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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新生

当骆文佳被狱卒从死牢中放出,沐浴在外面的阳光下时,只感到两眼刺痛,头晕目眩。几个月暗无天日的生活,已使他须发杂乱,面色煞白,身体也比过去更为羸弱。不过他半开半阖的眼眸中,却有一种此前未有的冷静和从容,那是一种强者的自信,这使他再无当初那个文弱秀才的半点影子,在气质上与之前判若两人。

缓缓随着狱卒回到工棚,刚收工回来的苦役们立刻一片惊讶。似乎从死牢中被放出的逃犯,骆文佳是人。众人心怀疑惑地围上来,想问却又不敢问,于是争相向骆文佳道贺。

骆文佳一一向众人道谢,一个个叫着难友们的名字,众人不由脸上放光,腰也不自觉地挺直起来。苦役们通常只相互叫一些恶俗的诨号,比如疤痢头、罗圈腿、娘娘腔、斗鸡眼什么的,在牢中次被人尊为叔伯或兄弟,顿时让他们对骆文佳油然生出一种好感,也不好意思再叫他的诨号,齐齐改口称他为“骆兄弟”。

“吵什么吵,快收拾碗筷准备开饭!”疤痢头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不由对众人呵斥起来,众人无奈纷纷散去。骆文佳忙来到疤痢头面前,恭恭敬敬对他一拜:“疤爷,小人年少无知,过去对您老多有冒犯,这次又胆大妄为企图越狱,连累疤爷受狱官责罚,实在罪该万死,望疤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包涵!”

“想不到你进一回死牢,倒是学聪明了。”疤痢头满意地拍拍骆文佳的肩,次被尊为“爷”,这让他也有些飘飘然,“你不用担心,只要你不再捣乱,疤爷不会为难你。”想到对方能从死牢中被放出,疤痢头就猜到这小子背后有靠山,所以他也不敢轻易得罪。

这天当开饭的锣声响起时,众苦役立刻涌到门口排起长队,从差役手中领到今日的早餐,然后各自拿出一个窝头送到疤爷面前。骆文佳也将自己的窝头献上去,疤痢头忙摆手道:“你刚从牢中出来,需要尽快养好身子,这孝敬暂且记下,以后再说吧。”

“不敢,”骆文佳笑道,“既然这规矩是疤爷定下的,小人怎么能坏了规矩?除非疤爷以后都不再要大家的孝敬,否则小人也不敢跟弟兄们有别。”

“你……”疤痢头一怔,一把抢过骆文佳递来的窝头,狠狠咬了一口,嘴里蹦出几个字,“不识抬举!”

骆文佳转身回到众苦役中间,将手中剩下的一个窝头掰成两半,将一半递给一个被夺去了所有窝头的新来苦役。那苦役一怔,抬头望向骆文佳,只见对方面带真诚的微笑,轻声道:“别客气,四海之内皆兄弟。”那苦役眼眶一红,忙低头接过半个窝头,三两口便和着泪水吞入了肚中。

疤痢头将众人献上的窝头,先给卧病在床的云啸风送去几个,然后将剩下的窝头分给了两个心腹。三人在享用足够多食物的同时,却见苦役们开始互相推让各自手中那剩下的一点食物,突然感到有些被孤立,手上的窝头似乎也不香了。

骆文佳在众难友中间谈笑风生,开始讲一些野史趣闻,让这些很少读书的苦役们渐渐聚到他身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疤痢头不甘心自己被冷落,拿起鞭子开始驱赶众人:“不干活了?他娘的,还有闲工夫听说书啊?”

众苦役依依不舍地散开,在疤痢头鞭子的驱使下,开始排队准备去矿场。

昏暗的矿洞中,苦役们重复着单调枯燥的劳动,空气沉闷得如凝固一般。饥肠辘辘的骆文佳只感到手脚酸软,身体发虚,几次差点摔倒。眼看自己的运土量是完不成了,他隐隐有些后悔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别人。就在这时,黑暗中只听身边有人轻声道:“骆兄弟,咱俩搭伙干,你负责装,我负责背,挣下的窝头咱们二一添作五。”

骆文佳借着昏暗的灯光,认出那人正是上次借给自己窝头的难友,不由感激地点点头:“多谢王大哥帮忙,我可占了大便宜。”

“兄弟之间,不说这话。”那汉子抢过骆文佳的背篓,拍拍他的肩头悄声道,“回去再继续给我讲梁山好汉的故事,我爱听!”

