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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新版序:兼怀悦子


近日重读了三十多年前所写的有关京都的文章。重读《京都一年》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
许多事情的细节,由于旷时久远而几乎淡忘,但是灯下追逐当年十分认真记述的文字,那些以为淡忘了的往事,竟又都一一回到眼前来,历历如新。
一九六九年的春季某日上午,在家忽然接到系主任屈万里先生的电话。他说中文系争取到国科会给予同仁至日本访问研究一年的机会,访问者需具备两个条件:通晓日语,年龄小于四十岁。“看看我们系里,只有你合乎这两个条件。很不容易争取到机会,你考虑考虑吧。”
那年我三十六岁,任中文系副教授。屈先生是我尊敬的老师, 大学时期选修过他教的《诗经》,旁听过《尚书》,深知他表情严肃,实则极关怀学生。
半年以后,我申请到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外籍研修员资格,只身赴日,生平次在异乡独居一年。我的正业是撰写中日比较文学论文《唐代文化对日本平安文坛之影响》。那是我以严肃的态度,埋首“人文”图书馆的书堆里完成的工作。至于《京都一年》,则是我的课外副业,却也是以同样严肃的心情,以京都为中心所展现的景观文物、风俗民情等对象的探索察究结果。我的论文撰写,是在平日周一至周五,至于散文杂记主题的追寻和写作, 则多于周末假日为之。那样的安排,使我在京都一年的生活变得充实有趣,并且正业与副业之间产生了相辅相成的功效。
京都,古称平安京,正是平安时代奠都所在地,也是古日本政治和文化的重心。我周末假日四处寻幽探胜,本来是为了散文题材之追索,不意亲眼目睹的文物景象,却将历史记述和古典文学的许多内涵,从平面的图书文字,鲜活地转化为立体具实的世界了。
三十六岁的我,身心俱处于状况,而次在异国独居, 不免对许多事物都是好奇的;不仅好奇,又有一种属于年轻时期的勇气和认真,凡事不畏艰难,必要追根究底。我阅读许多有关京都及近郊的名胜古迹介绍书籍,按图索骥一一探访,保留所有参观过的说明书和相关资料,又利用“人文”图书馆内的丰富藏书,追究事物的历史因缘和脉络。
其实,好奇也表现在实际的生活方面。于今回想起来,十分庆幸当初没有住进国际学人会馆,而选择了在图书馆附近左京区的民宿,朝夕得与京都的寻常百姓接触。我结识各种身份、不同年龄的朋友,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热心的京都人。我向他们学习京都的方言,用他们所熟悉习惯的日常语言沟通,消除了距离隔阂,得到了可贵友谊。我能够在短短一年里走进当地的传统、民俗生活的多种层面,实有赖那些朋友们真挚的指点与帮助。
在那些朋友当中,秋道悦子与我是忘年之交。我初抵京都之日便认识了秋道太太,滞留期间,她似长姐若母般地关怀照拂我的生活,陪伴邀约我去赏览京都的一切。在结束访问旅居生活之后, 我们仍有书信往来维系友谊。其后,遇有机会旅行或开会暂访,我总是设法预先与她安排会面聚叙,见面总是有自然涌现说不完的话题。而无论见面或书信,悦子都坚持要我称呼她:“お悦はん”。那是依照京都人古俗的昵称。“世上没有几个人这样称呼我的。”她说。“如非我前世是中国人,便是你前世是京都人。”她又说。
在《京都一年》的许多篇章里,我都提到她,即使未提及,每一次重读那些文字时,都令我回忆实际与她结伴共赏的往事细节而感到温馨美好。
时光荏苒,我们的友谊维持了三十余年,但毕竟有些兴致已未能如往日浓郁了。上一次见面,是赴东京参加学会。我多停留两天,去京都和悦子聚叙。时值暖春四月,悦子特别订购了两张京都春季盛事“都舞”的门票。我们又一度并肩观赏那华丽的传统舞蹈,一如三十年前。
然而,年华飞逝,有些事情究竟非同曩昔。
观赏过浪漫优美的“都舞”后,我们原来想沿着那条古雅的石板小径漫步,再去那家老店共进晚餐,重复从前的记忆,但是,步行未及半途,悦子觉得疲累气喘,难以为继。“我真的老了,走不动了。”她表情腼腆地说。遂改由我招呼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也取消了晚餐之约。
夕阳满天,目送着悦子颓然消失于那一扇木门之后,我乘坐同一辆车回旅馆,心中有说不出的伤情。
翌日上午,离开京都之前,接到悦子的电话,再三为昨夜之事道歉。她凄楚地说道:“不中用了。都快八十岁了呢!”那京都腔之中,含带着某种怆恻。“老朋友是不必为这样的事情道歉的。” 我安慰她,并许下再会之约。
那是悦子与我后一次的会见。
三年前的深秋午后,骤尔接到悦子的长子打来的长途电话。那中年的男人,我未曾谋面过,却泣涕哽咽说道:“我母亲心脏病发作,于一个多月之前辞世。我们直到今天才在她的遗物中找到您的通信处。联络迟了,真是对不起。”
老朋友不辞而别,也无须道歉。只是,当时我眼前忽焉觉得一片虚白。
我选了一张素雅的悼念卡片,后一次郑重地书写“お悦はん”那个悦子坚持我对她的昵称,作为送别之辞。又附一短笺,请她的家人把卡片留在悦子的遗照下陪伴一些时间。
我航空寄出的卡片与信笺,于两个月后原封不动退回来了。信封上印盖着左京区邮局的戳记“查无此人”。
难道悦子的家人把那栋风雅的房屋处理后迁移了吗?我的悼念竟迷失方向,无由传递。今后若再访京都,也将无由追寻往日的轨迹了吗?然则,岁末的歌舞伎、盛夏的祇园祭、吉野的樱花、高雄的枫红、知恩寺斜坡的夕照、十二段家紫屋的浊酒……一切的记忆,难道都将如浮萍漂漾不可把握吗?
而今,只有文字留存下来。许多事情发生过,又似消失无踪, 但是并没有完全消失。
这些文字,代表我曾见证过的京都的一些人和事。或许,京都在其时间的洪流里,也会容纳我这些微渺涓滴的吧。
我愿以这新版的序文献给お悦はん。相信她能看得懂我书写的中国文字,也能领会通过这些中国文字,我所表达的对她的思念。因为她的前世必然是中国人。
《京都一年》是我的本散文集。这些三十多年前的文章, 当初是在林海音女士主持的《纯文学》月刊陆续登载,其后结集成册。纯文学停业后,改由三民书局重新排版出书,文字与图片皆依原样,我曾另写一篇新版序。此度三民书局为此书再次排版,颇添增一些相关照片,以供图文相佐之用。日本近代作家谷崎润一郎曾以三十年时间译注古典名著《源氏物语》为现代日文而三度重版, 其后版本称为《新新译源氏物语》。我前此既已有新版序文,就让我借用谷崎氏例,称此文为“新新版序”,以为之区别前后吧。

二○○七年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