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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支持和热爱着法医工作的人

 

 

/原 版/

序言

 

 

“万劫不复有鬼手,太平人间存佛心,抽丝剥笋解尸语,明察秋毫洗冤情。”

是的,我是一名法医。1999年,一部著名的香港电视连续剧《鉴证实录》走红内地后,法医这个充满了神秘感和刺激感的职业走进了人们的视野。越来越多的高等院校开始筹备建立法医学系,越来越多的高中毕业生在志愿填写了法医学专业。而这个时候,我已经是法医学系大二的学生了。

看到法医这个职业的走红,我是骄傲的。记得我走进皖南医学院法医学系大门的时候,法医学这个专业还是个大大的冷门。因为受到传统世俗观念的影响,大部分人对这个职业还是敬而远之的。那时候,全国每年的法医学毕业生仅有300人左右,而我们班40个人里,只有我填了志愿。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远见。

参加了法医学实践后,我更加体会到这个职业的魅力所在。现场勘查前的期待,勘查和尸检时的思考,案件侦破后的成就感,无一不对我产生强烈的吸引力。但是,法医工作的艰苦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所以,我也总是会发发牢骚。牢骚过后,我依旧热爱这个职业。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省公安厅工作,接触疑难命案的机会更多,挑战性也更强。曾经我就有过写点儿东西的想法,想把经历过的案件加以改编,揉捏成一个个小故事,再塑造出一个胆大心细、有勇有谋的法医人物,直至涂鸦出一本所谓的罪案悬疑小说。可惜因为我的才疏学浅,连个题目也编不出来,更别说去杜撰情节了,所以这个想法一直就被压抑在脑海的深处。

后来也尝试动过笔,可是写到万余字就写不下去了,一方面不会设计情节,另一方面也的确没有时间。总之,想法夭折了。但这一次的失败经历,刺激我去阅读了一些优秀的小说,积累了更多的写作经验。于是,在那个辞兔迎龙的日子,在几个同事的鼓励下,这些年通过法医技术破案的细节化为创作灵感又不断冲击在我的心头,我终于迈出了艰难的步。从此,网络上就多了一部名为《鬼手佛心——我的那些案子》,实为描写法医艰苦卓绝工作的小说。

在网络上更新3个月后,在广大网友的支持和鼓励下,我有幸和博集天卷这家优秀的出版公司合作,将我的网络小说变成了一本对我来说十分厚重的实体书。公司在反复推敲之后,为这本小说量身定做了一个更加贴切的书名——《尸语者》。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我们就是那些能够读懂尸体语言的人。

《尸语者》第1季共20个案件,今后能不能写出第2季、第3季,就要看我有没有那么多业余时间、能不能创作出那么多故事了。不管能写多少,我都不会忘记我的写作初衷:尽可能让更多的朋友了解法医学知识、理解法医工作、支持法医工作。这本书,也当是写给自己的,纪念我的法医生涯。

作家朋友们不要指责这本小说没有艺术感和悬疑性,行内朋友们不要指责情节的幼稚。只当是一个小法医的劣作,请宽容地一笑了之。

小说中每起案件的情节、人名、地名都是我搜肠刮肚虚构出来的,不过天下之大,难保不会有雷同。为了避免非议,本人在此一并声明:如有雷同,实属巧合,切勿对号入座,否则后果自负。小说里真实的,是一个一个巧妙推理的细节,是书中法医的专业知识和认真态度,是法医和其他警察同行在破案中展现的睿智和明鉴。

谨为此文为序。

 

 

 

2012年1月

 

 

/典 藏 版/

序言

 

 

“万劫不复有鬼手,太平人间存佛心,抽丝剥笋解尸语,明察秋毫洗冤情。”

一双鬼手,只为沉冤得雪;满怀佛心,唯愿天下太平。

这首诗和这句话,我已经记不清在书里写过多少次了。

2012年,当我的第1本著作《尸语者》问世时,我充满了惊喜和期待,当时还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出版第2本书;如今,2022年了,当我写下《尸语者》典藏版的序言时,我内心感受到更多的是满足和欣慰。

10年间,法医秦明系列已经出版了9本小说(万象卷6本 众生卷3本)。万象卷已经完结,其中5本书都出了典藏版(第6季《偷窥者》典藏版正在筹备中,估计很快就能和大家见面了)。目前我正在写众生卷第4季《白卷(暂定名)》的稿子,希望明年可以出版。

在法医秦明系列中,《尸语者》是我的开山之作,有着其他作品所不能替代的意义。熟悉我作品的读者都知道,法医秦明系列的故事都是根据真实案件改编,而《尸语者》中的20个故事全都改编于我亲自侦办的案件,这些也是我职业生涯中印象深刻的案件。

10年之后,当我再次翻阅原版稿件,总觉得有些不尽如人意。毕竟这些被我视若人生中精彩的案件,还有很多细节没有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2022年是《尸语者》出版的10周年,也是法医秦明系列诞生的10周年,所以我选择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年份里,重新修订这本书。

一方面,我尽可能地还原20个案件更为丰富的细节;另一方面,我还补充记录了年轻时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生活片段:从一名懵懂无知的法医学学生,到满腔热血的新人法医,再到能够独当一面的主检法医师……希望大家能透过书中“我”的视角,去感受真实的法医成长史。

这个策划,就让我有了更多的内容展现给大家,而一本书的体量已经无法容纳这么多内容了,《尸语者》于是变成了上、下册。如果你同时拥有原版《尸语者》和典藏版《尸语者》,希望你们能看到我的小小努力和进步。

这10年来,我不敢说自己呕心沥血,但确实是笔耕不辍。

除了法医秦明系列,我还创作了守夜者系列小说和科普书系列作品。这些作品被改编成数部影视剧、有声剧、话剧……这些足以让我这个普通的公安法医获得莫大的满足了。

写了这么多部作品,我的写作初衷从来没有变过——我仍然希望让更多的人了解、理解、支持法医职业,同时希望让心善的人提高警惕,让怀恶的人放下屠刀。比起血腥恶臭的命案现场,对法医的偏见和不理解更容易令我们感到心寒。

好在,这10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曾经,路人一听说我是法医,就投来异样和歧视的眼光,而如今我感受到更多的是充满崇敬和信任的目光;曾经,我去吃酒席时和别人握手,别人觉得晦气而拒绝,而如今在图书签售会上,每一个读者都很暖心地要求和我握手;曾经,法医职业鲜为人知,现在越来越多的孩子来问我如何成为一名法医,也有越来越多的影视剧和文学作品出现了以法医为主角的设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实现了自己的初衷,我真的感到很欣慰。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有着17年工龄的老法医了,如果从大学次参加法医实习时算起,已经过了24年。人生中,能有几个24年?我深爱着这份职业,直到现在,也还是这样。

开始写作后,我有很多机会去从事别的更轻松、更有前途的岗位工作,但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我说过,“法医秦明”没了“法医”二字,便一文不值。

确实,用我书里的话说,我也会发牢骚,但是牢骚过后,依旧热爱。我爱这份职业在侦破案件时的抽丝剥茧,为死者洗清冤屈后的成就感和背抵黑暗、守护光明的荣誉感。

所以至今,我仍然是一名光荣的公安法医。

10年来,我也从一个30岁出头的小伙子,变成了步入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喊我“秦叔”的小读者也越来越多)。回望这10年光阴,是我人生中为充实的一段岁月。

10年来,我收获了太多掌声和喝彩,是的,读者就是支撑着我写下去的动力。有了你们的鼓励和催更,我才能坚持笔耕不辍,拥有更精彩的人生。感激你们!

10年来,我的家人们一直默默地支持着我,我的领导和同事们一直鼓励着我,元气社和出版合作方(无论是过去的博集还是现在的磨铁)的小伙伴们一直帮助着我。感激你们!

10年来,无数与我合作过的影视、话剧、有声等领域的主创人员,用自己的努力,诠释法医职业的真谛,让更多的人看到法医。感激你们!

10年来,是我时常鞭策着自己,改掉惰性,改掉常立志的毛病,不断突破自我、拓宽人生的边界。感激自己。

我相信,接下来的10年,我依旧会笔耕不辍。

因为继续创作出好的作品,是对你们、对自己的回报。

谨以此文为序。

 

 

 

2022年1月

 

 

目录

 

|案|

初次解剖...001

次面对新鲜尸体时,我刚刚过完18岁的生日。忐忑地拉开尸袋,露出的竟是一张熟悉的脸。

 

|第二案|

沉睡之妻...029

听说他俩是小区的模范夫妻,丈夫的身体不好,出院后是妻子一路上背回来的,但为什么妻子死得如此蹊跷,丈夫却死活不让法医解剖她?

 

|第三案|

自杀少女...057

自杀的少女只留下了一张字条:“活得痛苦,不如去死。”

她身上隐隐约约留下的烟头烫痕,让这桩事件看上去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第四案|

婆婆之死...083

“自从儿媳失业后,我就经常听到这家婆媳争吵的声音。昨天晚上刚吵完,今天婆婆就死了,儿媳还消失了……啧,毒妇人心!”

|第五案|

水上浮骸...111

清淤工人拿起长竿网兜,把河面上白花花的东西捞起来。他定睛一看,吓得差点儿跌落水中。这哪是猪肉,分明是被切下来的人的胸部!

 

|第六案|

夜半敲门...139

法医走过去拿开了遮盖尸体下身的棉毛裤,脸色一惊,女主人的下体半裸,居然还插着一把匕首。卧室里还有两具女性尸体,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七案|

腐臭古井...165

痕检员小心翼翼地用勘查灯往古井底下照射,隐约看到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他又用长竿捅了一下,果然触碰到了某种软塌塌的东西——那应该就是失踪老人的尸体了。

 

|第八案|

半掌血印...193

尸体库的灯忽然灭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更可怕的是,我的手此时正握着死者冰凉而僵硬的手。

|第九案|

校园禁地...219

母亲给女儿的电话打到一半,话筒里却传来奇怪的声响,女儿就此下落不明。直到几个月后,学校的小树林里出现了两具尸体……

 

|第十案|

大眼男孩...247

没想到毕业前的后一个案子,死者居然又是我熟悉的人。那孩子湿漉漉地躺在地上,可爱的大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我再也不能听到他喊我哥哥了。

 

 

 

|案|

初次解剖

 

——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

海子

 

次站在露天解剖室前,面对一具新鲜尸体的时候,我刚刚过完18岁的生日。

此时的我,站在一个绿色的穹顶之下。夏日的阳光,透过穹顶,照射到我的脸上,晃得我有一些睁不开眼睛。我的脑子里嗡嗡的,就连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都说不清楚。

这种复杂的精神状态操纵了我的神经系统,使得我全身麻木,像是触电一般。这种精神状态还操纵了我的心电传导系统,如果我不去主动地深呼吸,我胸膛里的那颗心脏似乎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早知如此,我真的不知道当初还会不会报考法医……

 

 

1

 

心跳的咚咚声,仿佛瞬间将我带回那个满脸好奇与渴望的小男孩身上。

小时候等着我爸出门,是我一天当中期盼的时刻。看着他佩好锃亮的手枪,扣好警服上的每一颗扣子,空气里顿时充满了令人兴奋的味道。我爸“吧嗒”一口亲在我脸颊上,摸了摸我的脑瓜,然后威风凛凛地去上班了。

这样的画面,经常会在我的梦中出现。爷爷是军人,爸爸是警察,看来我这辈子应该是和制服大盖帽结缘了。作为新中国代正儿八经的专业刑事技术人员、痕迹检验的专家,我爸当然希望他的儿子子承父业,接过他手中的枪。

可我妈偏偏不这么想。

“别看你爸那神气样儿,吃的苦可多着呢!”

