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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拉不知道他的存在。她睡得很沉,显然正做着可怕的梦。黑暗中,他听到她的牙齿正在咬紧,感到她的身体突然地抽动,好像在和只有她能看到的魔头搏斗。

微弱的光线从上方敞开的舱门透进来,她脸上的妆线和皱纹都不见了。此刻的她,看起来既柔弱又天真,像一个金发的小姑娘,宽宽的颧骨,小小的翘鼻子,一张普通孩童的面庞,看着如此熟悉,让人自然心生爱怜。他仿佛看到清晨来临时,她睁开天蓝色的大眼睛,那双眼睛兴奋地扑闪,憧憬着崭新的一天——明媚的阳光中,爸爸妈妈笑意盈盈,炉火上烹制着熏肉,到处是幸福的气息。

然而现实不是这样。当莱拉从宿醉的昏沉中睁开眼睛,她会盯着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细细地打量——她甚至想不起来,这是她昨夜在酒吧遇到的人。恶心和头痛可能会让她懊悔自责,但不会那么强烈,他想——她已经历很多次了——无论遇到这个男人之前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她都会慢慢找回她的老路。

她嘴里嘟囔着什么,好像是“小心!”接着又说了些傻话,然后翻过身,拽起毯子裹住自己的脑袋,可能想抵挡从敞开的舱门那里吹进的冷风。帆船的铺位太窄了,这一翻身,她又撞进他怀里,他感受到她的全身,还有她身体的温热。已经退去的欲望又涌起,他伸出胳膊抱住她,抓握她的乳房——满满一手绵软,像是熟过了头的果子,都快要烂了。

他想把她弄醒,再次占有她,伴随着这个念头却有一股伤感生起,使他无法行动。在他迟疑的当口,伤感越发强烈。他想更深入地了解她。他整晚都被这种感觉缠绕——他以前在哪儿见过她,很久以前。

这个想法彻底打消了他的欲念。现在伤感完全把他占据,还渗进昏黑的船舱,浸染了从上方舱门中透入的靛蓝色微光。高高的星空好似被舱门装裱起来的一幅画,随着船的摇晃,画面在不断改变。猎户座的一部分忽而消失,忽而重现。用不了多久,整个冬季的星座都会回来。

从远处传来汽车驶过桥梁的声音,在寒夜中显得格外清晰。那些车正跨过哈德逊河赶往高崖上的金斯顿。而这里是一湾窄窄的溪流,小船泊在这里过夜,明天它将继续驶向南方。

时间不多了。沿河的树木几乎看不到绿色,地面落叶缤纷。在这后的日子里,北方寒冷的强风席卷河谷,扫荡枝枝叶叶。当小船在布有航标的河道中顺流而下,前方的河面上空,红色、栗色、金色、灰色的落叶一路旋转飞扬。河道里几乎没有别的船。沿岸的码头偶尔有几艘,却像是已经被弃置。随着夏天结束,他们的主人已经另谋生路。抬头总能见到野鸭和大雁的V形阵列,它们来自加拿大北极地带,正乘北风南下。当他刚开始这趟航程时,它们中的许多一定还是雏鸟。他是从内陆大湖苏必利尔湖出发的,身后已千里,仿若历千年。

时间不多了。昨天,他一脚踏上甲板就滑了个趔趄,待站稳后他定睛一看,整条船都覆上了一层冰衣。

斐德洛奇怪以前在哪里见过莱拉,但又想不起来。不过,他好像确实见过。也是深秋,他想,十一月份,当时非常冷。有轨电车上几乎没人,只有他、司机、售票员,还有莱拉和她的女性朋友。她俩坐在他后面三排的位置上。座椅是黄藤线编织的,又硬又糙,为的是经久耐用。结果没过两年,有轨电车被公共汽车取代,连同轨道和线缆都烟消云散了。

