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鲁迅和胡适

  现在应该谈到鲁迅和胡适了,这两位大师名气太大,几乎用不着介绍。读者的程度不同、背景不同、性情不同,各人心里有自己的胡适、自己的鲁迅。“千江有水千江月”,每个月亮不一样,也教人不知道怎样介绍。

  提起迅翁,不免首先想到杂文。杂文本是散文的一支, 繁殖膨胀,独立门户,谈欣赏好分开。散文也是“大圈圈里头一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一个黄圈圈”。

  迅翁那些摆满了书架的杂文,是大圈圈里的散文,夹在杂文文集里的薄薄一册《野草》,是黄圈圈里的散文。欣赏迅翁的散文,首先要高举《野草》,讨论《野草》,先抄引其中短的一篇《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 欲知本味。 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迅翁把他内心深处的郁结,幻化成一个梦境,把读者的心神曳入他的梦中。梦是阴暗的,犹不足,出现了坟墓、暗 夜、荒野;孤坟凄凉,犹不足,坟墓裂开,出现尸体;尸体可怕,犹不足,尸体裂开,出现心脏,犹不足,尸体居然自己吃自己的心脏。迅翁使用短句,句与句之间跳跃衔接,摇荡读者的灵魂。迅翁使用文言,用他们所谓的“死语言”散布腐败绝望的气氛。这种“幻化”就是艺术化,散文七宗之中,唯有迅翁做得到,也只是《野草》薄薄一本中寥寥几篇, 它的欣赏价值超出杂文多多。但丁的《神曲》写地狱,《地藏菩萨本愿经》也写地狱,也许是因为经过了翻译,其艺术性逊迅翁一筹。迅翁有此禀赋,可幸,既有此禀赋又何以不能尽其用,可惜。

  至于杂文,那是另一回事。杂文是匕首,是骑兵,写杂文是为了战斗,而胜利是战争的目的,当年信誓旦旦,今日言犹在耳。迅翁被人称为“杂文专家”,运笔如用兵,忽奇忽正,奇多于正,果然百战百胜。战争是有后遗症的,反战人士曾一一列举,我不抄引比附。此事别有天地,一言难尽,万言难尽,有人主张谈散文欣赏与杂文分割,我也赞成。

  胡先生的风格,可以用他的《读经平议》来展示。读经,主张中小学的学生读“四书五经”,政界领袖求治心切,认为汉唐盛世的孩子们都读经,因此,教孩子们读经可以出现盛世,似乎言之成理。胡先生写《读经平议》告诉他们并不是这个样子。,看标题,他不用驳斥,不用纠谬,不说自己是正论,他用“平议”,心平气和,就事论事。第二,他先引用傅斯年先生反对读经的意见,不贪人之功,不掠人之美,别人说过了,而且说得很好,他让那人先说。第三,他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别人还没有想到,可能只有他想到,他说得更好。后,文章结尾,他用温和的口吻劝那些“主张让孩子们读经”的人自己先读几处经文,不是回马一枪,而是在起身离座时拍拍肩膀,云淡风轻,然后各自回家,互不相顾。他行文大开大合,汪洋澎湃,欣赏此一风格可参阅他其他的文章,如《不朽——我的宗教》。

  这两位老先生都有信念,有主张,有恒心,有文采,两老没说过闲话,人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两位前贤是句句念兹在兹。人家写小说,编剧本,他俩写散文,直截了当,暮鼓晨钟,甚至没有抒情,没有风景描写,可以算是近代文坛之奇观。两人的作品内容风格大异,鲁迅如凿井,胡适如开河,胡适如讲学,鲁迅如用兵。读鲁迅如临火山口,读胡适如出三峡。那年代,中国读书人的思想不归于胡,即归于鲁,及其末也,双方行动对立对决。

  “既生瑜,何生亮!”论文学欣赏,既要生鲁迅,也要生胡适,如天气有晴有雨,四季有夏有冬,行路有舟有车,双手有左有右。

  每一本文学史都说,中国近代散文受晚明小品的影响很大,晚明小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使当时的文学革命家如归故乡。乘兴为文,兴尽即止,作品必然趋向小巧,张潮一语道破:“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固然盆景也是艺术,然而参天大木呢?宣德香炉也是艺术,然而毛公鼎呢?印章也是艺术,然而泰山石刻呢?曲水流觞也是艺术,然而大江东去呢?晚明小品解放了中国近代散文,也局限了中国近代散文。

  散文七宗之中,迅翁和胡博士是超出晚明小品的局限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