当了一辈子警察的家眷,我妈才不舍得让她的孩子也去卖命。我爸天天加班加点、出生入死的,工资还不如她一个护士拿得多。在她看来,安安稳稳地当个医生就是好的出路,她在医院里当护士长,大小事儿还能有个照应。再说了,当医生,有一门手艺,既能帮助亲戚,还受人尊敬。更重要的是,救死扶伤无比崇高啊,有什么比不上警察的啊!

我妈说得也没错。我爸总是好几天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结果没聊两句,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直接睡着了。看着我爸总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我的“制服梦”也开始动摇了。

警察真的那么累吗?我能干得了吗?

当警察还是医生?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爸和我妈就一直争执不休,他们的意见从来就没有统一过。谁也不想得罪的我,总是在他们的争执中,不停地左右摇摆:一阵子立志要当警察,一阵子又觉得当医生也不错。

 

就这么“警察、医生、警察、医生……”地左右摇摆着,我很快读完了高中,来到了1998年。

高考结束后,我很头疼。作为化学课代表,我居然把擅长的化学考砸了。平时能把高考模拟卷做到140分以上,我对完高考卷答案,居然只估出了90分。那个时候填报志愿的流程和现在不一样,在真实成绩和分数线未下来前,我们就要根据估分的情况来填报志愿。志愿表格分为几档:提前录取院校、重点本科院校、普通本科院校、大专、中专。而我的估分成绩,约莫着够不上重点本科院校的分数线。

去什么学校呢?公安大学还是医科大学?

直到志愿表必须要提交的前一夜,我还在犹豫着,爸妈也还在争执着。

“这样吧,我退一步。”我爸说,“报医学院,但为了两全其美,选法医学专业。”

我激动得想直接举双手赞成。哈,居然还有两全其美的选择!只是,我对这个新名词充满了疑惑。

“法医?是干什么的?”我和我妈同时问道。

“就是又可以当警察,又可以当医生的专业。”我爸耍了个滑头。但事实证明,他也没有完全说错。

“这么多就业选择,那是不是报的人很多啊?我的分够不够?”我有些担心。

“放心,你的分儿,报了肯定能上。”我爸说道。

“那行,就报这个,你们俩就不用吵了。”我果断地在志愿栏里,填报了皖南医学院的法医学系。

我估的分很准,录取通知书也很快就下来了,我期待的大学生活,终于就要开始了。

没能去上公安大学或刑警学院,我爸还是有一些失落的。

“咱们得把话说在前头,干这个专业,得胆儿大。”我爸说。

“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爸在我填报志愿后就一直唠叨,我不耐烦地回应道,“你不知道,从小到大,同学们都喊我‘秦大胆儿’吗?”

小学的时候,我家住在一楼,我的房间直接对着马路。有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房间的窗帘后面,居然伸出一只手。换别的小孩都得吓哭吧?我倒是不怕,直接拿台灯把那手给打回去了。后来才知道,我砸的那人正是个小偷。

“也是,上医学院挺好的。”我爸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医学院女生多,好找个儿媳妇儿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为什么对我的分数那么有信心。因为在1998年,法医学这个专业完全是冷门儿中的冷门儿。用我们系主任的话说,那时候,全国只有九所院校培养法医学专业学生,而每所院校每年都招不到40人。全国一年的法医学毕业生,也只有300名左右。

入学后,我问了一圈,原来班里40个同学中,只有我一人以志愿填报法医学,其他同学都是被调剂过来的。于是,好奇也好,懊恼也罢,我们这40个法医新生,就这样开始了完全陌生的新生活。

 

还记得高中的班主任为了缓解我们的压力,说过多的一句话就是“等熬过了高考就好了,美好又轻松的大学生活等着我们”。结果等我看到课表就傻眼了,各种医学基础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听直系的师兄师姐说,前4年的时间,法医学的课程和临床医学的课程是一样的,到了大四的时候,还要进行数百课时的法医学专业课程。学医的同学们都知道,医学生的课程,打大一开始就不轻松。系统解剖学、组织胚胎学、病理学等这些涵盖无数个专有名词的痛苦课程不说,单是那令人头疼的高等数学,就能让人吐血。我虽然是个理科生,但是也害怕数学啊。

看看隔壁学校,大一整个学期就跟玩儿似的。可是我们,一到期中或者期末考试,那真的是集体通宵达旦来背诵那些晦涩难懂的名词,整栋宿舍楼在深夜传来各种喃喃自语,恍惚间我差点儿以为梦回高考前夕。我一度非常后悔报了医学院。

那时候,系主任经常来给我们讲课,希望激发起我们对专业的热爱和激情。只是系主任没有在公安机关待过,他讲的大多都是就业前景的概述,诸如法医学的就业前景是全院好的,我们这个专业是吃香、抢手之类的话语。不过,多亏了系主任不厌其烦地介绍法医学专业的就业方向,我大概了解了公安法医的工作内容,比如出勘现场啊、解剖尸体啊、破案分析啊之类的。

听起来,果真比当医生要刺激多了。

大一的学习很快就过去了,等到期末各科综合成绩出来的时候,大家一片哭爹喊娘,尤其是系统解剖学,这门噩梦般的课程,挂科率简直惨不忍睹。好在我大一所有的课程,都顺利通过了。据说,在医学院里5年不挂科的人,一定是学霸。我倒不敢说自己是学霸,只暗暗期望自己的“考试运”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暑假不需要复习补考,我显得有些寂寞。有一天,我爸回到家里,对我说:“暑假两个月,你总不能一直窝在家里看电视吧?”

“我也可以玩会儿电脑。”我嬉皮笑脸地说。

那时候的电脑还是个稀罕玩意儿,但是所谓的玩电脑不过是玩一些简单的单机游戏。因为互联网还没有在我们这种小城市里普及开来。

“别整天想着玩儿,爸和你说件正经事儿。你有没有兴趣,先去接触一下你学的专业?”我爸试探着问道。

“啥意思?”

“就是,每天去公安局上上班,跟着我们局里的法医跑跑现场?”我爸问。

我当时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各种刑侦探案剧的刺激场面。我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说:“愿意啊!愿意!”

“那行,我今天就去申请。”我爸说,“明天一早,你和我一起去上班,我送你去汀棠市法医门诊报到。”

一想到电视剧里的刺激场面就要成真,我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次巴不得太阳从凌晨三四点就赶紧升起来。

 

可是没有想到,真实的法医工作和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我作为“实习法医”并没有去市公安局报到,而是去了位于汀棠市公安医院的“法医门诊”。我当时心里直打鼓:我不会以后都是像医生一样天天坐在这里工作吧?为什么和老师们说的天天跑现场、破命案的感觉差距这么大?

走进了“法医门诊”,才发现这个地方和隔壁的医院门诊不太一样。不是一人一诊室,没有检查设备,工作人员也不穿白大褂。门诊里的工作人员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在纸上写着什么,工作环境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政府办公室。不同的是,办公桌的旁边放着一张医院的检查床,检查床上方的墙壁上还悬挂着一张视力表,仅此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都在忙着写鉴定书。那个时候还没有电子信息化办公,大多数人还不会使用电脑(我当时也不太会用windows 95系统),所以得先手写鉴定书,再交给专门的打印人员转成电子版。

这就是法医工作?天天写写画画的?我的心里更不踏实了!

 

我去报到,个认识的人是圣兵哥。

圣兵哥姓刘,比我大10岁,是汀棠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的副所长,法医部门的负责人。所以无论是法医门诊的工作人员还是医院的医生护士们,都会亲切地喊他“刘所长”。他个子不高,瘦弱得很,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无论见到同事还是来做鉴定的群众,都是一脸笑眯眯的样子。亲切随和、与人为善,和我脑海中冷酷的法医形象不太一样。

就这样,圣兵哥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启蒙老师,即便后来他不再从事法医这一行了,我也一直对他崇拜有加。

“圣兵哥,我们法医就在这里工作啊?”我还没坐到我的临时办公桌前,就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是啊。”圣兵哥的回答让我一下跌入了冰窖。

“哦,当然,也会在殡仪馆工作。”圣兵哥又补充了一句。

他看见我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笑着又说:“哪有你这样的?在这里工作,总比在殡仪馆工作强吧?”

圣兵哥说的是这个理,但我总觉得坐办公室不是一名法医该有的样子。

“走吧,我正好要去殡仪馆为一个案子的尸体办理移交手续。”圣兵哥拿起一个黑色的挎包,夹在腋下,说,“正好,带你去参观一下。”

“你参观完,就知道还是这里好喽。”正在奋笔疾书的另一名法医泽胜哥笑着说道。

 

警用吉普车穿过了市区,来到了郊区,接着穿过了一个写有“陵园”二字的牌坊大门,后在一大片的绿色塑料穹顶下面停稳了。绿色的塑料穹顶是汀棠市殡仪馆主告别厅后面的一条走道,连接着告别厅、尸体存放室和火化间。

圣兵哥带着我跳下车,穿过走道,打开了尸体存放室的大门。

尸体存放室是所有殡仪馆都必须有的地方,里面一般都有一个巨大的不锈钢冰柜,冰柜由数十个长方形的冷冻舱组成。冰柜的表面,则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正方形舱门。舱门上有一个机械把手,把手的旁边都贴着标签。标签上填写着一个个名字、年龄、地址等信息,像是在告诉人们,舱里的尸体,不久前也是活生生的人。

尸体存放室的隔壁就是火化间了。火化间里有三台自动化火化炉,每当一具尸体被装进纸质的棺材,塞进炉子里,几十分钟后就会变成一缕青烟。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具尸体,在告别厅经历完遗体告别仪式后,就被人推着经过绿色穹顶下的过道,告别人世间的繁华,然后灰飞烟灭。

“我们工作的地方在解剖室。”圣兵哥找到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交接文件只用了两分钟的时间。完事儿后,他说:“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

“咱们汀棠,还有解剖室呢?”我问道。直到此刻,我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要参观这里,为什么要熟悉这里。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的老家汀棠市是个经济不够发达的地方,基础建设也一般。可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解剖室”这么高大上的地方。

虽说我们的医学院也有解剖室,但是和一般的实验室没有区别。实验室没有解剖台,尸体只能放在移动运尸床上。我们就身穿白大褂,站在实验室中间解剖尸体标本。因为没有什么防护,一堂解剖实验课下来,我的白大褂上沾了好多福尔马林,甚至还有标本的脂肪组织,我每次回去都得用手搓洗好久。

对于公安机关的解剖室,我还是挺好奇的。

“喏,就在过道尽头,我带你去看看。”圣兵哥说,“等你放寒假的时候,要是有解剖,就在那里进行。”

“什么叫寒假的时候要是有解剖才在那里进行?”我听得莫名其妙,问道,“那假如明天就有解剖呢?”

“解剖的案例没有那么多。”圣兵哥说,“只有命案或者家属有异议的非正常死亡才会解剖。现在这么热的天,在解剖室里解剖有点儿受罪。”

这就更把我说迷糊了。天越热,越是要往阴凉的地方钻啊,没有空调,总有电风扇吧?为什么在解剖室里解剖,反而会是受罪呢?

