小镇。而这个小镇,可以是中国,就是那时的中国。

时在2022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