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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 梵·高《鞋》引起的争议

我们在进入后结构主义艺术史理论之前,有必要对它的起源—海德格尔的理论进行回顾分析。我们将在这里讨论西方现代艺术史理论中一个有趣的公案,那就是海德格尔、夏皮罗和德里达对梵·高的一幅画《鞋》的争论。这个争论让我们看到了解释艺术作品意义的不同角度和立场。1993年笔者在哈佛大学参加柯诺教授组织的艺术史方法论研讨班的时候,柯诺教授首先让我们阅读的就是海德格尔、夏皮罗和德里达的这三篇文章,随后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这个公案的确是西方艺术史方法论中的一件趣事。当然,对这三篇文章和三个学者的理论立场,人们所持的观点也因人而异。在《艺术史的方法论批评文集》一书中,编者普雷齐奥西把这三篇文章放在一起,主要从德里达的解构主义角度回顾这一艺术史公案,并将其归纳为“解构主义和解释的局限性”。 
我们在这一章里,将从符号学和再现理论的角度讨论海德格尔和德里达等人的后结构主义传承。大体来说,无论是海德格尔、夏皮罗还是德里达,他们终关注的都是艺术再现中的“真理”问题。其中,海德格尔和夏皮罗似乎在直接谈梵·高的作品,检验它是如何符合再现真实、如何表现真理的。而德里达则回避直接涉及作品的真理,更进一步地在真理问题之外去反讽真理。虽然在作品应该对应某种真理这个问题上,他们的观点是一致的,但是德里达认为,应该换一种方式去谈艺术中的真理问题,即对海德格尔和夏皮罗所要建立的艺术中的真理解释和两人所说的真理意义加以解构。事实上,西方艺术理论在艺术再现真理的问题上不断地变换解释的方式,海德格尔就是例子。但是,到德里达这里,走向了另一个,他对真理的解构彻底走到了启蒙理想的反面。 
这个公案的起点在海德格尔。海德格尔的文章早源自他在1935年所做的一个讲座。这一讲座在1950年以题为《艺术与美的哲学》(Der Ursprung des Kunstwerkes)的专著形式出版,后来又收入《艺术作品的起源》一书中。  此书出版33年后,美国著名的美术史家梅耶 ·夏皮罗在一篇题为《静物作为一个私人的物品:关于海德格尔与梵·高》(1968)的文章中,批评了海德格尔对梵·高作品的讨论。 后,德里达从解构主义的角度,用反讽的形式“讨论”了海德格尔和夏皮罗的文章,初发表在法语季刊《斑点》(Macula)第3期(1968),作为一系列题为《马丁·海德格尔和梵·高的鞋》的专题文章中的一篇(这组文章也收录了上文提到的夏皮罗的《静物作为一个私人的物品》一文)。同年,德里达的这篇文章及其扩展的部分,收录在《绘画中的真理》(The Truth in Painting)一书中。 
这三个人围绕梵·高的作品《鞋》展开的讨论,充分体现了我们上一章关于作品的语词和形象意义的讨论。海德格尔是一个关注何为“存在”的哲学家,他想讨论的是,艺术作品是怎样解释真理的存在的。如果艺术作品也是物,那么它是怎样的物?它与“纯粹的物”和“有用的物”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表现了一些多于﹑高于物自身的某种真实存在的东西。比如,梵·高笔下的鞋就表现了这个存在物的真理性。它是农妇的生活状态的凝固形式,是超时空的自由之物。但是,夏皮罗从一个号称“真正的”艺术史家的角度指出了海德格尔的史实“错误”。首先,在1935年,当海德格尔写这本书时,一共有八幅梵·高画的鞋的作品,我们不知道海德格尔所参考的或所指的是哪幅,尽管海德格尔给夏皮罗回信说,是他在1930年3月阿姆斯特丹展览上看到的一幅,但据夏皮罗考证,这次展览一同展出了梵·高画的三幅鞋的作品。其次,夏皮罗指出,这些鞋都是梵·高自己的,而非农妇的。后,夏皮罗进一步将这些梵·高自己穿过的鞋看作梵·高的“自画像”。正如他的文章标题所说,这双鞋是梵·高个人生活的“私人物品”,其作品是一件以私人物品为描绘对象的静物。所以,夏皮罗认为海德格尔欺骗了自己,海氏所描述的农妇生活、农妇如何穿着鞋走在田埂上和在田里劳动的情景,以及关于鞋的“真理”都是海氏自己的想象,而与画中的鞋无关。推翻了海氏的描述之后,夏皮罗又运用自己的想象描述了梵·高在画中的“在场”,及其“在场”的感情和个性是如何通过构图、色彩和笔触表现出来的。
显然,我们无法判断谁对谁错。一方面,尽管海德格尔罔顾夏皮罗所谓的“事实”,但海氏将画中的鞋看成了一双表达了“普遍性真实的鞋”,不同于实用的、现实生活中的某一时刻曾经穿着的鞋,或许这并没有错。另一方面,夏皮罗尊重“史实”,力图说明鞋是梵·高的自画像,因此画中的这双鞋带有很强烈的梵·高个人印记,我们对此似乎也不应否认。 
解构主义的解读被德里达发挥得淋漓尽致,在《绘画中的真理》 一书中 ,他以一位女性发言者的口吻,组织了一个研讨会,讨论的主题是梵·高的画作《鞋》。德里达以一种调侃的语调讨论了许多与绘画的真理和意义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鞋与土地的关系,鞋主是谁,它们是否是一双成对的鞋,以及鞋的主人会是什么性别等看似很无聊的问题。这些问题都被德里达归为“外部的鞋作为鞋”的问题。然后,他(她)又讨论了什么是“艺术作品”的问题。如果我们将画布看成画有一双鞋的真正的物,我们显然不会像讨论“外部的鞋”那么有兴趣。之后进入绘画中的“真理”或“意义”这一关键问题,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和夏皮罗都不是在讨论艺术作品,也不是真正在讨论作品的语言和文本,而是在讨论如何拥有这件作品的解释权和掌握这件作品的真实意义。虽然两人看似在互相批评对方,但德里达认为,无论是海德格尔还是夏皮罗,他们都看不到自己解释的局限性和偶然性,他们共同的问题在于他们都将自己的语词陈述完全等同于梵·高作品(也就是“物”)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