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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辛丑年,甲午月,己亥日。

山城温暑,夏至未到,天就已闷热得让人心慌,空气黏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一位装束朴实整洁的耄耋老者望着歌乐山烈士陵园的阶梯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此时有工作人员凑了过来:“老果果,没人陪着来?”

老者目光坚定地望着台阶:“你晓不得,耍得好的都在这里了。”

在工作人员担忧的目光中老者又走了两步,忽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此时身后的工作人员机敏地冲了过来。

 

简单朴实的客厅内,挂着老者每个年龄段的各种照片,这些照片是老者的百岁人生,也是一位经历了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的光荣一生。

 

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妇和衣着时尚的青年正在老者的家中四处翻找。

衣着时尚的青年打开衣柜大门,里面挂着的都是简衣便服,其中有几件衣服上面还打了补丁,青年有些不解:“爸,妈,太爷爷年纪都这么大了,你们让他住得这么简陋就算了,怎么还让太爷爷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不能买新的吗?”

中年夫妇相视无语,片刻后男人微微叹了口气:“千万别冤枉你爸你妈,我们什么时候对你太爷爷不恭敬过?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太爷爷根本不听我们的话。”

中年妇人道:“你们爷俩快点儿收拾,咱爸、咱妈还有家里的亲戚都在医院等着呢。”

说话间,青年忽然在衣服的下面发现一个有些褪色的红色布包。打开布包,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面满是斑驳的党旗,党旗包裹着十几枚各种各样的奖章和一本红色牛皮证书,证书下是一张老旧的照片。

一家三口围在这些奖章和证书面前,从所有人诧异又惊讶的目光中能够看出,没人知道这些奖章和证书的存在,青年的眼里更是露出敬仰之光。

 

整洁的病房内,四代同堂的家人围在老者身旁,重孙子、重孙女则缠着慈祥的老者,让他讲自己的英雄故事。

老者翻开那本红色的证书,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二等功臣:陆枫”等字样。证书上一张老者年轻时候的照片,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躺在床上的老者就是照片中的陆枫。老者告诉孩子们,他不是英雄,但是他可以讲述英雄们的故事,只不过这个故事要换一个地方讲才行。

 

细雨飘落,如雾似绵,落在脸上仿佛轻抚一般。

陆枫不顾家人的反对,坐着轮椅来到歌乐山烈士陵园,陵园中一排排的墓碑,如同一队队准备出征的战士。

他情绪有些激动,指着一块块墓碑,仿佛又看见了昔日的战友:

“他来自陕北,牺牲在重庆。

她来自上海,牺牲在重庆。

他来自胶东,牺牲在重庆。

他来自江苏,牺牲在重庆。

她来自河北,牺牲在重庆。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他们都留在了重庆。”

意识随着时间倒流,斑驳发黄的老照片开始焕发新颜。

往事如歌

1949年5月12日傍晚,在红旗漫卷、解放全中国的呼声中,解放上海的战役拉开序幕。

惨烈的月浦镇攻坚战进行了整整一天,冒着青烟的弹坑与横七竖八的尸体间,泣不成声的卫生员一边哭、一边在敌我双方的尸体中寻找活着的伤员。

第八十七师二六零团三连的阵地上,一名衣衫褴褛、神情木然的战士在摆弄敌人指挥部里的一台收音机。

突然,收音机发出了响声。一个浑厚清晰的男声播送道:“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革命精神!将革命进行到底,坚决执行《向全国进军的命令》!解放上海,将上海交还给人民!”

十分钟之前这里还是国民党守军的一个营部,敌我双方在这里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突击与反突击的拉锯战,惨烈异常的肉搏战,以国民党使用炮火进行无差别覆盖落下帷幕。

“这里还有一个活的!”

已经泣不成声的卫生员红小妹拼命地拖着一个人用力呼喊,幸存下来的战士迅速聚集过来,有人递过一个水壶,红小妹小心翼翼地擦去伤员脸上的泥沙,捏开伤员的嘴将水倒了进去。

黑暗,一种令人绝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声喘息,陆枫睁开了双眼。一个小圆脸和许多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战士们十分欣喜,因为陆枫是佩带短枪的,而且还是勃朗宁,连营一级的干部都习惯带快慢机的驳壳枪,只有团级干部和机关干部才会佩带勃朗宁。眼前这位佩带短枪的军官,除了年轻一点儿外没有别的毛病。

“现在阵地谁负责?”