我一肚子疑惑,跟着圣兵哥,向过道尽头走去,想去看看解剖室是什么样子。

结果,我大失所望。

 

所谓的解剖室,原来就是一间砖砌的小房子,看起来起码有30年的历史了。小房子的窗户还是老式的木窗,窗框上的部分油漆都脱落了,还有两块玻璃是碎裂的。

我走到窗外,探头从外面向里面看,刚刚挨近窗户,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呛得我咳嗽了几声。

“里面洒了消毒水,就不让你进去看了。”圣兵哥笑着说道。

这间所谓的“解剖室”,估计占地面积也就20平方米。屋中央用砖头砌成一张解剖台。解剖台上面贴着瓷砖,以便清洗。地上还有一些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桶桶罐罐。此外,这个房间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解剖室那扇破碎的窗户上方有个排气扇,此时没有通电。扇叶被风吹着,慢慢地转动。

“这就算条件不错的了。至少冬天,在房子里解剖不用忍受寒风,但到了夏天,尸体容易腐败,腐败气体没法散发,解剖室就成了毒气房。所以,咱们解剖室的使用频率啊,是有季节差异的。”圣兵哥说,“不过这也不错了,像咱们下属的县级公安机关,连个解剖室都没有,法医只能露天解剖。”

“可这里也啥都没有啊……”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不然呢,还能有什么?”圣兵哥哈哈一笑。

“至少得装个空调吧?”我皱起了眉头。

圣兵哥似乎严肃了起来,带着一些担忧的表情说道:“法医,是要吃苦的。”

 

 

 

 

2

 

由于工作环境的恶劣,我对这份职业产生了一些心理落差。

我每天都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要选择一份这么艰苦的工作?甚至有的时候我还想去问问我的父亲,把儿子推到这种艰苦的岗位上,他不心疼吗?

但转念一想,如果真能如电视剧那般刺激地破个案,环境再“脏、乱、差”,至少也有成就感吧。可是,接下来一个礼拜的实习期却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自从参观完解剖室后,别说破案了,我连殡仪馆都没去过,整日泡在办公室里。

我别提有多失望了。难道这就是法医的工作吗?

圣兵哥给了我答案。

从圣兵哥的口里,我知道现在的公安机关有专门的刑事技术部门,隶属于刑警支队,叫作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有的地方是科级单位,有的地方是股级单位。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虽然架子不大,但是涵盖范围很广。大多数地方的刑科所都至少有法医、痕检、理化、照相、文检等五个大专业,只不过每个专业也就两三个人罢了。

由此可以知道,公安机关有很多警种,刑警只是其中之一;刑警下属又划分了很多分工,刑事技术只是其中之一;刑事技术还包含很多专业,法医只是其中之一。这样看起来,法医只是公安机关这个庞大队伍中,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个专业了。

虽然法医的职位很渺小,但负责的工作并不少。

从圣兵哥的口中,我了解到市公安局的法医工作主要有三大块:一是对打架斗殴或者交通事故等案件里的伤者进行伤情鉴定和伤残鉴定;二是出勘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明确事件有没有疑点;三是参与命案的侦破。

还好,虽然机会很少,但法医确实会参与命案的侦破,那我还是有兴趣的。

但前面两大块的工作,听起来就乏味多了。

比如所谓的“伤情鉴定”,就是指“人体损伤程度鉴定”。在20世纪90年代,当时的人体损伤程度鉴定,分为轻微伤、轻伤和重伤三档。如果鉴定是轻微伤,只需要治安处罚;如果是轻伤,就要追究刑事责任,但是可以调解解决;如果是重伤,那就要判比较重的刑罚了。法医的一纸鉴定,就决定了一起伤害案件的处理和解决方式,更是牵涉了双方当事人的利益。只是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多重要。

而“伤残鉴定”是指“人体伤残程度鉴定”。一共分为十级,一级是严重的、没有自理能力的残疾,而十级是轻的。伤残鉴定关系着赔偿金额,但不涉及刑事处罚,一般都只是民事案件,所以对于法医的压力相对要小一些。后来,这种鉴定基本都由第三方鉴定机构去做了。

受理伤情鉴定和伤残鉴定的地方,就是我之前看到的法医门诊。果然,实习期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于是,我成天跟在圣兵哥的后面,像个小跟班儿似的到处转。当时每天做得多的事情就是伤情鉴定,这项我原本不以为意的任务,真正实操起来才发现一点儿都不容易。虽然我也很认真,可鉴定工作除了运用法医学知识,还得通科了解临床知识,偏偏大一的我对于这些知识都一知半解,所以我时常看鉴定看得一头雾水。

圣兵哥倒是天天乐呵呵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我以为他永远都不会生气,直到我次看到圣兵哥受委屈。

 

那天,法医门诊接了一个鉴定。

鉴定过程不复杂,鉴定内容也不疑难,所以鉴定结果很顺利地就出具了。

伤者被人用刀划伤了面颊,因为是在运动中受的伤,所以创口的两边比较浅、中间比较深。伤者去医院清创缝合的时候,医生在病历上写道:“右面颊部可见一长约5cm的创口。”当然,这里的5cm只是医生估计的长度。

按照当时的轻伤鉴定标准,面部3.5cm创口就是轻伤。在法医的眼里,必须是皮肤全层裂开的才叫作创口,创口首尾部位的细小损伤不能称为创口,只能称为划痕。因此,圣兵哥只在伤者的面部损伤中发现了2cm的创口,于是鉴定为轻微伤。

可是伤者在不理解法医学知识的情况下,担心鉴定结论对他不利,所以一口咬定法医一定是收钱了。于是伤者到处去闹,甚至还打了广播电台的群众热线。督察、纪委也不理解为什么病历上的5cm到了圣兵哥这里就剩2cm了,对圣兵哥进行了轮番调查,让圣兵哥很是恼怒和委屈。

好在,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过了几天,他又恢复了往日笑呵呵的样子。

我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但圣兵哥告诉我,追求正义和真相,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真正的正义,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之上,就必须要承受被那些打着“正义”的幌子,存有私心、别有用心之人泼脏水的委屈。法医是刑事技术中和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的警种,法医的一纸鉴定牵扯了诸多利益,所以在伤情鉴定这一块,没有哪个法医不会成为被告。

这段插曲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抹阴影。年轻气盛的我并不知道,未来某一天,同样的事情真的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很快,一周过去了。

我们没有接到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更不用说命案了。我每天的工作都是在不断地重复:受理案件、验伤、调阅病历、写鉴定书……工作如此枯燥,我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圣兵哥见到我蔫头耷脑的样子,并没有过多的安慰,可能他觉得,这是每个新手法医必经的道路吧。

第二周的周末,我们法医门诊桌上那台并不经常使用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法医门诊。”我拿起电话,自报家门。

“我是重案大队小李,石城路发生一起群殴事件,一名男子死亡,请过来看现场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疲倦。

“命案?”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心里说不出是畏惧还是期待。

原本在审核鉴定书的圣兵哥,突然站了起来,三步并成两步走到我的身边,一把抢过电话,说:“什么情况?有头绪吗?”

后来我才知道,“有头绪吗”算是警局内部的俚语,问的是犯罪嫌疑人是否明确。

如果明确,那么法医只需要做一些基础的工作就可以了,压力会比较小。但要是没有头绪,法医需要分析推理的内容就会有很多,现场勘查和尸检工作的细致程度就要更高,至少会多花一倍的时间。

“打架而已,抓了好几个了,剩下的都在追,跑不掉。”

“好,马上到。”圣兵哥长舒一口气。

“我们要去破案了吗?”我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像案件已经破了。”圣兵哥哈哈一笑,说道。

“破了?”我大失所望,“破了……还要我们去干吗?”

“不管案件破没破,法医都是要去的。”圣兵哥说,“即便不是案件,非正常死亡事件,咱们法医也得去呀。”

说完,圣兵哥从法医门诊门后的架子上,拿下了一个银光闪闪的箱子,上面写着“法医现场勘查箱”几个小字。圣兵哥打开箱子,清点了一下里面的工具,然后从柜子里拿了一个小袋子放在箱子里。

虽然案件破了,但是我至少可以体验一下出现场的感受吧,我在心底安慰自己。

圣兵哥、泽胜哥带上整理好的勘查箱,领着我走出了公安局的大楼。泽胜哥是比我高五届的师兄,此时也是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圣兵哥说,如果是出勘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只需要一名法医和一名痕检技术员就可以了。但如果涉及命案,要对尸体进行解剖,则需要两名法医,这就必须喊上泽胜哥。

咦,案件不是破了吗?怎么尸体还要解剖?我很不理解。不过不要紧,既然我以后的工作就得要解剖,那早一点儿接触、早一点儿学习,总是好事嘛。

楼下,一辆面包车已经停车等待了,蓝白漆面的车子上标有“刑事现场勘查”的字样,开车的是刑科所里的痕检员老郭。之前我听圣兵哥说过他,老郭从警20年,一直在痕检的岗位上坚守,因为刑科所还没有专人司职照相,所以现场照相、录像的职责也是由他一个人担着。

我们登上了现场勘查车。这辆车似乎可以装下七八个人,后面的一部分被木板隔开,前面只有五个座位。后来我才知道,有很多现场勘查设备,因为体形比较大,不能像勘查箱那样随身拎着,只能损失勘查车一部分的运兵功能,用来装载勘查设备。

一路上警报声直响,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刺激感,脑海里浮现出电视剧里各种各样的凶案现场。对嘛!这才是法医该有的样子!

 

现场却很平静,比想象中平静太多了。

我们的警车一直开到了石城路的马路牙子边儿,就开不进去了,因为人行道的树木之间拉着一圈警戒带。警戒带外,熙熙攘攘地挤着看热闹的路人。我忍不住从座位上起身,想透过风挡玻璃看一看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远远望去,警戒带中间啥也没有,实在不知道这群人在围观些什么。

我们依次下了警车,群众看圣兵哥和泽胜哥穿着警服,自觉让开了一条通道。他们注视着我们拎着勘查箱,跨过警戒带走到了人行道上。

“人都清楚了?”圣兵哥打开勘查箱,拿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手套、帽子、口罩和鞋套。他也递给我一个同样的袋子。

远处跑过来一个小伙子,听声音就是那个打电话来的重案队小李,他说:“何止是清楚了,都抓了。就是几个小混子,来寻仇的,几个人搞一个,搞死了。”

说得这么轻松,一时间我觉得这名面容稚嫩的年轻警察,没有同理心。我低着头不作声,学着圣兵哥的样子,把“四件套”一一穿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现场,还要这样大费周章。

穿戴好了四件套,我跟在圣兵哥的身后,走到了警戒带圈住的范围中心,看到被围起来的地面上有一摊血,血泊周围可以看到一些排列成条状的滴落状血迹和少量的喷溅状血迹。

没有看到尸体,看来已经被运走了。我不由得纳闷,电视剧里不都会按照尸体的轮廓画一个白圈吗?而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后来我才知道,警察在实际办案的时候,会录像、拍照,一般情况下,都不需要画白圈。

老郭蹲在血泊的旁边看了看,说:“怎么有这么多血足迹?”

“我估计啊,这里都没有嫌疑人的足迹。他们捅完就跑了,哪还有足迹啊。”重案队的小李说,“不过捅人的时候,旁边有好些路人,惊慌失措地乱跑。哦,后来120来了,把人拖上车,估计这边的足迹都是他们的。”

“所以,这现场也没什么可看的。”老郭说。

“是没啥好看的,不过没关系,十几个目击证人。”小李轻松地说,“这个,他们赖不掉。”

我心想,好嘛,现场都没的看,我一直期待的命案侦破,就这么迅速结束了?

我有些失落地问圣兵哥:“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圣兵哥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思,他朝我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勘查箱里,拿出了几根棉签,用生理盐水浸湿后,在血泊、喷溅状血迹和滴落状血迹中各取了一部分。

“还要提取血吗?”我问。

“估计不用了,但是现在要求,都要取材备检DNA的。”圣兵哥装好了棉签,说。

“DNA”这个词,在那个年代,算是个时髦的词儿。不过毕竟我已经实习了两周多的时间,也听圣兵哥提过。据说,DNA在当时是很先进的技术,各个市局都做不了,遇见了疑难的大案,才会送检去省厅做。那时候DNA检验刚刚开始使用,用的还是原始的方法,工序非常复杂,得出的数据也不像现在都是数字化的,不是专业人员还真看不懂。因此,公安机关一般不会动用这种高科技,尤其是这种已经明确了犯罪嫌疑人的案件。

看着圣兵哥忙活了一圈,我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学到。

现场看完了,我们重新上车。

“圣兵哥,我们去哪儿?”

