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词·一首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洛阳(今属河南)人,旧称中山或彭城人,实为其郡望。唐德宗贞元九年(793)进士,复登博学鸿词科;十一年(795),授太子校书;十六年,为徐泗濠节度掌书记;十八年,调补渭南县主簿,次年为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后,擢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参与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叔文败,贬连州刺史,斥朗州司马。宪宗元和十年(815)召还。裴度荐为集贤学士,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世称刘宾客。武宗会昌中加检校礼部尚书,二年(842),卒。后世尊为“诗豪”。与柳宗元并称“刘柳”,与白居易并称“刘白”,有《刘梦得文集》。
忆江南a
春去也,多谢b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c,丛兰裛d露似沾巾,独坐亦含嚬e。
[注]
a亦名《谢秋娘》《望江南》《梦江南》《江南好》《春去也》等,每首五句。
b谢:致意、告别。
c袂:衣袖。
d裛:沾湿。
e坐:《乐府诗集》作“笑”。嚬:皱眉。
[释]
这首伤春之词非常特别。一般写春日将尽,必写伤春人送春而去;此作却先以春之视角,写春别人。
“春去也”三字引领全篇,次句“多谢”二字如人相揖告别,情感亦颇丰富,使人想象春与洛城人的亲昵熟悉,因此春之别人,非无情之离走,而是有情不舍之告辞。三四句为转承之句——从“春”写到“人”,需要这两句景语过渡,故此十四字既是写春,也写伤春之人,从“举袂”到“沾巾”,有其内在联系。
此词为开成三年(838)刘禹锡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时所作,题下原有自注云:“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此时已届刘、白二人暮年,虽然晚境尚属安乐闲适,但半生沉浮宦海,仍留下许多惆怅、苦闷、凄怨和不甘,分司东都的闲职,也让本来充满政治抱负的刘禹锡不无遗憾地离开权力中心,此前回京后所发“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得志感慨,亦已泯然。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去面对与承受,正是“独坐亦含嚬”的意味所在。
梦江南二首a
其一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b。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其二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c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注]
a《草堂诗余别集》调下原有题曰“闺怨”。
b天涯:天边,极远的地方。
c脉脉:含情相视之态。《古诗十九首》之十:“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释]
这两首《梦江南》短小精雅,从天涯景色写到楼头所见,恨意无处不在,难以逃避,令人与词中女子同伤。起句即言恨意之多、之烈、之无远弗届,但此恨是如何来的,后面又是如何去的,都没有说明。其实这正是离恨的本来面貌,生活中很小的一个事物都能激起情绪:事物之动,被认为是对“我”的讥诮嘲讽;事物之静,被认为是对“我”的漠不关心、无动于衷。总之,千万恨带来千万般不是,因此“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都是可恨的、不可同情同语的。但如此写下去便无可收束,故有“摇曳碧云斜”五字横断,将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凝住,又牵引着恨意慢慢飘往物外而去。
第二首中女子形象非常典型,全篇只截留了一张影像,让她定格在小楼一角,远望江水,看尽千帆。短短几句,妙就妙在人与物浑化为一,因此思念、怅惘的愁绪也延出人身以外,“斜晖”和“水”本是没有生命和情感的,但“脉脉”和“悠悠”则让其沾染了“我”的心情,至于“肠断白苹洲”,既可释为望着白苹洲而肠断,也可解为女子回忆曾在白苹洲肠断。古时男女常采苹花赠别,因此,思人而恍见白苹,或望白苹而起浓烈之恨意,都是句中所叙,女子心情复杂,自不待言,因此沈际飞评曰:“痴迷、摇荡、惊悸、惑溺,尽此二十余字”,实在可见温庭筠的细腻与婉转。
蒋捷词·一首
蒋捷(约1245-1305后),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宋亡不仕。有《竹山词》。
一剪梅·舟过吴江a
一片春愁待b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c。秋娘渡与泰娘桥d,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e。银字笙调f。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注]
a 吴江:今江苏县名。在苏州之南、太湖以东。
b 待:一作“带”。
c 帘招:酒旗随风招摇。帘招本指酒旗,此处“招”字作动词用,与前句“摇”字成偶。