他记得他已经在电影院的座椅里接连看了三部电影,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头痛欲裂。而他还得在有轨电车上咣咣当当半个小时,然后步行一个半街区穿过漆黑的夜色,才能到家中拿到阿司匹林,再用上一个半小时等待药片发挥效力,头痛才能消失。就在这时,他听到两个女孩高声嬉笑,他回头张望,笑声戛然而止。她们正盯着他,那眼神毫无疑问是在说,他就是她们嬉笑的对象。他鼻子很大,体态难看,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而且总是和别人若即若离。左边那个女孩好像笑声,她就是莱拉。一模一样的脸——金色的头发,光润的皮肤,蓝眼睛。她正掩着嘴巴,可能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出她嘲笑的是谁。又过了几个街区,她们下车了,仍然边说边笑。

几个月后,他在市中心高峰期的人潮中又看到了她。只在片刻之间,机缘转瞬即逝。她一转头,正对他的脸,他明白她认出了他,她好像停顿了一下,等待他有所表示或说些什么。但他没有。他缺乏快速和他人建立联系的技巧。顷刻已是太迟,他们已经走上各自的路。那天下午他一直在想,她是谁?如果他当时走上去和她说话,一切又会怎样?许多天过去了,每天他都在想这个问题。第二年夏天,在城市南部的海水浴场他以为又见到了她。她躺在沙滩上,他从她旁边走过去,只能从颠倒的方向看她的脸。他突然非常兴奋。这次他不能再傻站着了,他要有所行动。他鼓起勇气走了回去,在她脚边的沙地上站定,然后从正方向看她的脸。那不是莱拉。是一个陌生人。他仍记得他当时有多么伤感。那些日子里,他孤身一人。

但是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许多许多年了,她会有很大变化,不大可能是同一个人。再说他根本不了解她,是不是同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要记挂那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呢?

他觉得这些依稀记得的画面就像梦一样离奇。这个他今晚刚刚认识,此刻正睡着的莱拉,也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或者准确地说,不是陌生人,而是一个没那么特别、没那么独一无二的人。莱拉,这么一个现在睡在他身边的个体,曾被生出来,现在正在她的梦中活着、挣扎着,到时候会死去。然后,还有另外一个人——叫她莱拉好了——她不会死,她在莱拉身上寄居片刻后又去新的地方。这个睡着的莱拉是他今晚才遇到的,但那个不眠不休的莱拉,很多年来,一直和他相互注视着。

这太离奇了。一直以来,在他经过一个又一个船闸沿河而下时,她一直跟着他一路航行,他却没意识到她的存在。也许他在特洛伊的船闸上见过她,在黑暗中与她面面相对,却没有看到她。他的海图表明,那里有一连串紧挨在一起的船闸,但是没人告诉他它们的海拔高度,也没人告诉他一旦把距离算错情况会多么糟糕,一旦晚点了会让人筋疲力尽。直到他真的置身船闸之间,才发现危险近在眼前。他努力搞清楚那些绿色灯光、红色灯光、白色灯光的含义,还要应付一间间船闸管理室发出的灯光,还有对面驶过的其他船只的灯光,以及桥梁和桥台上的灯光。上帝才知道那一片漆黑中还有些什么,他可不想在黑暗中撞上去或者搁浅。他以前从没见识过这些,当时真的非常紧张。就在这紧张气氛中,他恍惚记得在另外一艘船上看见了她。

他们是从天而降。这不是三十英尺、四十英尺或者五十英尺的高度,而是数百英尺的高度。他们的船整个晚上一直在下降,下降,犹如从天而降。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直停留在半空。当后一座船闸的后一道门开启,他们看到一条被油污染黑的河。这条河流过一座巨型建筑骨架,流向远处一片朦胧的光带。那就是特洛伊,他开船驶去。到了河流交汇处,船陷入了漩涡立刻偏航了。他把引擎开到,才斜切过水流抵达远岸的浮动码头。

“这儿的潮水有四英尺高。”码头值守人员说。

潮水!他思索起来。那是海水的高度,意味着所有内陆的船闸都已被汪洋吞没。此刻,只有巡行在海洋上空的月球,主宰着一条小船的升降。开往金斯顿的一路上,他都有种无遮无拦地贴近大洋的感觉,这给了他一种寥廓而新鲜的空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