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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疼好疼的高考

受访者信息:

女,“90 后”,绥化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2017 届毕业生。家有一弟。父亲下岗后多年缠绵病榻,母亲因家里经济拮据,鲜少和亲戚走动。高考时骑车翻进沟里,因手部受伤影响发挥。此后考试成为阴影直到 2020 年考上特岗教师才走出阴霾,目前正在备战 2022 年年底的研究生考试。

 

爸妈刚结婚的时候,家在农村,妈妈是村小学代课老师。我出生前,爷爷在靠近县城的地方盖了两处房子,爷爷奶奶住前院,爸妈住后院,爷爷说:“从今以后,咱家下一代就在县城念书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作为下一代,我们的求学路这么艰难。

爸爸曾经在油厂上班,妈妈做点儿小买卖,日子开始挺好的。后来,我和弟弟出生,爸爸下岗。爸爸下岗以后,和妈妈一起做过小买卖,不幸生了病,一病十多年。

那些年妈妈在筷子厂打工,一个月工资300元,供我上学,供弟弟上幼儿园,还要供四口人吃饭。

外人不知道家里情况,经常对我爸妈说三道四,说我爸好吃懒做,不舍得出力气,挣不来钱还要生两个孩子。

姥姥知道我家的难处,经常用客车捎些吃的,有一次捎来她做的粘耗子(一种东北美食,又叫苏叶糕)。妈妈去客车站取东西,在客车站碰见奶奶。

奶奶问:“咱家你三叔有病住院,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们怎么不去看看呢?”

妈妈说:“我现在没钱,等我手底下宽绰了再说吧。”

奶奶很生气,说:“你们这是‘房吧开门,灶坑打井’啊,以后你们就关门过日子吧!”

妈妈也很生气,说:“从今往后,我就‘房吧开门,灶坑打井’。”

“房吧开门,灶坑打井”是东北俗语,“房吧”是房顶,“灶坑”是锅灶,贬斥一个人六亲不认,或者舍不得钱太抠门,妈妈当然生气了。以前她还打肿脸充胖子,参与亲戚间的人情往份,从那以后我家再没随过份子,跟谁都不走动了。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爸爸病得很重,已经起不来炕了。记得有一次中午放学,我走了三十多分钟回家,爸爸还在炕上躺着,我给他烧好开水,倒出来一碗送到炕上,等我把饭菜热好,来不及吃,饿着肚子上学了。我一边走一边哭,觉得自己很委屈。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弟弟上一年级,爸爸还是卧床不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弟弟不懂事,饿了没东西吃,哇哇大哭,妈妈也哭了。那是我次看见妈妈哭,也是的一次。

妈妈哭了一阵擦干眼泪,跟我和弟弟说:“你们先去上学,我去上班。放心吧,晚上咱家就有吃的了。”

那天上学,我的眼睛总能看见吃的,街道两边有炸油条的、卖包子的、卖馒头的,还有飘出香气的餐馆、学校附近的超市、同学手里的零食,越看越觉得肚子空。到后来,语文书里的食物、应用题里的食物都被我发现了,我得小心翼翼地吞咽掉口水。

中午我没回家,坐在教室一角,谁都没发现我没吃午饭。晚上到家,在院子里就闻到了馒头的味道。

妈妈跟我说,一起打工的阿姨问,是不是遇到难处了,她手里有余钱。妈妈向她借了100元钱,下班以后买了一袋白面、五个馒头。

从小学一年级到大学二年级,我一直留短发,就是那种五号头,每次都让师傅剪到短,可以挺两三个月,省钱,洗头也省香波。大学三年级,家里情况好些了,我才开始留长发。

我一直比较用功,高中考进县一中,是B类班的优等生。高考天,回家吃完午饭骑车出来,一辆出租车上坡,我下坡。为了躲出租车,我贴着路边骑,一不小心翻进沟里。

我个想法是,不能耽误考试。我拖出自行车,一看不能骑了,扔在家让它休息。胳膊上、腿上往外冒血,一点儿不觉得疼,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赶紧走。下了坡,拦辆出租车,在校门口花五毛钱买了一包面巾纸,我就进考场了。