“殡仪馆啊。死者是在送去医院的路上死的,现在尸体已经被拉到殡仪馆了。”

就是那个两周前我参观过的殡仪馆!虽然早就盼着参与解剖,但是事到临头,我还是有点儿紧张。不,是夹杂着兴奋的紧张!“不是说案件已经破了吗?人不都被抓了?那还用得着我们去解剖吗?”

“怎么会没用?”圣兵哥看着我笑,“只要是刑事案件,都是要进行尸体解剖和检验的。这可是基础工作,也是保障案件准确办理和完善证据锁链的重要一步。”

“对,只要是非正常死亡事件,无论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又或是猝死,法医都必须到场进行现场勘查和尸表检验。”泽胜哥此时补充道,“只要是命案,不管案件有多简单、多清晰明了,尸体都是要解剖的。这是程序上规定的。”

我想都没想,便接嘴道:“也就是说,我们去做的都是无用功?”

圣兵哥没有继续和我纠缠这个问题:“去看看吧,先看,你还不能上手。至于侦查部门说案件已经破了,那可不一定。不信你看。”

 

殡仪馆一般离市区都比较远,利用坐车的时间,我拿起小李之前放在车上的案件前期调查材料,随手翻了起来。

 

根据多名目击证人的供述,今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几名社会上的小混混,正在石城路边的人行道上行走。突然从北边跑来另外几名小混混。两拨人很快就开始扭打起来,后赶来的一拨小混混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匕首。

被打的小混混因为事先没有准备,赤手空拳,很快便落了下风。与死者一起的几个人,纷纷四散奔逃,但死者跑得慢,被人按倒在地。接下来,几名小混混在死者的身上捅刺了几刀,然后离开。

打架刚刚发生的时候,就有群众利用路边小店的公用电话报了警。石城路派出所距离事发现场只有1公里,所以派出所民警、附近的巡警和交警抵达得很快,在现场就抓获了两人,剩下的行凶者也在不久后被捕。

死于群殴事件中的男孩,只有18岁,叫作饶博,他身中数刀,当场倒地,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治身亡。

 

真巧,这个人居然和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同名呢。

我暗暗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毕竟这个姓,这个名,还有这个年龄……

一路忐忑。很快,警车开进了写有“陵园”字样的牌坊大门。

 

 

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认为入殓的时间应该是上午而不能是下午或者晚上。因此,殡仪馆有个特点,就是上午忙得不可开交,而下午就无事可做了。

现在是下午,所以殡仪馆里静悄悄的,除了公安局来的几个人之外,只剩下负责拖运尸体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了。

“刘所长啊,今儿咋亲自来啦?”一名老者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一副黄色的橡胶手套,推着一台运尸车从存放室里走了出来。

运尸车上面放着一个黄色的尸体袋,拉链拉得紧紧的,看不到袋子里的情况。可能是因为袋子里的空气比较潮湿,袋子紧紧贴在了尸体上,所以可以看到尸体袋呈现出一个人仰卧着的轮廓。

我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袋子里这个男孩,和我年纪相仿,我有点儿不敢想象袋子拉开后的样子。

开学,我就是法医学系大二的学生了。虽然刚过完18周岁的生日,那也算是成年人了。从小就被叫成“秦大胆儿”的我,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表现出内心的恐惧。

想想在学校里,我不也没怕吗?系统解剖课上,别的同学躲得远远的,只有我坦然处之,直接动刀子。刀子动多了,我对解剖结构就熟悉了,要不然怎么能在这门噩梦般的课程上拿到好分数。

可那种感觉,和现在不一样。

在医学院里,确实有真的尸体。我们把它们尊称为“大体老师”,也叫作“标本”。之所以叫标本,是因为尸体经过了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组织器官都已经被固定,不再发生细胞的自溶和组织的腐败,永远都是同一副样子:全身通体黄褐色,皮肤干硬,软组织干瘪瘪、皱巴巴的,面部的皮肤紧紧贴在面颅骨上,几乎看不出面容是啥样。

所以,标本虽然也是真人的尸体,但我总是觉得和“人”还是有一些差别的。

而眼前的这具尸体,是在1个小时前刚刚失去生命的,用圣兵哥的话来说,就是“新鲜尸体”。1个小时之前,他还和我们一样,活蹦乱跳、打诨说笑。

圣兵哥用“新鲜”这个看起来并不太恰当的词语,倒不是为了和医学院解剖课上的尸体标本作对比,而是为了和腐败尸体做区分。但我只有小时候见过亲戚老人去世,长大后就没见过新鲜尸体,更别提腐败尸体了。

这些词在我的脑海里都只是专业术语,现在很快就要近距离接触了。

不知道他长啥样,死状惨不惨烈,面容狰不狰狞?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想借此来缓解一下逐渐加速的心跳。

 

“是啊,老张头儿,这是命案,我肯定要自己来才放心啊。”我的思绪都已经跑了一大圈了,圣兵哥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到,他对着推尸体的老者笑了笑,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哟,有几个月没命案了吧?”老张头儿把运尸车调整好角度,放在了过道的中间,说,“这人才18岁,有点儿可惜啊。”

“唉,是啊,不学好,学那些小混混。”圣兵哥一边说着,一边撕开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件一次性手术衣、一顶无纺布帽子和一个医用口罩。

这是法医解剖用的“三件套”,穿戴上这些,再戴上乳胶手套就可以干活了。

我还没穿过这些,但是在法医门诊上班的时候,见过它们。

“怎么不去解剖室啊?”老张头儿问。

“天气热,解剖室里没有空调,太闷了。”圣兵哥说道,“你们过道里新装了自来水,我们就拿你的过道当解剖室喽。”

“嘿,随便。”老张头儿笑着摆摆手,说,“结束后,给我把地面冲干净,别弄得血呼啦渣的就行。”

这个“血呼啦渣”听起来格外刺耳,我情不自禁地脑补了一下画面。

 

很快,圣兵哥和他的助手泽胜哥已经穿戴完毕了,正在整理着身上的防护装备。

“看好了啊,从开始就要记好步骤。”圣兵哥对我说,“仔细观察好我们动作的细节,等下一次解剖,就让你上来当助手。”

“那没问题的。”我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其实一点都不淡定。下次就让我上解剖台了?

圣兵哥开始严肃起来,动作一丝不苟,和他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随着“刺”的声音,黄色的尸体袋被缓缓地拉开。我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心脏越跳越快,甚至连双腿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18年来我无数次期待像父亲一样亲历现场,伸张正义。没有想到,我入行法医的课来得如此凶猛而残酷。

尸袋里慢慢露出一张苍白、僵硬却熟悉的脸。

一瞬间,血腥味和悲痛感像海啸一样扑面而来,让我无法呼吸。

天底下哪能有那么多同名同姓的巧合呢?

就算是七八年不曾见面,这眉眼的痕迹也不会说谎。是的,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学同学,饶博……

年少时的种种回忆淹没了我的喉咙,也模糊了我的眼睛。

这一定是我的幻觉,上天怎么会对我开这么残忍的玩笑?

次看解剖,解剖的就是我的小学同桌?

 

圣兵哥可能看出了我的异样:“怎么,受不了了?这可是新鲜尸体啊,如果新鲜尸体都受不了,那怎么面对高度腐败的、尸蜡化的、烧死的、被碎尸的尸体?那,可干不了法医啊!”

我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不是……饶博……他是我同学。”

“啊,是吗?”圣兵哥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那,要不,你先回去?”

我怔了10秒,还是下了决定:“我不走,我看。”如果我这一关都挺不过去,还当什么法医?

圣兵哥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好,看看也好,就当是一次锻炼吧。要是受不了了就到车上去,没事的。”

“我受得了。”我全身麻木,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解剖台。

“法医啊,尤其是我们小城市的法医,碰见自己的熟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圣兵哥一边将尸体身下的尸体袋抽出来,一边说道,“看一次也好,这样你心理的强大程度,就会成倍增长。当法医啊,理论操作能力不说,心理强大还是很重要的。”

圣兵哥的声音似乎很远。我耳朵嗡嗡直响,并没有听进心里去。

尸袋终于被完整取下。我曾经的同桌和玩伴,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我的面前,一只胳膊因为僵硬而半举着,眼睛微张,似乎还在望着什么,一点儿也不像书上说的,人死的时候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身上的白色T恤已经完全被血染红,裤腰到裆部也都浸透了,翻动衣服时,破口处还缓缓地往外涌着血。漫出来的血液,在不锈钢的解剖台上开了花,令人有些反胃。我以为人死了就不会再流血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机体死亡后不可能所有的血液都立即凝固,而且即便心脏停止了跳动,无法继续泵血,但原来血管里尚未凝固的血液,依然会随着尸体的翻动而从创口处流出来。我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仿佛还温热的血液,脑海里一片空白。

圣兵哥和泽胜哥没有直接检查尸体,而是仔细检查起死者的衣着,边看边讨论着什么,一旁的痕检员老郭紧张地做着记录。

“别发呆了,过来看看,这一点对你很重要。”圣兵哥朝我招手。

我这才回过神来,走到圣兵哥身边,看他在干什么。

“在尸体表面检验开始之前,我们先检验衣着。”圣兵哥说,“衣着检验有的时候会给法医工作带来很多有价值的信息。比如,你看看这个,能看出来什么?”

圣兵哥想逼着我思考,因为思考是能减少震撼、恐惧等不适感的好办法。我看过去,圣兵哥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正从死者上衣上的破洞里伸出来,于是回答说:“破了个洞。”

“废话。”圣兵哥哑然失笑,“谁捅人,也不会撩起他的衣服捅。隔着衣服捅,自然会把衣服也捅破。”

“所以呢?”我还是木木的,不知道圣兵哥什么意思。

“因为人的皮肤和软组织是有弹性的,所以你在皮肤上看到的创口形态,不一定就能反映出致伤工具的横截面形态。”圣兵哥说,“但是衣服纤维的弹性就小很多,在很多时候,衣服上的创口形态可以更加贴切地反映致伤工具的形态。”

“致伤工具?不是刀吗?人抓了,刀不是都缴获了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这个案子是被缴获了,当你不知道凶手的时候,分析致伤工具就很重要了。”圣兵哥说,“所以你要牢牢记住,致伤工具推断,也是法医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所以,这破口,不就是刀捅的吗?”我看了看衣服上的破洞,说,“几个破洞都差不多。”

“是的,从衣服上的破口来看,凶器大概刃宽4cm左右。”圣兵哥说,“对于锐器的推断,还有个重要的指标,就是看这个锐器是单刃的,还是双刃的。”

“哦,这个我们系主任在上法医学概论的时候好像说过。”听着熟悉的词汇,我开始找回一点状态了,“创角一钝一锐就是单刃的,两侧都锐就是双刃的。这个好像很简单啊。”

“理论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在实践中,就没那么简单了。”圣兵哥指了指尸体,说,“你看看他身上的创口,容易判断吗?”

