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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结识任何天才,因此我觉得,自己能够结识两位这样的天才,是我的巨大荣幸。1959年,我为了谋生而成了联合电视公司的节目制作人,联合电视公司是一家独立的电视公司,英国在1955年开始出现商业电视时,这家电视公司就已经成立了。我在此之前都没有上过荧幕:公司分配给我的工作是编辑,我的工作是思考专题片与纪录片的主题与撰稿人,收集必要的节目内容,并将它们交给制片人,以便于制片人在并不怎么了解这个主题的情况下,也能将我给他的一揽子建议转变成一个节目。在这一年的年底,公司首次让我准备一个时长为一小时的纪录片,而我先前准备的节目时长只有半小时。我决定将这个节目专门用来讨论全球人口过剩所带来的威胁。在我看来,在如此漫长的一个节目中,重要的是变换内容与节奏,因此,我不仅额外收集了大量引人注目而又非同寻常的影片,而且试图借助精致的图表,让相关的统计资料变得生动有趣。我还决定让这个节目包含两个在工作室进行的访谈,我选择的访谈对象是朱利安·赫胥黎1(他在那时是英国有名的生物学家)与伯特兰·罗素。

在12月的某一天,我给罗素打电话,他那时住在威尔士北部的家中。罗素亲自回复了我的这个电话,这让我略微感到吃惊。在我们对话一开始就显而易见的是,罗素对这个计划感兴趣,但在做出承诺之前,罗素想要确定,我本人和这个活动都是严肃认真的。在那个时期,所谓的有教养的人都深深地怀疑商业电视—实际上,他们一般都不看商业电视。这在如今听起来是不可思议的,但事实真相是,绝大多数中产阶级与上层社会观看的是英国广播公司提供的电视节目,而绝大多数工人阶级观看的是英国独立电视台提供的电视节目。罗素后说的大致意思是(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原话了):“在我做出肯定答复之前,我希望与你当面讨论这件事。”

我对此表示同意,罗素又说,由于他已经87岁了,他觉得自己在冬天前往伦敦的旅程颇有压力,他想要知道,我是否乐意来威尔士拜访他?我对这个建议也表示同意;结果是,在1959年圣诞节与1960年元旦之间的那一周的某一天,我乘坐火车到威尔士,并拜访了罗素在彭希登德雷斯的宅邸。

在我的安排下,我在早餐后不久就抵达了目的地。我对罗素外表的印象是短小精悍。波普尔并不比罗素高,但波普尔给我的印象是结实,波普尔在运动时展现出了某种强大而又迟缓的坚定力量,而罗素则是轻快敏捷,骨骼轻盈,精力充沛,动作敏捷。在他那个年纪的人中间,罗素在他自己的身体活动与心智活动中表现出来的敏捷性是非同寻常的。

罗素对我解释说,他的妻子由于感冒卧病在床,并为了她没有接待我而替她向我道歉。接下来,罗素颇为专注地招待我,而我在当时错误地认为,这是罗素为了他妻子的缺席而想要做出的补偿:罗素帮我脱去外衣,由于悬挂外衣的位置与悬挂外衣的方式而忙作一团。罗素将我引进客厅,他放下了沙发垫,以便于让我尽量舒适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罗素拥有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礼仪,他的行为总是让人觉得,他正在招待的似乎是某个重要的大人物。我们在对彼此都有帮助的范围内详细讨论了这个电视节目,而罗素同意参加这个节目。而当我们离开这个主题之后,罗素又向我提出了几个关于我自己的问题,当我表明自己是一个充满热情的哲学专业的学生时,我们的这场对话就焕发出了新的生命火花。

罗素长时间地向我盘问了我在牛津与耶鲁亲自碰到的哲学家,他听说过这些哲学家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们。接下来我开始向他打听他与之亲密工作并且相识甚笃的哲学家,尤其是维特根斯坦、怀特海与摩尔。从罗素口中倾吐而出的是一些尖锐的评论,它们通常是刁钻刻薄的,但又是温和亲切的,而且始终是风趣的—其中充满了犀利的言辞和精彩的趣闻。有些人试图让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变得滑稽可笑,并以此来让人们大声发笑;罗素完全不同于这些人,他所说的一切或多或少都是风趣的。他标准的说话方式是,为了有趣的讽刺而运用某种文学描述,结果是,他的几乎每一句评论都既让人增长见识,又诙谐幽默。我认为,在我聆听其他人说话时,没有人能比罗素带给我更多的快乐。罗素拥有这样一种能力(在我的经验中,他的这种能力是独一无二的),即他能够用一种具备了完美平衡与简约形式的语句来表达他自己的思想,而这种语句显然是令人满意的,倘若它们被写下来并获得发表,它们就会构成一篇优雅、结构严谨、几乎无可修改的散文。我后来在罗素的作品中无意发现了许多与他的谈话相同的语句,当然,我也发现了他作品中的许多观点和逸闻趣事,与他谈话所包含的某些观点和逸闻趣事相同;但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用相同的话语来重述我们好的故事是不对的,无论如何,罗素作品中的所有这些相同的话语,都仅仅是他的一部分谈话:我谈到了许多事情,罗素也会以不可能现成的方式来做出回复,但他的回复所使用的语句,就像他在谈论其他任何事情时所使用的语句一样简洁、清晰并具备完美的结构。罗素对此略感自负,他告诉我,数十年以来,他口述了他所有的信件与他发表的一切作品。“自从次世界大战以来,我的钢笔除了用来签名以外,没有做过其他的任何事情。”事实上,我觉得罗素在整体上有一些虚荣心,但他的这种虚荣心是敏感的与讨人喜欢的,就像一个聪明而又有魅力的孩子在寻求人们的认可。

我们在许多基本问题上达成了共识:维特根斯坦的早期哲学才是体现了他才华的研究工作,而他的后期哲学在思想上具有极其令人迷惑的轻率形式;当前哲学的正统观念所犯下的深刻错误是,将分析当作哲学的仅有的与全部的功能,这似乎将一种哲学工具当作了哲学本身,这种做法不仅是对哲学的滥用,而且还是对这种工具的滥用,倘若更好地运用这种工具,它原本可以拥有巨大的力量;哲学的主要使命始终是理解这个世界或理解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经验;在人们做出这种努力尝试的历史过程中,他们迄今获得了两种或三种特别成功的关于世界的描述,其中之一就是科学,因此科学必定与任何恰当的哲学研究有着一种特别重要的关系,事实上,倘若一个人对科学没有严肃的兴趣,他就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严肃的哲学家。罗素说,他经常觉得他或许错误地成为一位哲学家,而他原本应当成为一位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