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楔子  1937年,离岸

几日都是阴雨连绵,总算放晴了,天光却不见清透,依旧沉沉如浑浊的河水。
“久儿,把门推开些,霉味儿重。”
“哦。”
五岁的小女孩娇娇地应了一声,从小凳子上起身,把木门往外推了推,光束投到屋里,有尘埃在薄纱般的光影中飞舞,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想握住一粒那飞旋着的小东西,刚凑近,它们便调皮地躲开了。
她愣了愣,嘴里哈出一团白气,尘埃顿时四散如被击退的士兵,莫名的狼狈。小女孩便连连哈气,小手挥舞,脸上露出兴奋淘气的表情。
“你又在疯什么?”
屋里的女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问。
久儿漆黑的大眼睛里露出顽童做错事被抓到的怯意,她蹑手蹑脚跨出门槛,小声回了句:“我有点冷,往手上吹气。”
“冷就回屋到妈这儿来,被子里暖。”
“我要晒太阳。”
女人便不再说话,也许是疲乏了。
渡口那边总不时传来喧嚣的声音,桨声、人声、哭泣、吵嚷,和时不时的枪声炮声,混乱的声响鼓胀着久儿的耳膜,她把小板凳搬来抵住房门,让阳光尽可能多地照进屋子里去,背靠着门,仰头看着天空,云在缓缓移动,她悄无声息地又轻轻哈了一口气出来,幻想这团白气会变成一朵云,从她的跟前轻轻飞起,一直飞到天上。
白气很快就散了。
有几个人正朝小院走来,当先带路的人是她的父亲,久儿奔去迎接,她猜想或许今天父亲的生意不错,因为他脸上带着笑呢,她一走近,父亲就把她抱了起来,在她被冻得红红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乖囡囡!今天爹给你买鱼吃!”
久儿高兴极了,瞅了一眼父亲身后的人,他们和这几日见到的难民不太一样,穿着城里富贵人才有的毛料大衣,戴着黑色的帽子,有两个人手里都提着皮箱子,四角镶嵌着油亮亮的铜片,她无心打量,想起父亲刚才说买鱼吃的话,便很认真地说:“不吃鱼,妈说水里有死人,鱼吃过死人肉,我们不吃鱼。”
久儿爹黝黑的脸蹭了蹭女儿的小脸蛋:“傻孩子,我们不吃河鱼,去东头赵老爷家的水塘子买塘鱼,塘鱼干净。”
赵老爷是村里的大地主,逃难去江西了,他的水塘被管家把持着,鱼卖得贵,一般人吃不起。久儿听父亲这么说,不太相信,灵机一动:“我跟爹爹一起去买!”
“好,好!”
“买大鲤鱼?”
“大鲤鱼!”
久儿爹让她稳稳坐在自己的胳膊上,对身后的人歉意一笑:“托三位先生的福,我家孩子能沾光打打牙祭了,我女人这两天也生着病,这兵荒马乱的日子……”
那三人的表情冰冷淡漠,并没心思听他啰唆,只一人随口应了句:“屋子里被褥是干净的吗?”