此时,饶博的衣服已经全被泽胜哥脱光,露出了他身上我从未见过的文身,那文身已经被血液浸染得很模糊了。知道死者是饶博的时候,我已经深受震撼,此时又要近距离去观察他身上那血腥的创口,我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我胆子再大,也于心不忍。

我梗着脖子,眯着眼睛瞄了一下。这一看,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我隐约看到了他胸腹部翻出来的层层脂肪和肌肉。创口细节,比我想象中的更触目惊心。唉,看来饶博之前真是伤得不轻。

“看到了吗?”圣兵哥检查完衣物,走了过来,说,“因为皮肤的回弹作用,创角的形态在皮肤上并不是那么容易看得清楚的。”

说完,圣兵哥用两只手把死者胸腹部那些敞开的创口,合拢了起来,说:“皮肤的张力会把创口拉变形,我们把创口复原,就能看出开始的形态了。你再看看两个创角,就会比较容易分辨出是一钝一锐,还是两侧都锐了。不过,这一看,还是没有直接看衣服来得直接和准确。”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般情况下的非正常死亡尸体,我们都会在现场对尸体进行一个初步的尸表检验。”圣兵哥说,“如果有疑点,或者确定是命案,就一定要对尸体进行解剖。如果可以排除命案,那就不需要解剖了。”

“解剖。”我的心里默念着这个词,一会儿就要看到熟悉的人被开膛破肚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住。

“解剖前,我们会对尸体进行全面的取材备检,这是解剖程序的要求。”圣兵哥说,“就是要提取死者的心血、指甲和一些敏感部位的擦拭物。男性尸体要提取口腔、肛门、龟头的擦拭物,女性尸体则要提取口腔、乳头、阴道、肛门的擦拭物。以前是没有这个要求的,但是近些年来,DNA技术出现了,所以就要求我们更多地提取检材,从而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证据。”

此时圣兵哥一直在一边检查着尸体,一边絮絮叨叨,就像唐僧念紧箍咒一样令人烦躁。虽然我知道圣兵哥讲这些都是为了我,但我现在只希望早点结束解剖过程,摆脱这噩梦一般的经历。

“取材完后,我们还要对死者的眼睑球结合膜、口鼻、外耳道、颈部、双手等关键部位进行检验。”圣兵哥一边用止血钳夹起死者的眼睑翻了过来,一边继续提问我,“你知道,看眼睑有什么用吗?”

“什么用……难不成视网膜真的能保留人死之前看到的后影像?”我信口胡说道。

“那是谣传,扯淡的。”圣兵哥笑了笑,“眼睑球结合膜出血点,是机械性窒息死亡的一个重要征象。简单说,就是窒息征象,这对于法医判断死因是有重要作用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记得住。

“而看口鼻和指甲,也是要看看死者有没有被人捂压口鼻的迹象,看看死者有没有拼命抵抗的损伤。”圣兵哥还是不紧不慢地检查着尸体的表面。

大约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圣兵哥才把尸体表面的取材和常规检验做完。时间果然可以让人的心跳变得平静。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死者是我的熟人,看着圣兵哥左右摆弄着饶博的尸体,居然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以忍受。

“现在,我们需要对尸体表面所有的损伤进行测量、固定和记录。”圣兵哥说,“所谓的固定,和你们医学院用福尔马林固定器官不一样,这里说的固定,是用照相机和录像机拍摄下来的意思。”

说完,圣兵哥拿着一根标尺,一处处地量着创口。我清楚地听见圣兵哥报出的数字:饶博身中7刀,其中胸部3刀、腹部4刀。7处创口的创角都是一钝一锐,创口长3cm到4cm,致伤方式很清楚——他是被刃宽4cm左右的单刃锐器刺伤的。

这也太磨叽了。我心里充满了不解。

“好了,尸表检验结束,开始动刀。”圣兵哥不紧不慢地说。

我的心脏又是一抖,说:“圣兵哥,这真的需要解剖吗?死因不是很清楚了?”

“死因清楚?你知道哪一刀是致命的吗?”圣兵哥反问我。

“不管是心肝脑肺肾哪个脏器被捅破了,不都是致命伤吗?”我说。

“那也得明确具体的死因啊。”圣兵哥说,“不然上了法庭,你怎么说?他是被刀捅死的?”

“不是吗?”我还是不能理解。

“这样说吧。”圣兵哥一边安装手术刀片,一边说,“假如你不解剖尸体,不明确死因,凶手的家属会说,死者是不是没有致命伤,而是心脏病发作死的呢?是不是刀捅得不深,但被吓死了?”

“这,这不是在狡辩吗?”我一脸蒙。

“如果你不解剖尸体,这就不是狡辩。”圣兵哥说,“法医工作不仅仅是为侦查提供线索,更重要的是为法庭提供证据。而证据不能是推测性的,必须是的、排他的。”

“这个……有意义吗?”我还是有点儿捋不清。

“呵呵,没事,你只要记住规则就行了,是不是有意义,随着你的年龄增长和工作阅历的增加,你自然也就明白了。”作为主刀的圣兵哥站在尸体的右侧,他刚说完,没有一丝犹豫,举起了手中的手术刀。

刀起皮开。圣兵哥麻利地一刀从颈下划到耻骨联合的上方。皮下组织顿时露了出来,黄的、红的,十分扎眼。

不可否认,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和单单看一具完整的新鲜尸体,没法相提并论。

“一字划开胸腹部,这是我们国家法医习惯的解剖术式。颈部解剖一会儿再进行,先解剖胸腹部,这样相当于放血,可以防止解剖颈部时划破血管,导致血液浸染肌肉组织。你知道的,颈部的血管为丰富,非常容易被划破,一旦划破污染,就会无法判断颈部的血是肌肉内出血还是血液浸染肌肉组织,那也就无法明确颈部是否遭受过外界暴力了。颈部是关键部位,要留心。”圣兵哥一边分离着胸部的肌肉组织,一边喋喋不休地解说着,“分离胸部的肌肉要贴着肋骨,不要采用像外科医生那样的小碎刀,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一刀是一刀,范围要广,下刀要准,刀面要平行,不要切伤肋骨,更不能刺破胸腔。”

圣兵哥的动作很大,大刀阔斧的感觉。

看着饶博的胸部被一点点打开,我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只能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分离开胸腹部的皮肤和肌肉组织,白花花的腹膜就暴露在了眼前。圣兵哥用手术刀的刀尖划破了腹膜,然后将一只手的两根指头伸入腹膜内,作为衬垫和支撑,再用另外一只手拿着圆头组织剪,沿着两指之间撑开的区域剪开腹膜。

“必须要用这种办法来打开腹膜。”圣兵哥说,“如果简单粗暴地直接用刀,很容易把肠子划破。到那时候,你就搞不清死者的创穿孔是你的刀划的,还是凶手的刀刺的了。”

很快,饶博的腹膜被打开了,胀了气的肠子“噗”的一声涌了出来,随之溢出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气味。我不自觉地用前臂揉了揉鼻子。

圣兵哥把手伸进死者的腹腔里,拨弄着死者的肠道和腹腔气管,来回看了几遍,又仔细检查了死者的肠系膜,然后摇了摇头,说:“肚子上4刀,没一刀伤到脏器和血管,连肠子都没破,腹腔内也没有积血,看来致命伤和这4刀没有任何关系。”

 

 

4

 

检查完饶博的腹部,我还以为解剖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圣兵哥并没有结束的意思,他的解剖动作反而缓慢了下来,显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用手术刀沿着肋软骨和肋骨的交界处切开,每一刀都直接切断了一根肋骨。

“手术刀这么锋利?”我有些讶异。

“不是手术刀锋利。”圣兵哥说,“我切开的位置,都是肋软骨,而不是肋骨。如果是肋骨,手术刀是没那么容易切断的。死者年纪轻,肋软骨骨化程度弱,所以很容易就切开了。”听到这竟然是因为“年纪轻”,我不由得揪心了一下。

接着,圣兵哥用止血钳夹起被切开的肋软骨的一角,向上提,连带着提起了胸骨。但胸骨的背面有软组织把它和胸膜紧紧地连在一起,所以提起的空间很小。圣兵哥歪着头,把手术刀伸到提起的空间内,沿着胸骨的背侧一刀刀地分离软组织,我知道他这是要把死者的胸骨取下来。

那种刺耳的组织分离的“唰唰”声,在幽静的走廊上回荡。

饶博的胸腔被打开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离开手术台,远远站着。只听圣兵哥说:“真是不巧,只有1刀进了胸腔,刺破了主动脉弓。剩下两刀都顶住了肋骨,没进胸腔。这孩子真是运气不好,刀歪一点儿,顶多是个血气胸。”我回头去看,发现饶博焦黑的肺脏已经被拿出了体外,我顿时又涌上一股想呕吐的冲动。

“圣兵哥,他,是不是烟瘾大,所以……”

“你说肺背侧的黑色吗?呵呵,不是,这是尸斑。人死后,血液由于重力往下沉积,然后从已经松弛的血管壁上渗出来,沉积在软组织里,所以感觉比上面的组织黑一些。”

“那确定死因了吗?”我向前挪了几步,观察了一下现实中的尸斑的模样,然后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他中了7刀,但是只有1刀致命,就是胸口这一刀,”圣兵哥边说边掀起死者左侧的胸大肌,指了指皮肤上的创口,“你看,用探针可以把创道复原出来。就是这一刀刺破了主动脉,导致了大失血死亡。”

说完,他又蹲到勘查箱边,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汤勺。请原谅我用“汤勺”这个词,但是确实就和火锅店的汤勺一模一样。圣兵哥用汤勺一勺一勺地把胸腔的血液舀出来装在一个杯壁有刻度的器皿里。

“胸腔积血1500毫升。”圣兵哥说,“加上流出体外、遗留在衣物和现场的血液,足以致死了。再加上尸斑浅淡等失血的尸体现象,所以死因很明确,是锐器刺破主动脉,导致急性大失血死亡。”

“所以,证据明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有些紧张,说,“解剖结束了?”

“没有,哪儿那么容易结束?头颅还没有打开呢。”圣兵哥拿出一根半圆形的缝针和一条长长的黑色缝线,说,“等我们缝合完尸体的胸腹部,就要开颅。”

“开颅?”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各种可怕的画面,说,“这案子,和脑袋有什么关系啊?”

“一样的道理,为了证据的性和排他性,这是程序性要求。”圣兵哥说,“只要解剖,就要三腔全部打开。三腔就是颅腔、胸腔、腹盆腔。”

缝好了胸腹腔,圣兵哥开始用手术刀刮尸体的头发。随着大团乌黑的头发脱落,饶博那铁青色的头皮逐渐暴露了出来。刮完头发后,圣兵哥从尸体左耳后,绕过头顶,到右耳后,一刀切开了头皮。他这一下,令人猝不及防,看着乌黑色的血液从刀口中流了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过,更令人窒息的操作还在后头。划开头皮后,圣兵哥用力向前向后掰开头皮,撕裂了头皮和颅骨之间的那层像是蜘蛛网一样的东西,暴露出了颅骨。翻到前面的头皮把饶博整个脸都盖住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前胸贴后背”,次看到“头皮贴脸蛋”的场景,又是奇怪又是恐怖。

紧接着,圣兵哥再次打开勘查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不锈钢制的、弯把的小钢锯。这种小钢锯大概长30cm,单手就可以操作,和木工用的手锯区别不大。泽胜哥很配合地用手固定住尸体的头部,圣兵哥就在暴露出来的颅骨上,开始来回拉锯了。

随着手锯和颅骨的反复摩擦,骨屑纷飞,尸体的颅骨上开始出现一条深深的裂痕。骨屑的味道,即便戴着口罩也无法完全遮挡,让人毛骨悚然,我至今依然怕闻到。

“咔啪”一声,颅骨被彻底锯开了。圣兵哥随即剪开了顶部的硬脑膜,白色的、有着沟回的大脑出现在眼前。

其实我在学校的解剖课上就看过“大体老师”的脑组织,但那也是被福尔马林固定过的、呈暗黄色的东西。可眼前这个脑组织,红花花的,上面还有蛛丝般分布的血管,着实让我狠狠地恶心了一把,再瞥了一眼那把血淋淋的汤勺……从此以后,我吃火锅就再也没有点过猪脑花。

虽然颅内是正常的,但是圣兵哥还是把大脑取了下来,对正面、反面都进行了拍照,甚至还检查了颅底,这才把大脑和颅盖骨还原,然后缝合了头皮。

 

刚刚做完这一切,圣兵哥终于示意我们准备收工,我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却看到侦查员小李一路小跑了过来。

“怎么样,审讯有进展吗?”圣兵哥很关心审讯的情况。

“别提了。”小李擦擦汗,“三个人持刀,都固定了证据。但是三个人的刀的样子基本上差不多,他们三个都不承认捅了胸部,都说是捅了肚子。”

现在的地痞流氓也都知道捅肚子比捅胸口捅死人的概率低多了。

“那不是扯淡吗?胸口三刀怎么解释?”圣兵哥皱皱眉头,指了指尸体的胸部创口,说。

小李摊了下手,表示无助。

“刀带来了吗?”圣兵哥盯着尸体上的伤口,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知道哪把刀是谁拿的吧?”