陆枫醒来后的句话让所有人全部陷入了沉默,后还是红小妹开口道:“我是三营卫生队的卫生员红小妹。”

一旁一名满脸皱褶的老兵,抱着汤姆逊冲锋枪搓了搓手道:“额
陕西凤县嘀,二营五连司务长陈忠实。”

一名五大三粗抱着勃朗宁重管步枪的大块头憨憨一笑:“山东的,一营三连机枪手李三牛。”

“我是三营九连的。”

“我是团运输队的。”

“我是担架队的。”

七嘴八舌之间,陈忠实身旁一名战士怯懦道:“阿拉上海人,赵瀚文,团预备队文化教员。” 他戴着厚厚的镜片,显得有些瘦小。

“什么?文化教员?这不是胡闹吗?谁让文化教员上来的?”身为团作战参谋的陆枫虽然才二十六岁,却已是一个打过鬼子、不折不扣的老革命了。

陆枫是大学辍学弃笔从戎的,他深知文化教员对于人民军队的重要性,部队的干部战士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大多数战士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文化教员是部队的宝贝。

正常的攻坚战都会把攻坚部队三分之一的战斗骨干和文化教员抽调下来,即便部队拼光了,也能很快恢复战斗力,但是这一次连文化教员都派上来了?

烟雾似乎在悄无声息地蔓延,陆枫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环顾四周:“有一连的吗?”

小眼镜赵瀚文犹豫了一下道:“我们上来的时候三营增援的九连都打光了,没见到一连的人。”

陆枫起身望着四处狼藉遍地弹坑的阵地,远处的村庄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担任主攻的一连干部损失过大,他是以代理连长的名义补充上来的。现在全连都打没了,而他这个连长却还活着?

陈忠实深深地呼了口气,从头顶抓下帽子:“这打的是?个仗哩,上大炮轰狗娘养的。”

陆枫也深深地呼了口气。上级有明确的要求,上海要完整地回到人民手中,这就意味着攻坚部队要仅仅凭借手中的轻武器,对防守永备工事的敌人实施进攻。

阴沉的天空飘起了细雨,似乎在悼念为人民解放事业战死的英灵。

 

电话接通了,由师部直接摇到了阵地上。从赵瀚文手中接过电话,陆枫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满是接头的电话线,他清楚,每一个接头很可能就是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

师副参谋长命令:还活着的干部战士暂编成一个单位,固守阵地,友邻部队二五三团已经准备就绪,拂晓时分,将由二五三团等兄弟部队对月浦镇实施总攻击。

陆枫觉得非常憋屈。总攻击尚未开始,作为主攻团为了夺取阵地发起的攻击已经损失巨大。

一夜无眠,阵地上的几名重伤员没能挺过来,还活着的战士只有五十三人,而这五十三个人,却来自六个单位。

陆枫坐在战壕中默默地检查武器。缴获的M1卡宾枪被他反复擦拭检查,之前他也有一支这种枪,只不过在战斗中被炸成了零件。

红小妹坐在陆枫的对面,抱着已经空无一物的急救包发着呆。陆枫记得她好像才十六岁,这个年纪原本该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而不是穿梭在硝烟之中。

红小妹失望地将急救包倒过来抖了抖:“唉,如果有药的话,还能多救几个人。”

陆枫看了一眼手表,主攻部队应该已经展开攻击队形了,月浦镇是一块硬骨头,看来今天将会是一场恶战。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大地,蒙蒙细雨中,二五三团的三个营开始以品字形梯队展开攻击队形。进攻月浦镇的战士们小心翼翼地走在一片乱坟岗中,细雨中的月浦镇只偶尔传出几声狗吠。月浦镇三面地势平坦,国民党守军修建了大量坚固的永备工事,这片坟地成了理想的突破口。