d 秋娘渡与泰娘桥:原作“秋娘度(一作容)与泰娘娇”,胡适据蒋捷《行香子》“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句改如此。秋娘:杜秋娘,唐杜甫《杜秋娘诗并序》:“却唤吴江渡,舟人哪得知。”泰娘:唐刘禹锡《泰娘歌》引:“泰娘本韦尚书家护讴者,初尚书为吴郡,得之,命乐工诲之琵琶,使之歌且舞,无几何,尽得其术,居一二岁,携之以归京师。京师多新声善工,于是又捐去故技,以新声度曲,而泰娘名字,往往见称于贵游之间。元和初,尚书薨于东京,泰娘出居民间,久之,为蕲州刺史张逊所得。其后逊坐事,谪居五武陵郡,逊卒,泰娘无所归,地荒且远,无有能知其容与艺者,故日抱乐器而哭,其音焦杀以悲。客闻之,为歌其事以续于乐府云。”
e何日归家洗客袍:一作“何日云帆卸浦桥”。客袍:外出时所穿衣裳。
f银字笙调:调嵌有银字音符记号的笙。
[释]
蒋捷为人传唱的词应是那首《虞美人》,一幕幕“典型场景”为读者留下至为深刻的印象: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至于这首《一剪梅》,则使人叹服于蒋捷对色彩的敏感,末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二句(亦为蒋捷《行香子》[舟宿兰湾]中开头二句),不仅把红、绿两色的巨大反差呈现出来,且将反差具象化,以“樱桃”和“芭蕉”这两种带有节令属性的花果植物,让人对“流光”的变换和易逝产生直观的感受。这其实是“以敏感写出迟钝”的高明手段,词人是迟钝的,他不知道流光的逝去如此匆匆,却因触目物象而惊心;既以目触而心惊,所以又可见其心敏感。“才人忧乐两无端”的原因正在于此,实不可预知何种事物的何种变换在何时能够引发情绪的波动。
早期中国诗歌中的“流光”充满质感,是一种纯然的“象”,比如曹植七哀诗中写“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又如阮籍说“鬒发娥眉,绵邈流光”,流光如水,可洒、可览、可掬、可转。到了宋词里,“流光”更多时候对应为一种意义及其背后的情态,是流逝的时间与生命的象征。宋人不再驻足欣赏那流动的耀采,而是不无悲哀地望其远去、暗惊荏苒,“念前事,怯流光”“墙阴不驻流光促”“奈老去、流光堪惜”“叹流光、容易过目”“自沈吟、甚流光轻掷,繁华如此”......蒋捷也是这样,宋亡以后,“空间”之不存更衬出“时间”之显明,“容易把人抛”的岂止是“流光”,羁旅不定的生活状态也使得本来丰盈的生命慢慢消蚀。
顾随先生指出,《一剪梅》词很不好填,不熟不行,熟了又俗,蒋捷这首词好就好在“每两个四字句都有变化”。其实,正是语言上的这些变化,暗中提示出一种情感:命运无测,韶华易逝,风雨飘萧之际不变的,只是那颗原道观世的词心。
李煜词
李煜(937—978),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南唐后一位国君。北宋建隆二年(961)继位,尊宋为正统,开宝四年(971)十月,去除唐号改称“江南国主”,次年贬损仪制。开宝八年(975)降宋,被俘至汴京,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后被鸩杀,史称后主。工书画,擅诗文,其词与李璟词合刻为《南唐二主词》。
虞美人a
春花秋月b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c,故国d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e在,只是f朱颜改。问君能g有几多h愁,恰似i一江春水向东流。
[注]
a调下或有题“感旧”。
b春花秋月:一作“春花秋叶”或“春月秋叶”,今依通行本作“春花秋月”。
c小楼:一作“小园”。东风:一作“西风”。
d 故国:指被赵宋政权灭掉的南唐。
e 雕阑玉砌:雕花的栏杆和玉制的台阶,代指金陵南唐故宫。应犹:一作“依然”。
f 是:一作“怪”。朱颜改:容颜衰老。
g 问君:一作“不知”。能:一作“却”或“都”或“还”。
h 几多:一作“许多”。
i 恰似:一作“恰是”或“却似”。
[释]
词虽然属于“小道”,却似乎更容易展现“力量”。李煜的这首《虞美人》是千古绝唱,不在于描绘了多少旖旎的风光、动人的爱情,而在于表现出与这个充满悲情绝望的世界之间的巨大张力。开篇“春花秋月何时了”之问,与许多悲剧英雄的心绪正同,他们敏感而高贵的灵魂和生命,不愿与丑恶、野蛮、昏聩、无耻同处一个世界,因此只希望眼前这一切赶紧了结,这与常人见到“春花秋月”而感喟时光飞逝、自哀自叹迥异,清代诗人黄景仁有句云“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正与李煜此词同一机杼。
出生在帝王之家的李煜,无法左右自己的身世和命运,他的性情让南唐这个国家也变得精致而脆弱。在做了赵宋的俘臣之后,李煜的政治生命完结了,文学生命却更加郁勃,悲愤、苦楚、仇恨、屈辱,化为词句反复吟咏。史载“后主七夕在赐第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这或许存在文人为传其词故意造作传说的情况,但李煜后期词风鲜明激荡,乃是不争之实。
清人王闿运认为词中“朱颜”隐喻江山,“因归宋不敢言耳”,其实,走向生命终点的李煜分明早已无所畏惧,因而也在词中无所保留地直陈苦痛,正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直白得无以复加,又岂会“不敢言”呢?只是这里从作词的角度而言,“朱颜”较“江山”更显蕴藉雅致,更有色彩感和形象性,况且“朱颜改”的短促更能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悠悠不尽形成对比,引发读者的会心和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