“没问题,证据都固定了。”小李说,“三个人被抓获的时候,这三把刀是从他们身上直接搜出来的。过程都有录像,这个他们赖不掉。”

“你是想通过刀来找人?”我似乎意识到什么,但是想想总觉得哪里想不通,“刀几乎一模一样,那捅出来的创口,也就一模一样,怎么辨别哪一处的致命伤是由哪一把刀形成的?”

圣兵哥没回答我,他从勘查箱里拿出一个放大镜,沿着致命伤的皮肤创口边缘,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其他的伤口。

看完了创口,圣兵哥的嘴角洋溢出一丝微笑,挨个儿拿起分别装着三把刀的三个透明物证袋,同样也是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刀刃。他像是胸有成竹般,指着其中一把红色刀柄的匕首说:“致命伤,就是这把刀捅的。”

我顿时觉得很神奇:“为什么?这也能分辨出来?别是瞎猜的吧?”

“秦大胆儿,有这样和带教老师说话的吗?”圣兵哥扑哧一声,说,“证据无儿戏!你仔细看看尸体上的7处刀伤,看上去形态基本一致,粗略分析是由一种凶器形成。但是,再仔细看一看创壁,致命伤的这处创口,创壁有一处皮瓣,看出来了吗?”

“皮瓣?”我听着这个名词很陌生,于是好奇地凑近去看致命伤的创口。果然,在创口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游离状的凸起,就像是冬天的时候指甲边翘起的倒刺。而其他的创口,创缘都非常整齐,看不到类似这样的“皮瓣”。

“为什么其他创口没有皮瓣,就这一处有皮瓣呢?你想象一下,刀插入人体,就形成了创口,创口里面是一个狭长的通道,我们叫创道。创道的内侧面,就叫创壁。一般刀面都是平滑的,创壁上不会留下皮瓣。但这里出现了皮瓣,那就说明,刀刃上很可能存在一些凸起,导致创口和创壁被划出了皮瓣。比如说,这把刀卷刃了。”圣兵哥说。

“噢!对啊!”大家恍然大悟,争相去看那三把刀。果不其然,那把红色刀柄的匕首是卷刃的。

“如果刀的材料不是很好,刺进肋骨后再拔刀,很容易形成卷刃。死者的致命伤就是从肋骨间隙进入胸腔、刺破主动脉的。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刀刃发生扭转,就有可能因为肋骨的作用变成卷刃。当然,也有可能在刺入胸腔之前,这就是把卷刃刀了。总之,可以肯定,致命伤就是这把刀形成的。”

我的心情很复杂。圣兵哥的一系列推断,确实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

“有您这分析推断,我们就放心啦。”小李说,“那就麻烦你们固定好证据,这小子肯定还会一味抵赖,有了证据就由不得他了。到时候移交到检察院,他们肯定也是要证据的。”

“我会写在鉴定书里,放心吧。”圣兵哥说。

小李高兴极了,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愣在一旁,还在回想刚刚的创口分析。圣兵哥看了看我,说:“怎么样,刚才不是说这种已经明确了犯罪嫌疑人的案件,法医工作、尸检工作就不重要了吗?”

我回过神来,对圣兵哥肃然起敬:“真是没有想到,原来铁板钉钉的案件,也会出现问题,这些问题还是需要我们来解决。之前我真是小看法医学了。”

泽胜哥也在一边说道:“是啊,这样一推断,就明确了多名参与斗殴的行为人中导致死者死亡的直接关系人,这可是案件定罪量刑的关键证据,尸体是不会说假话的。”

回去的路上,虽然还没有从同学被杀的悲伤中走出来,但是哀痛之余,我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是我次亲眼见证了法医学的关键作用,法医不仅仅是为侦查提供线索、为审判提供证据那么简单,如果不是今天的解剖分析,我们就找不到真正该为死者负责的凶手,而另两个犯罪嫌疑人也许会因此蒙冤……

对我来说,那是非同寻常的一天。

虽然无法改变饶博已经死亡的事实,但是法医替他诉说了死亡的真相。我暗暗下定决心,我也要成为一名像圣兵哥那样细致入微的好法医。

 

 

5

 

有了这次磨炼,我对新鲜尸体也没有那么恐惧了,甚至还对圣兵哥说的腐败尸体也产生了一些好奇和向往。一听到办公桌上的指令电话响起,我都会异常兴奋,以快的速度接起电话,学着圣兵哥的口气说:“法医门诊!有现场吗?有头绪吗?”

每次听到对方说“看调查是没什么问题,应该是意外(自杀)”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点点失望。

我内心默默期待着,实习结束前好还能有机会上手解剖一次。可是转念一想,一旦有命案发生,就说明又有一个像饶博这样的人失去了生命,又有一个家庭变得不再完整,这样的悲剧,实在于心不忍。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之下,实习期过得飞快,我渐渐习惯了法医门诊的日常工作。

两个月里,虽然没有再发生命案,却有十几起非正常死亡现场。几乎都是交通事故、猝死或自杀,都是刚刚死亡就被路人或者亲属发现、报警的事件。

熟能生巧,已经看过十几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的我,早就没有了初次解剖时的手足无措,并且学着圣兵哥的模样,已经能够像模像样地对现场进行勘查、对尸体进行表面检验了。

所有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发生后,如果能排除命案的可能性,那就直接和家属通报结果,便可以结束。如果不能排除命案的可能性,则要进一步解剖。如果家属对警方“排除他杀”的结论有异议,公安机关也有义务对尸体进行解剖。

后来我才知道,整个龙林省,每年包括意外、自杀和猝死等非正常死亡事件,有近万起。那个时候,就连所有的交通事故都需要刑警部门的法医出勘现场,因为交通事故也是属于非正常死亡事件的一种。也就是说,在人口众多的北方城市,法医每年要承担近千起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出勘任务,这是一个很难以想象的工作量。

不过好在我老家汀棠市,人口还不如北方城市下辖的半个县城的人口多,所以非正常死亡事件也就少很多,即便把下属所有县都加在一起,一年也就三百起。

“非正常死亡事件中的尸表检验,也十分重要。虽然之前侦查部门会有一个大概的调查情况,但我们去到现场之前,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起命案。”圣兵哥这么嘱咐我,“在无数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中,也会隐藏着极少数的命案。”

所以每次我们出勘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检验尸体时,圣兵哥都无比认真,甚至比去命案现场还要仔细。不过,我跟着他去了那么多次现场,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没有疑点,排除他杀。家属也没有任何异议。所以,圣兵哥的这番话,我听是听进去了,但真正理解了它的含义,还是几年后的事。

实习期很快到了尾声。

圣兵哥又跟我叮嘱了很多法医的事。他说,法医要做好法医的工作,不管侦查部门的调查情况如何,任何一个死亡案事件的中心就是尸体,而法医是接触尸体的警种。要读懂尸体后的语言,才能保证法医在案件定性上不犯错误。

在案件定性上犯错误是一件很严重也很可怕的事情,会让沉冤无法得雪,会让灵魂无法安息。而法医,就是保障生命尊严的后一班岗。

圣兵哥把法医这个职业说得很崇高,我甚至都不再觉得他絮叨了。

可能年轻人的热血就是这么容易被点燃,那段时间,我开始有点儿飘飘然,为自己选择了这个神圣的职业而感到自豪。

只可惜,一盆冷水很快浇在了我的头上。

 

在暑假即将结束的一天晚上,同学的哥哥结婚,同学盛情邀请我去参加婚宴。婚礼现场,格外热闹。作为一个18岁的年轻人,我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了,所以也就格外兴奋。

我帮着同学整理喜糖、指挥婚车,窜来窜去忙得不亦乐乎。在新郎新娘迎宾的时候,同学带着我,去和他的父母打招呼。

新郎官儿的父亲穿着一身西服,显得很是隆重,正在喜笑颜开地招呼着客人。

“爸,这是我哥们儿,秦明,皖南医学院的。”同学说道。

“大学生啊!不错不错。”新郎官儿的父亲微笑着向我走来,说,“学医好啊,悬壶济世。”

“我是学法医的。”我纠正道。

新郎官儿的父亲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了,伸出来准备和我握手的手,也像是触电了似的收了回去。

“爸,今天老秦帮了咱们不少忙呢。”同学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

“法,法医啊?在火葬场上班是吧?”对方有些尴尬地说道,“收入好像还不错。”

“不,我以后会在公安局上班。”我有些不悦,说,“收入也不高。”

“一样啦,都一样。”对方皱了皱眉头,对同学说,“你,带你同学到第21桌。”

我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去,21桌是整个婚礼大厅角落的桌子。

这么一走神,我发现我同学已经被他父亲拉去了墙角,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等同学回来时,他一脸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别介意哈,我爸有点儿信佛。”

“信佛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意思是,意思是,我们挂的这些红双喜,你别摸就行了。”同学挠了挠头,说道。

我顿时明白了,这人是在嫌弃我的职业晦气,不能给这个大喜事抹了黑。

我不可能再忍受下去,转头离开了酒店,骑上我的自行车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爸妈还正在吃晚饭,见我气鼓鼓地回来,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了?你不是去参加婚宴了?”爸爸问道。

“不吃了,没什么好吃的。”我去电饭煲里盛了一碗饭,坐在父母旁边开始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良久,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管什么职业,总会遇见困难和挫折,但是关键要看你选择如何面对。沉沦和反抗,都是选择的一种。”

父亲好像是这样说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因为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全是委屈:“我们法医,是瘟神吗?”

 

 

|第二案|

沉睡之妻

 

 

——

生气的时候,开口前先数到十,

如果非常愤怒,先数到一百。

——

托马斯·杰弗逊

 

1

 

怀着委屈和疑惑,我进入了大二。大二的医学基础课程让我知道,大一那些课程顶多算“热身”的难度,大二学习的难度直接“升维”了,尤其是生物化学,各种嘌呤、嘧啶什么的,背起来简直生不如死。

好在大学生活还是丰富多彩的,一直喜欢足球的我,终于在大二组织起了法医学系的足球队,还取得过不错的比赛成绩。

高强度的学业和丰富的业余生活,让我渐渐地淡忘暑假中所经历的种种委屈和沮丧。

在考生物化学之前的备考阶段,我端着一盆衣服去水房洗。洗着洗着,身边来了个人。这人是比我高两届的师兄,姓闫,因为同样喜爱运动,所以和我志趣相投,关系不错。

闫师兄整天挺着肚子走路,不紧不慢的,说话也是这样,活像个老教授(后来他真成了学校的法医学教授)。他一边洗着衣服,一边老气横秋地说:“师弟啊,明天考什么啊?”

