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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所谓的“诗人”,应该是在人群中负有某种情感使命的人,他(她)要通过不断地书写这种名为“诗”的东西,以诗之名终塑造出某种或某一类“人”的形象来,而这一形象要合乎某种或某一类人共同共通的情感寄托。也就是说,诗歌终要抵达的是具有普世性的情感经验,以此来承载世人的精神寄托。在这样一种不间断的写作过程中,“诗”实际上变成了一种纯粹的精神载体,它要凸显的是躲藏在“诗”背后的那个“人”,因为唯有这种显明的人物形象,才能唤起人类的普遍情感,让诗歌这种源于心灵的艺术,在苍茫人境中发出经久不息、绵绵不绝的召唤之音。如果以这个论断来反推文学史,我们很快就能发现,诗、人合一可能仍然是传统诗学的大道,无“诗”难以成“人”,反之无“人”,“诗”之焉附?但是,当这一论断遭遇到诸如《诗经》《古诗十九首》,或更多的汉魏南北朝“无名氏之歌”时,我们又发现它是失效的,起码充满了破绽,因为“无名者之歌”强调的是“歌”,而非歌咏者本尊。在失去了歌者之后,这些“歌”必须以自足的形式存在于世,诗意必须由某种恒定坚实的诗歌美学来支撑和驾驭,如此才不至于坠入沉沉的历史烟云之中。难度显而易见,但诗歌的纯粹性也因此进一步得到了保证。这一现象显然有悖于我们业已形成的阅读经验,它将阅读者置于某种孤立无援的审美境遇中,让诗歌与读者狭路相逢,唯有相互激活才能保全彼此。由此,便又催生出了一种全新的阅读方式。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我们先来看看这首《古诗十九首》的开卷之作,全诗五言八联,句句平实,却句句锥心。不用典或少用典,可能是这一时期诗歌的显著特征之一,毕竟处于汉语语言文学的萌发期,澄澈纯粹的情感需要明净坦荡的语言与之匹配。在这首荡气回肠的爱情诗《行行重行行》中,时间与空间感相互交织,但整首诗里除了“胡马”“越鸟”这两个相对具有地域指向性的意象,留下了少许可寻的情感的蛛丝马迹外,读者几乎再也找不到任何可能佐证作者踪影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首情感浓郁的诗行以牺牲作者的方式,直接抽离了情感的发生地,以及情感的缘起和出处,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是诗中那位远行的游子,同样,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能是那位翘首以盼的思妇。而事实上,这种情感“元诗”似的写作,几乎贯穿了整个“十九首”,夫妻生离、友朋死别、文士游宦、离乱相思、生死契阔……这些人生中常见、常态的情感世相,在这些劈面而来的诗歌里得到了真切、质朴的反映,所谓“情真、景真、事真、意真”,“真”成为这些诗歌的内核,真实,真诚,真切,真心,绝无虚头巴脑的矫饰之笔。正是缘于这种直面人性困境的真实写作,使得这些诗自始至终流照艺林,光景常新,总能给人以情长纸短、回味无穷的审美效力。尽管后世有无数注家论者在字里行间反复爬梳打捞,试图寻找写作者的真身,以及这些诗歌的诞生背景,但是,普通读者根本就不会去理睬这些诗的作者究竟是谁了,因为他们从中认领、获取的情感慰藉,已经远远大于对作者的好奇之心。

——《无名氏之歌》

 

 

文学史上总是有两类写作者在并辔而行:追踪溯源的,和毁尸灭迹的。前者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出处,后者是为了神话自己的归宿。然而,李白似乎把这两类都占了。一方面他的出生、血统,甚至长相,都具有足够传奇的色彩,而他本人极度夸张、极度张扬的性格,又善于利用世人的好奇心,将这些传奇推向了虚无缥缈之境;另一方面,他在作品中执拗地强化着清晰的个人情貌:他既是狂饮的酒徒、佩剑的诗人、狎妓者、笑傲权贵礼法的人、自然率性的天才,又是身怀大鹏之志却频遭“谤议”的沦落之人。他显然是想通过清晰的文学风格对浑浊的个人身世加以澄清,但勇猛的力道反而加剧了河水的浑浊。而如此,就给后人带来了这样一种错愕:这个人明明栩栩如生,怎么倏忽一见,就转瞬即逝了呢?好似晴天流云,夜空流星一般。李白的独特性正在于此:他既是人们眼中的大诗人,又具足了人们心目中想象里的大诗人形象——这形象既清晰无比,直干云霄,又因其缥缈高远,令人望尘莫及。

——《天马之行》

 

 

“裘马轻狂”的岁月究竟有多迷人?只有当“艰难苦恨”的日子到来后才能真正体味到。三十年后,大约是在公元767年,杜甫拖着残躯,爬上夔州江畔的危岩,写下了被后世人称为“古今七律”的名作《登高》,发出了无限悲凉的长喟: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声音如此撼人心魄,也让如今年过半百的我无数次悲从中来。如果说,《望岳》是诗人面向空蒙之境的欢呼,那么,《登高》则是诗人身陷囹圄之地的长啸。从泰山到夔门,从青春到暮年,一个人只有在翻越了一座又一座山之后,才会发现,原来这世上并不存在孤立的山,山的后面仍然是山,而且本质上这些山并无大小高矮之别,感受的差异性全部来自攀登者自己内心世界的跌宕与起伏。

  ——《两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