“干净的干净的,前几日来了些伤兵,用过的东西后来都送到坳沟里烧了,现今的被褥是我们船老板自家人用的,我婆娘才浆洗了被面,褥子也晒过了。”
已走到院里,那人见洗衣台上铺着大草席,上面摊着两张干净被褥,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久儿趴在父亲的肩膀上朝他们看,注意到走在边上的一个男人,唯独没有提箱子的人。
这个男人长得非常好看,三十岁左右,眉毛乌黑,眼睛幽暗深邃,皮肤是苍白的,像正生着病,不过因为他身材高大,倒不显得有多么落魄孱弱。进了院子,他只是淡漠地打量着四周。另外那两个人放下箱子,先给他找了根条凳坐着,然后再问哪几间是客房。久儿年纪虽小,也判断出他们估计是那男人的仆人。
“客房是东头两间。久儿,给三位大爷问好。”父亲拍了拍她的小肩膀,把她放了下来。
久儿害羞,把小脑袋藏在父亲腿边,露出一双大眼睛。
那个沉默的男人坐在条凳上,一只手揣在衣兜里,似在摩挲什么,另一只手摘下了帽子,他摘帽子的时候,久儿瞥见他手腕上似缠着布条,隐隐透出血迹。
他抿着唇,见她看过来,眸光微凝。
久儿瑟缩了一下,他眼神中那难以言说的哀伤,让她莫名不安。

他姓郑。
另外两个人一个姓李,一个姓于,是他的随从。他们后天将启程去汉口。
久儿爹是渡口的船夫,走长途客船,收入比一般船夫要高些,两年前租下了船老板的这个院子,好的两间屋子用来招待住宿的船客,背阴的两间则留给自己一家住。
眼见着仗就打到了家门口,村子里多了许多逃难的人,都是从南京坐船来的,要从这儿转船。久儿爹早就盘算着到湖北去避一避,这几天一直没有做开船的生意,只在岸边帮着拉活儿。
久儿搬根小板凳坐在厨房看父亲杀鱼,母亲从布满尘灰的竹筐里掏出几粒蒜来剥着,扔了两颗给她,她便埋头剥蒜,听父亲笑着说:“久儿,你给爹作证,我们是去赵家买的塘鱼,不是河鱼。你妈不放心呢。”
“是塘鱼。”久儿很听话,立刻说,“活蹦乱跳的,水塘里的。”
久儿妈说:“还是多放点蒜,吃了不生病。”
“为什么?”
久儿妈没理女儿,和丈夫轻声议论着南屋里的三个人。
“从南京逃过来的,说是等人来,后天就走。正好跟我们一起。”
“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倒不像一般逃难的人。”
“给的钱倒是不少,你欠的药钱可以还了。等我们去了湖北,还能靠剩下的钱挺几天。”
久儿妈幽幽叹了口气:“我这场病生得不是时候。”
久儿爹刮着鱼鳞,温和地看了眼妻子:“你是累的,等去了太平的地方,养养就好了。”
久儿妈含泪点点头,瞥了眼窗户外头,郑先生正从房间走到院子里,将杯子里的残茶泼掉,于先生和李先生一个站在门口,另一个则在他身后跟着。
“那俩人为什么总看着他?”久儿妈讶异。
久儿爹于是压低了嗓子:“好像那郑先生要寻死。”
久儿妈不信地摇摇头。
寻死?
久儿竖起了耳朵,孰料父母却不再说了,开始商量临行前的一些琐事。

那天半夜,久儿从睡梦中被敲门声惊醒。于先生用力敲着门,要久儿爹赶紧去找大夫。
原来郑先生用藏在身上的碎瓦片割了脉,于先生发现的时候,被单都被血染红了,人也已昏了过去,于先生大惊之下还不忘赶紧给他包扎了手腕。
大夫来了,不过是看了看,并没开什么药,只说:“幸好发现得不晚,命捡回来了。”又淡淡一笑,“年纪轻轻的人,想着现在阎罗殿冤死鬼多,要去凑个热闹?嘿嘿。”
大夫的儿子、媳妇全死在南京,家里刚草草办完丧事,他说出的话呛人,让久儿爹很是尴尬,又不太好意思申斥,只得急忙把话岔开。
第二天晌午,久儿给他们送饭去。
他们住的屋子是打通的两间,李先生靠在外屋的床头,眼睛眯着,也许一晚上没休息好,还在补着觉。另外俩人在里屋,于先生靠窗坐,面朝床铺守着郑先生。
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像有胃口的样子,精疲力竭,憔悴不堪。
于先生帮久儿把食篮提起放到桌上,眼中露出一丝笑:“小姑娘,你很能干。多大了?”