“生化。”

“哟,这门课不好考啊,我当年就没过。”

“是啊,背得我头晕。”我一边说着,一边心想:你这不是给我泄气吗?

闫师兄的一番话,让我从考试前就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期末我的生物化学就挂科了。

暑假回到家里,父亲又张罗着让我去公安局实习,可是这次我拒绝了。我要在家里复习生物化学,以应付下学期开学时的补考。毕竟,在毕业前但凡有任何一门课程没通过,我将面临拿不到学位证书的尴尬。

但只有自己知道,这些都是表面的理由。

那次婚宴给我带来的伤害是无形的,这种感受就像扎在心底的一根刺,怎么都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了我一年。学业的事情,再难也只是脑力的疲劳,而偏见却让我心灰意冷。我对法医这个职业都产生了怀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圣兵哥。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他也没有点破。

整个暑假,我常常会在家里发呆,一边复习备考,一边试图捋清楚自己对法医职业的感受——我究竟是更在意找出真相的那种成就感,还是更在意被人歧视的那种落寞感呢?毕竟还不到20岁的年纪,我捋来捋去也没有捋明白,甚至看到法医学的课本就很烦躁,也无法专心地投入复习。

在大三上学期的生物化学补考中,我再次以59.5分的成绩,没能通过。那段时间我感到十分失魂落魄,生化老师居然这么不通人情,0.5分都要如此计较。

好在,在我人生如此低谷的时候,我遇见了铃铛。

 

人家说“防火防盗防师兄”,这个是有道理的。

铃铛比我小两届,也是学法医的,算是我的小师妹。

我和她相遇,是在学校举办的“同一首歌”大型合唱比赛中。我们都在法医系的合唱团里,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很快就吸引了我的视线。

当时我对她的印象就是,鼻梁高高的,人很漂亮。虽然她的话不多,看起来有点儿憨憨的,但她人缘很好,男生们都喜欢捉弄她,因为她在他们班里年纪,还被称为大姐大。

都说女孩比男孩心智成熟得早,铃铛虽然是我的师妹,在她面前,我却是那个更幼稚的人。无论遇见什么事情,她都比较理智,除非——除非是我故意吓唬她。

我当时很好奇,铃铛为什么会想学法医。

铃铛告诉我,她的偶像是聂宝言。

那是1999年,香港电视剧《鉴证实录》在内地播放,剧中的女法医聂宝言英姿飒爽。在此之前,即便影视剧中有法医的戏份,法医也不过就是个递尸检报告的路人甲。但从聂宝言开始,法医进入了更多人的视野。受她的影响,很多女生在高考结束后,都选择了法医学专业,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样帅气的女法医。

铃铛说了这个理由后,我才发现:前几届的法医班,班里30个人,女生就只有三四个;我们这一届,班里40个人,女生6个;到了铃铛这一届,班里50个人,女生12个。我不由得感叹,一部电视剧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

在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或许有一天,我也能影响别人对法医的看法。

我忘不掉同学父亲那种嫌弃的眼神,如果有一天,当我们说到自己是法医,这种嫌弃的眼神变成了崇敬的眼神,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那个时代没有手机,年轻人之间互相留的都是呼机号码。

虽然宿舍也安装了电话,但电话费是一分钟4毛钱,呼机则是一条1毛钱。打电话实在有些奢侈,用呼机还能省一些生活费。

现在的孩子们可能都没听说过“呼机”这个古老的名词了。用呼机交流,不像现在用微信那么方便,什么文字、语音、表情包都可以随便发。当时大部分呼机,只能显示来电号码和数字信息,一般都是有什么急事,打呼机给传呼台,传呼台再把信息发到对方的呼机上。这样如果有急事,对方就能找个有座机的地方,再回电话了。

听起来是不是特别麻烦?

但恋爱让人头脑发热,我没事就给铃铛打呼机。为了在朴素的数字信息中表达出我的意思,我用尽了当时能想到的各种数字谐音。什么“520(我爱你)”啊,“530(我想你)”啊,“02825(你爱不爱我)”啊,“045692(你是我的爱)”啊,怎么肉麻怎么来,反正外人看上去也就是一串数字。说句题外话,现在网络上还在使用的很多数字谐音,其实就是在呼机时代传下来的。

尴尬的是,我发了两个月的数字“暗号”,才发现铃铛的呼机居然是摩托罗拉大汉显,那家伙,价格是普通呼机的好几倍,而且重要的是,它是能够显示汉字的……我这费心费力地“编码”,都白费力气了。

 

当然,这种小小的尴尬,在我和铃铛的大学时代比比皆是。

年轻的男孩女孩谈恋爱,男孩总会想各种办法表现自己,我也不例外。只是在和铃铛的交往过程中,我越想要表现自己,事情的发展也就越容易以尴尬而告终。

比如在圣诞节的时候,我买好了花和礼物,准备冒充圣诞老人把礼物扔去铃铛的阳台。结果因为数学不好,数错了阳台,扔去了别人的寝室,还砸碎了别人的玻璃。

又如因为铃铛喜欢听歌,所以我硬着头皮去参加了校园歌手大奖赛,结果唱到一半,麦克风坏了,一个歌手比赛硬是被我演成了哑剧。

后实在没办法,只有拿出我的“撒手锏”——我的文体特长——足球了。从小学开始一路踢到大学,虽然没经过什么正规训练,但我在同龄人中也算是佼佼者。于是我利用学生会副主席的职务之便,组织了届“法医系vs麻醉系足球比赛”,要求法医系所有女生都到现场加油助威。

比赛是如火如荼地举行了,看台上全都是来加油助威的同学。作为影子前锋,我本来想斩获全场粒进球,结果在开场没多久争抢头球的时候,和对方的后卫撞在了一起。我的头顶被撞得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染球衣,对方后卫也没好到哪里去,眉骨骨折。这事儿就比较尴尬了,不仅体现了我的脆弱,更是讽刺了我的身高。

好在铃铛并不在意这些,哪怕我的表现再尴尬,也不影响我们愉快地交往。我们一起挑灯夜读,迎接考试,一起带着从超市买来的打折食材去打火锅。我的大学生活又充满了梦幻的色彩。

 

到了大三的下学期,我才知道法医系的课程安排变了,原本大二才上的生物化学改到了大一。所以我和铃铛刚交往不久,她就要挑战生物化学这门高难度的科目了。不过我也是爱莫能助,一来我大二就没通过这门考试(这一点我并没有告诉铃铛),二来大三的功课负担也很重,比如人体寄生虫这门课程就很难啃,我总是背不下来。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很快就到了大三的期末考试。

考人体寄生虫前一晚,我又端着一盆衣服去水房洗衣服。

可没想到的是,正洗着,闫师兄居然又来了。

我低着头洗衣服,假装没有看到他,预备开溜。

“师弟啊,明天考什么啊?”

可是闫师兄还是看到我了,而且主动挑起了话头。

“寄生虫。”我小声说道,说完就后悔了,一直默念着祈祷师兄别再接话。

“哟,这门课不好考啊,我当年就没过。”

几乎和一年前一模一样的台词。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不会这么玄乎吧?你老闫这是干什么?在诅咒吗?

为了不让悲剧重演,那天晚上,我约了铃铛通宵自习,想临时抱抱佛脚,争取把人体寄生虫一次过了。铃铛一口答应了,因为她第二天考的是生物化学。

医学院的期末考复习氛围,是别的专业的学生无法想象的。为了通过考试,医学生们不得不通宵背题,学校还专门开设了深夜供电的“通宵教室”。我和铃铛找遍了所有的“通宵教室”,居然没能找到一个座位。甚至那些不供电的“非通宵教室”,也有很多人点着蜡烛在背书。

我当然不会用点蜡烛这种土办法。我知道,我们学校的解剖实验室也是通宵供电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去那里背书,可谁让我是“秦大胆儿”呢。

“我不敢。”铃铛直接甩着头拒绝我。

“别人不敢,咱们得敢啊。”我拍了拍胸脯,说道,“我们是学法医的,如果连尸体都怕,那你还怎么当聂宝言?”

铃铛似乎觉得我说的有道理,盯着我看了半天,说:“那先说好了,你不能中途丢下我去上厕所。”

 

解剖实验室的大门是上锁的,毕竟用作医学生实验的尸体标本都是很珍贵的。不过,我是局部解剖课的课代表,所以有实验室的大门钥匙。

打开大门后,就是一条曲折的走廊,黑洞洞的。只要穿过这条走廊,就能走到后面那个灯火通明的小教室了。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敢在晚上穿过这条走廊的。因为走廊的两侧,数十张运尸床一字排开,而每张运尸床上,都有一具尸体标本。尸体标本不能直接暴露在外,所以每具尸体都被一条绿色花纹的毯子包裹着,放在床上。

我们学校开学时会给学生发被褥,每个人都会领到一条绿色花纹的化纤毯子,用作春秋季的保暖用品。这毯子质量是不错,就是看上去有些廉价,所以毕业生很少会把毯子带走。于是,解剖教研室的工作人员,就会在每年的毕业季,去已经腾空了的宿舍里回收那些被遗弃的毯子,作为裹尸的用具。

对于这一点,大家还是颇有微词的,毕竟学校每年发的毯子款式都一模一样,所以当我们看到自己的毯子和裹尸的毯子毫无区别时,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我和铃铛牵着手,走在两排被绿毯子裹着的尸体之间,她瑟瑟发抖,手掌心全是汗。而我觉得她胆小的样子特别好笑,尸体有什么好怕的?

快要走到走廊的尽头时,我感觉到铃铛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上臂肌肉也放松了下来。但仅仅放松了两秒,她突然尖叫起来:“啊,诈尸!”

我被她吓了一跳,扭头看见左边的“尸体”好像真的扭动了几下。可能是因为铃铛的高分贝音量,这个“尸体”居然裹着毯子坐了起来。

我当时没有思考的时间,下意识地挥了一拳过去,正好打在“尸体”的鼻梁上,“尸体”居然疼得哇哇叫了起来。

“秦大胆儿,你发什么神经?!”

毛毯从“尸体”的身上滑落,我一看,这不就是麻醉班的解剖课课代表,夏程嘛。

“你看到没?这世上没有鬼,鬼都是人装的!”我赶紧转头安抚脸色惨白的铃铛。

“谁装鬼了?我就是背书背困了,找个床睡一下。”夏程“哇啦哇啦”地喊着鼻子疼。

“没听说过人困了要找运尸床睡觉的。”我说,“而且还裹着这毯子。”

“这解剖教室不开风扇就热,开了就冷。”夏程从运尸床上跳下来说,“为了防止考试期间感冒,只能自带毯子了。”

于是,我们三个人占据了一间宽敞的解剖教室,背了一夜的书。

 

可是,没用。

闫师兄的诅咒挥之不去,我的人体寄生虫以59分的“高分”未能及格,而铃铛也意料之中地挂掉了生物化学,唉,这下真有难兄难妹的感觉了。

“啧啧啧,生化你怎么能挂呢?这可是主课!生化学不好,后面的课程都学不好的。关键的是,有一门课不过,都拿不到学位证书啊!”

我钦佩自己的演技,这就叫“先发制人”。

“那怎么办?”铃铛吓得脸都变色了。

“还能怎么办?暑假在家好好学生化,开学了你还有一次补考的机会。”我说,“抓住这次机会,不然拿不到学位证书,你怎么找工作?”