突然,十几枚照明弹飞上天空,大地被照得一片惨白。

一瞬间,子弹暴风骤雨般落下,战士们身上喷射出一团团的血雾,随即如同割麦子一般倒地。

手榴弹、炸药包、迫击炮的爆炸声湮没了陆枫的呼喊声。

趴在一块石碑后的他发现身旁竟然有射击发出的枪口喷焰,丧心病狂的敌人把坟墓改成了一片片倒打火力点。

失去指挥的战士们倒在曳光弹的火网中,陆枫随手炸毁了敌人一个倒打火力点之后,奋力冲向身单力薄正在吃力拖动一名伤员的红小妹。

一串曳光弹划过,红小妹瘦弱的身子如同狂风暴雨中被折断的小草一般仰倒在地。

陆枫飞快地扑上去,满手都是黏糊糊的液体,红小妹已经没有了呼吸。那个会唱陕西民歌如同百灵鸟的小丫头牺牲了。

面对死亡,人都会害怕,都会恐惧,但是在战场上打红了眼的战士不一样,完全不会考虑到个人的生死,这一刻陆枫的热血开始燃烧,从牺牲的旗手怀中拾起红旗,高喊:“冲啊!”

冲锋号响起!总攻的部队如潮水一般迎着敌人的火力冲去,前面的倒下,后面的冲上来。

一枚迫击炮弹在陆枫身侧几米外爆炸,几名战士和陆枫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在地,后续部队从他们的身旁快速通过,有人拾起了红旗继续冲锋。

陆枫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鲜血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我们的队伍来了,浩浩荡荡。饮马长江,伟大庄严的红旗飘扬!不怕你山高水又深!不怕你碉堡密如林!”

电线杆大喇叭中的歌声既熟悉又陌生!两个月后,拿着出院证明的陆枫一路打听找到了位于上海静安的军管会。

一栋三层的青砖小洋楼,门口两名全副武装的哨兵正在执勤,这里专门接收上海战役后伤愈归队的干部。

院子中的两张桌子上铺着墨绿色的军毯,三名军管会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地登记,陆枫拿着证明加入了排队的行列。

“老子是三野老八团的,怎么就找不着了?”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胡子差点儿一把将工作人员从桌子后面拽出来。

“额是八十师后勤的。”

“老子是九兵团直属独立炮团的。”

“这帮缺球的玩意,老子要回老部队,让你们说了算的人出来。”

“啪!啪!”

两声清脆的枪声过后,陆枫发现只有自己目瞪口呆地站在院子正中,之前乱哄哄的人全都各自利用地形地势隐蔽起来,有更过分的竟然跳进了哨兵的岗亭。

一名佩戴军管会臂章和短枪的中年人神情严肃地来到众人面前:“都喊什么喊?你们是谁老子?老子在鄂豫皖打游击那会儿,你们还搓尿泥呢,都老实点儿,全国解放形势一片大好,部队边打边整编,隶属、番号根本搞不清楚,每天一百多人归队,搞不好就是一百多个单位,怎么查?都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到哪里不是干革命?继续分配。”

接下来的分配工作就顺利得多了,轮到陆枫的时候,中年似乎多看了他一眼:“你到南京正在集结的西南服务团报到。”

“哐当,”一个略显粗糙的大红章盖在了介绍信上。

“西南服务团?”陆枫当时一愣,他已经做好了到非主力部队当个连营长或者指导员的思想准备了。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攀比,几乎每个拿到介绍信的人都会相互打听,谁去的是主力部队,谁去了技术兵种。运气不好分配到机关和后勤的则摇头叹气,去了主力部队的则一脸傲娇,大言不惭地安慰对方:“伙计,挺好的,前方打胜仗,全靠后勤来保障,我们前方打了胜仗,不会忘记你们的。”

面对落井下石一般的安慰,陆枫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拜点儿什么?心怀忐忑地拿着介绍信问道:“同志,这西南服务团是干吗的啊?”

中年人暂停了手中的工作,抬头推了推眼镜:“服务呗,为人民服务。”

分配去机关和后勤的人似乎一瞬间心理平衡多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是还有分配去服务团的嘛,更捞不着仗打了。

 

“咣当咣当”,在火车的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节奏声中,带着疑惑和不解的陆枫登上了前往南京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