“五岁。”
郑先生斜坐在床上看过来,眸光流转,有一缕转瞬即逝的复杂神色。
久儿总觉得,寻过死的人和平常人是不一样的,阴气森森,像鬼魂。她很害怕,想马上逃开,脚步却像被什么力量拴住了似的,小呆子一样站着,愣愣地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开口,声音宁静温润,像阳光穿透冰冷的河风。
于先生都似乎惊到了,就好像郑先生已经许久都没有说话了一般。
“久……久儿……”小女孩鼓起勇气小声说,“我叫久儿。”
男人凝视着她,冰冷的目光中渐渐浮起暖意。
久儿抬脸,注意到他两只手腕都缠着厚厚的布条,左手手腕上有暗红的血斑,白皙的手掌无力地摊在床边,食指修长,勾着一根金色细链,花朵形状的坠子闪闪发光。
黄昏时,他们要等的人来了,这个人只是将一个小罐子交到于先生手中,就匆匆离去。
久儿和父母吃着晚饭,是三个客人吃剩的鱼,用汤汁煮的稀粥,拌了些油饼,刚吃几口,南屋忽然传来吵嚷声。
只听郑先生大声道:“怎么证明就是她?怎么证明?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随便拿个罐子装些乱七八糟东西糊弄我?”
“先生!佟爷的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他吩咐的人办事,不会错的。”
“不会错?可还是错了,全都错了!我要在这儿等他过来,让他亲口告诉我是不是她。”
久儿听得一阵迷糊,看了看父母,他们脸上也是一片茫然。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李先生开口了:“那人临走时说,里面放有太太随身的东西,您打开一看就知道。”
“我不看,我等佟春江过来。”
“他去上海了,不会来了。我们先回汉口,一定有机会再见面。”
过了一会儿,久儿忽然听到于先生的惊呼。
然后就是一声号啕,是郑先生的声音。
男人哭原来也能凄惨成这样,中午他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那般清朗柔和的声音,竟也能如此凄厉!小女孩听得浑身汗毛竖起,跑到父亲身边抱着他的腿。
“快来人!”于先生大叫。
那边似乎陷入了一片混乱,父亲轻轻拨开她的小手,和母亲奔过去,久儿虽然害怕,却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怯怯地跟了过去。
郑先生蹲伏在地上,刚才听到他哭,谁知他眼中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有空洞与疯狂。他怀中抱着小小的锡罐,盖子掉到地上,还在一晃一晃地旋转,他抓起一把罐中灰白的粉末,轻声说:“你让我送你走,我把你送走了,可我怎么办?剩下我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留住你?”
“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他不停地重复说着这句话,忽然猛地把粉末往嘴里塞,一把接着一把,直到被呛得大声咳嗽,但他憋着让自己不喘气,极力吞咽,要将那些粉末全吞到肚子里去。
久儿妈一声尖叫,用手捂住嘴奔到院中大声呕吐起来。
李先生扑过去夺走了罐子,和于先生两个人将郑先生狠狠按在地上,久儿爹在一旁骇然,一时不知该干什么,久儿虽觉得此情此景甚是可怖,但不明所以,惊奇反而多过了恐惧。
李先生眼中落下泪来:“你知道你留不住,你亲眼看着她走的!是你让她走的!你再怎么作践自己也留不住她!”
男人在地上抽搐着,一张脸被呛出的粉末染得花白,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没有泪,目光如烈火燃烧,久儿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痛苦成这样,他其实两只手都伤痕累累,但右手可能更有力量,攥着拳头,可是不久,终还是精疲力竭地松开了,一个圆圆的东西滚了出来,一直滚到久儿的脚边。
是一颗红色的珠子,温润有光,似还带着温度,也许是从罐子里拿出来的,蒙了浅浅一层白灰,久儿矮下身就要捡,却被不知何时回来的母亲一把拉到怀中:“别碰,久儿,别碰。”
久儿怕极了,颤声问:“妈妈,那是什么?”
久儿妈将女儿拉出了屋子,愣了半天,方颤声说:“死人衣服上的东西。”
但更多的话她却不说了,久儿发了半晌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