胳膊开始出脓,我一边答题一边擦,没敢先涂卡,怕答题卡和卷子让我弄脏。出了考场,我去了一家小诊所,大夫用药水给我清洗了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

过了一夜,疼劲上来了。答文综的时候,不光胳膊腿疼,连脑袋都疼。下午考完英语,疼劲也过去了。

我家没有电脑,我到二婶家查成绩,除了科语文成绩还好,剩下三科一塌糊涂。我的心好疼,心疼别人看不见,心疼自己不能说,比肉疼还难受。

在二婶家我能扛住,路上也扛着,在家门口看见爸妈的时候,我扛不住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进了屋,我干脆坐到炕上痛痛快快地哭。我觉得委屈,我骑了那么多年自行车,从来都平平安安,怎么偏偏高考就出事了呢?越哭越觉得委屈,我一边哭一边用面巾纸擦眼泪。

妈妈坐到我身边,说:“我也哭过,你知道啊。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将来你能笑着把这件事讲出来就好了。”

妈妈说得没错,我今天终于笑着把这件事讲出来了。

可能因为做过老师,不管家里多难,妈妈从不让我欠学杂费。她也不让我报贫困生,她说应该让给更困难的人。每次我都背着她报名,上大学也一样,申报完给她打电话,让她到居委会开证明,她只好开了证明给我寄来。

爸爸后来研究上中草药,身体好多了,家里的日子逐渐抬头。他的文笔非常好,我中小学的演讲稿都是他写的,每次都拿奖。

有一次演讲比赛前,老师发现好几个同学的演讲稿一模一样,都是从网上复制的,赶紧叫停,每个人的演讲稿都要检查一遍。轮到我这儿,老师说:“她的演讲稿,都是她爸爸亲自写的,不用检查。”那一刻,我特别自豪。

高考给我留下的余毒很深,从那之后,但凡重要的考试,我屡战屡败。

2017年考研,榜上无名。

2018年考研,榜上无名。

2019年我一边工作一边备考,爷爷和奶奶相继手术,家里的情况雪上加霜。考虑再三,我辞了原来的工作,去了一家高中辅导机构,既可以多赚钱,也方便照顾爷爷奶奶。那段时间比高考更糟糕,我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寒冬的深夜下班回家,寒风呼啸,路上空荡荡的,山道的路口远远地望见妈妈,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2020年6月,我看到特岗教师招考信息,全县只有五个名额。别人花钱报笔试班,我在家自己复习。别人花钱报面试班,我学网上的免费课程。一个月后参加考试,我的笔试和面试成绩都是第三名。

上午面试,下午公布结果,榜单张贴在面试考场的学校门口。那天下午阳光灿烂,看完榜单我的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赶紧回家告诉我妈。妈妈和我一样平静,我们看着对方轻轻笑了一下,这是我有生以来次如愿以偿的考试。

去小学报到当天,校长让我临时接手一年级,教数学,当班主任。已经开学一个星期了,原来的班主任口碑很好,临时调岗,我压力很大。以前我教过高二学生,跟学生交流没有问题,突然面对一年级的小孩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话。

不会说话的时候,我尽量少说,如果说话一定是表扬某个孩子。跟小孩子交流,那是另外一套话语系统,我注意观察其他老师的语气语调、孩子们的语气语调,我得跟他们在一个频道上。

研究了一个学期,我终于敢说话了。校领导看到了我的成长,频频派我参加各种比赛,我都拿到名次,全市的班主任专业技能大赛我拿的是特等奖。代价当然有,半夜十二点前我没睡过,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我还想考研,参加2022年底的研究生考试,读研依旧是我的梦想。同事和学生家长都说,我的身上有一股劲儿,有一股正能量。我想,那应该源自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