“好!”骆文佳目送对方离去后,不由信心百倍地抄起了铁锨。装筐比背运轻松多了,两人分工合作,效率顿时提高了许多。

在繁重的劳役重压下,苦役们不由吼起了劳动号子,呼号在矿洞中不住回荡,令人心情越发绝望。骆文佳听得片刻,突然放开嗓子,依着原来的节奏,用另一种充满不屈和倔傲的号子,代替了原来悲凉和绝望的号子:

吃的是阳间饭啊!嘿呀!

挖的是闪闪金啊!嘿呀!

大家都是人啊!嘿呀!

为啥命不同啊!嘿呀!

老天不开眼啊!嘿呀!

想要逼爷死啊!嘿呀!

爷们不认命啊!嘿呀!

偏要活下去啊!嘿呀!

……

不屈的号子激发了苦役心底压抑已久的求生欲望,不由跟着骆文佳齐声呼号起来,声势又与先前的悲凉无奈全然不同。疤痢头听出新的号子中有一种危险的味道,不由提起鞭子四下喝骂:“别吵别吵!不准嚎!”

无奈呼号的苦役实在太多,打了这个,漏了那个,号子声始终不绝于耳。骆文佳见疤痢头大发淫威,视同伴如牲畜,不禁在新的号子后又加了两句:“今天欠的债啊!嘿呀!明天要你还啊!嘿呀!”

众苦役立刻跟着骆文佳齐声吼道:“今天欠的债啊!嘿呀!明天要你还啊!嘿呀!”

面对苦役们的齐声怒吼,疤痢头心底次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尴尬地收起鞭子,悻悻地喝道:“好!老子任你们嚎,震塌了矿井,大家一起活埋!”

矿井外终于响起了开饭的锣声,众人丢下工具鱼贯爬出矿井,在阳光下交换着会心的眼神,次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新的力量。

差役们根据每个苦役的工作量,将窝头分发下来。由于搭伙干活高效,骆文佳与那位名叫王志的同伴,一共分到了八个窝头。捧着窝头,骆文佳对他小声道:“王大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哥肯不肯答应?”

王志忙道:“骆兄弟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骆文佳低声道:“我想效法梁山好汉,与大哥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大哥肯不肯让小弟高攀?”

王志大喜过望:“只要骆兄弟不嫌弃我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我王志求之不得!”说着就要跪倒结拜。

骆文佳忙拦住:“此事你我兄弟心照不宣,繁文缛节就暂时省了,免得让旁人生疑。”

王志点点头。二人悄悄序了年齿,王志年长七八岁,骆文佳便悄悄叫了他一声“大哥”,顿时令他喜不自禁,心中油然生出保护、照顾这位兄弟的责任感。

“大哥,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

“兄弟有话尽管说,不用客气。”

“这八个窝头,我想分些给那些老弱病幼的难友,”骆文佳小声道,“小弟胃口小,留两个就够了,大哥胃口大,就吃四个。多出的两个就分给挨饿的同伴,如何?”

“那怎么行?”王志忙道,“兄弟刚从死牢出来,无论如何得补好身子。大哥这身板少吃两个没关系,你却一个不能少。”

二人推让多时,后各吃了三个,多出的两个则分给了几个挨饿的同伴。几个老弱病幼的苦役从骆文佳手中接过半个窝头时,不由感动得泪流满面。骆文佳执起他们的手,低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从今往后,只要有我骆文佳一口,就少不了你们半顿!”

几个苦役感动得连连点头,若非顾忌疤痢头和差役们多疑的眼光,他们恨不得马上就给骆文佳磕头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