送走了忧心忡忡的铃铛,我也打点行装返回了老家。

虽然这学期也有一门要补考,但是人体寄生虫实在是比生物化学简单多了。所以我准备在开学前一周再来个突击背书,就不信差的那1分补不回来。当然,也是因为间隔了两年没有实习,我又开始跃跃欲试了。

回到了法医门诊,我发现什么都没有变。

法医门诊的陈设一丝未变,大家的工作还是那样繁忙,圣兵哥还是那样絮絮叨叨。

“去年咋没来呢?嘿,去年暑期案件可不少呢。”圣兵哥说,“什么凶杀啊,巨人观啊,都出现了,你要是去年暑期来实习两个月,肯定能学到很多知识呢。”

听圣兵哥这么一说,我甚至有些后悔了。

“你还别怀疑我吹牛,去年这时候还发生了一起枪案呢!”圣兵哥说,“我们国家全面禁枪,枪案,那可还真是比较少见。我参加工作快10年了,也从来没见过枪案。这可是次。”

“真的吗?用什么枪打的?”

“微冲。”

“还有微冲?”我惊讶道,“那人的死状惨吗?是凶杀吗?”

“打到头了。”圣兵哥耸耸肩膀,说,“不过人没死。”

“微冲打到头,人没死?”

“是啊,一个人擅自闯进了我们公安局的打靶训练场,被特警的一颗跳弹打进了头颅里。”圣兵哥说,“我们去验伤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的。后来子弹取出来了,就没事了。”

“那怎么可能?”我简直难以置信。

“这个就要从枪弹伤的机理上来说了。”圣兵哥继续开启唐僧念经模式,“子弹伤人啊,不仅仅是因为弹头贯穿身体形成的损伤,更重要的是因为子弹的高速旋转而导致的弹后空腔效应。而跳弹呢,是子弹打到石头上,发生了折射,这时候子弹已经不旋转了,所以仅仅能造成弹道的贯穿伤。这案子,弹道贯穿的部位没有经过小脑和脑干,没有破坏重要的部位和血管,就有救。你知道什么是弹后空腔效应吗?”

“丁零零……”桌上的指令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我终于从圣兵哥的“魔咒”里逃脱出来了。

“法医门诊。”我拿起电话听筒,说道。

“我是石城路派出所,我们这边的新绿小区,有一起猝死事件,你们过来看一下吧。”对方说道。

“猝死?”我脑袋转了一下。

“是啊,就是病死的。”对方打了个哈哈,说,“我们大致看了现场,封闭的,不可能有外人进入,估计不是案件。”

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为什么我不在的时候,就会出现各种命案和奇怪的尸体;等我一来,就是各种猝死这样的非正常死亡事件?

我这人,究竟算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差呢?

 

 

2

 

这个小区离法医门诊很近,很快我们便赶到了现场。

面前是熟悉的场景:楼房的单元门道口有一道蓝白相间的警戒带,旁边还有两名派出所民警把守。如果不是住在这个单元的居民,是不允许进入的。从单元门口上楼到五楼,楼梯左侧的大门上也挂着一条警戒带,我知道这就是中心现场了。

“好久没出现场,都生疏了吧?”圣兵哥的随堂测验说来就来,“进入现场步是干什么?”

“戴‘四套’呗。”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勘查箱,拿出了装有“四套”的小包装。

“两年没碰过新鲜尸体,现在还受得住吗?”圣兵哥一边穿戴着勘查装备,一边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看了看周围几个派出所民警想笑不敢笑的表情,心中的胜负欲瞬间燃起:“有什么受不了的?我‘秦大胆儿’可不是浪得虚名,这次,我先来!”

说完,我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率先走进了现场。

现场是一套两居室,住着一家三口。家里的摆设很简单,也很破旧,看起来,这是一个条件并不是很好的家庭。

要偷要抢,也不会选这样的穷困家庭啊。我这样想着。

客厅中央摆着一张破旧的布艺沙发,对面有一台老式的彩电。这就是整个客厅的全部摆设了。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一名派出所民警正蹲在两人的对面,趴在茶几上,在调查笔录上写着什么。

“喏,这是前期的调查情况。”派出所所长递给圣兵哥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内容。

我知道,这是因为死者的丈夫和儿子都还在现场,所以并不方便当着他们的面来议论他们的家庭情况。

圣兵哥瞄了笔记本一眼,就直接把本子递给了我,还小声在我的耳朵边说:“我们需要在检验前大致了解调查情况,但是你要记住,无论是现场勘查还是尸体检验,都是需要独立完成的。因为我们的工作是客观的、科学的,我们只尊重我们发现的真相。”

笔记本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不过大概还能看得懂。大致的意思是说,死者的丈夫叫储亮,也就是眼前这个坐在客厅、哭哭啼啼的男人。今年37岁,是个下岗工人,下岗的原因是他一直体弱多病,是医院的常客。为了谋生,储亮会在身体状况还不错的时候,去附近的一个小作坊里打工,不过也是隔三岔五就因病请假。

他的妻子,也就是死者,叫作李顺侠,35岁,长得五大三粗,身体强壮。李顺侠也没有固定工作,只能靠捡些废品赚些外快。可见,两个人的收入都少得可怜,只够勉强维持生计。这个家里还有个7岁的小男孩,储贝,长得十分可爱,而且在学校里品学兼优。

“就算有人要进来偷抢,怕也是无功而返吧?”痕检员老郭正在检查门锁,他用刷子在门框上刷来刷去,又拿放大镜左看右看,嘴里也不闲着,说道。

“不会的,没人进来,我们俩昨晚都在家。”储亮听见了门口老郭的话,转头过来说道。

“你别管他们现场勘查得怎么样,你先和我说一下经过。对了,小陈啊,你带孩子到房间去,问一下经过。”派出所民警重新吸引回储亮的注意力,并且喊来了一个站在大门口的女警。

储亮唯唯诺诺地转过头来,神情憔悴还顶着乌青色的黑眼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念叨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储贝则站在一旁,脸色煞白,更多的是惊恐,而不是悲伤。他太小,大概还体会不到失去亲人的伤痛吧。女警走了过来,温和地和储贝说了两句话,然后拉着储贝的小手,走到了另一个房间里,反手关上了门。

“说一下你发现的情况。”民警见已经隔离开了储亮和储贝,便递给储亮一张纸巾,问道。

“是这样的,平时我老婆睡觉打呼噜,而我身体不好,怕睡眠不好。”储亮吸了吸鼻子,说,“所以,正常情况下,我都是和儿子在小房间睡觉,而我老婆一个人睡大房间。今天早上,我按照平常那样,洗漱完毕就准备送孩子去上学,出门之前,喊我老婆起床。每天都是这个点儿去喊她起床的,因为她要去垃圾站收废品,去晚了就来不及。可是我左喊右喊,发现她完全没有反应,走近一看,她没气儿了。哎呀妈呀,这个家没了我老婆该怎么办啊?我这不争气的身子骨啊!孩子怎么办啊!”

说完,储亮又开始呼天抢地了。

“咱们还不去看尸体吗?”我被储亮吵得脑瓜子疼,于是问圣兵哥。

圣兵哥微微摇了摇头,并没有动。

不一会儿,女警拉着储贝从房间走了出来。

“怎么样?”圣兵哥凑过去问道。

“说是昨晚他爸带他睡觉的,早上起来,一起发现他妈没气儿了。”女警对圣兵哥耳语道。

“就是嘛,估计是猝死。”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圣兵哥看了我一眼,我想起两年前在出勘非正常死亡事件的时候,圣兵哥曾经提醒过我,无论心中有什么想法,都不要在现场——尤其是不要当着侦查员和死者家属的面说出来。因为法医不检验完尸体,下的结论一定是不牢靠的。

我知道圣兵哥这是在照章办事,但是这么明显的案子,他是不是有些过度谨慎了?唉,他的这个慢性子啊,我实在是受不了。要是我,说不定早就干完活儿收工了。

可是圣兵哥并不急于勘查现场,他等派出所民警询问完储亮之后,把民警拉到门外,开始询问前期的调查情况。

“前期调查很正常。上午接到报案说女的死了,我们就立马赶来了。把男的和小孩分开问的。男的说是昨晚他在小房间带小孩睡的觉,”民警擦了擦汗,接着说,“刚才你也听到了,小孩也证实是他爸爸带他睡的觉。”

“屋里正常吗?肯定没有人进来过?”圣兵哥又转头问还在检查门锁的老郭。

痕检员老郭直起身子,说:“肯定没有。门是从里面锁住的,没有撬门和技术开锁的痕迹。窗子我也看了,都是关着的,完好无损。可以确定是个封闭现场。”

“所以肯定不是命案了。”我说,“没有外人能进来。”

“封闭现场,说明如果是命案,那就只有可能是房子里的人作的案,”圣兵哥说,“而不是说明这不是命案。”

“可是,可是。”我被圣兵哥纠正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从逻辑上看,圣兵哥是对的。但是,总不能因为我们好久没有遇见命案,就把什么案子都往案件上靠吧?

“这夫妻俩,平时感情怎么样?”圣兵哥接着问。

“哟,那他俩可是我辖区里的模范夫妻,感情好得没话说。”派出所民警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这男的身体不好,前不久住在工人医院,治疗了几周,经济上支撑不住,就主动要求出院。因为医院离家有六七公里,他们又不舍得花钱打车,是妻子一路背着丈夫走回来的。这个过程啊,好多人都看到了。真是赞不绝口,多贤惠的女人啊!刚才我们把他们家的邻居都问了一遍,都称赞他们的感情好。”

“我说吧。”我嘀咕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排除储亮杀妻的可能?”圣兵哥问道。

“是的,我觉得不可能是命案。刚才我们把在家的邻居都问了一遍,邻居们都说,从来没听他们拌过嘴,那杀妻就更不可能了。哦对了,外围调查也有结果,我们也没有发现他们双方谁有婚外恋的迹象,又不可能是情杀。更何况,你看看这男人的身板儿,再看看那女人的身板儿,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派出所民警对自己的判断信心满满。

“那就好。”

圣兵哥的表情轻松了许多,他整理好手套,径直走进中心现场——大卧室。

现场的窗帘自然地合拢着,房间采光也不好,光线暗淡,只能通过模糊的轮廓来判断房间里家具的摆设。

圣兵哥打开了房间的灯,可是房间还是有些昏暗,他只能从勘查箱里拿出一个警用强光手电来照亮。

家具虽然破旧,但是很整洁,物品摆放都井井有条,看来死者生前是个很爱干净的人。现场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显得很平静。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床,床上的草席很整齐,尸体仰面躺在草席上,盖着一条毛巾毯,表情很安详。

我迫不及待地去掀起毛巾毯的一角,将尸体从上而下地扫视了一遍,说:“没伤,颈部也没伤。”

“别急,勘查现场要有顺序。”圣兵哥说,“由四周到中心、由静态到动态的顺序是不能变的,就像是画画一样,你要明白你的作品什么东西在上层,什么东西在下层。一乱了顺序,勘查就会出现问题。”

影响不大吧。我心里想着,圣兵哥不仅教条,还真是磨叽。

圣兵哥听不到我的腹诽,他绕过了大床,走到了窗户的旁边,轻轻地掀起窗帘,看了看窗户,又用手推拉了一下窗户。

“窗户我检查过了,都是关死了的,从里面扣上的。”老郭从外面拿着一个足迹灯走进了卧室,见圣兵哥正在推拉窗户,于是说道。

“大热天的,关窗户睡觉不嫌热吗?”我嘟哝了一句。

圣兵哥回头看看我,又看了看房间四周的墙壁。墙上并没有挂着空调。那时候的空调还是挺稀罕的,价格不菲,这样条件的家庭肯定买不起。

圣兵哥笑了笑,对我说:“很好!我们就是要带着问题去看现场、做尸检。作为一名法医,你要随时‘怀疑’,‘怀疑’就是我们的法宝。”

可是这么明显的事件,都要去怀疑,那我们的工作效率就下降了啊。我心里依然吐槽着。

看了一圈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圣兵哥于是走到了尸体的旁边,把尸体身上的毛巾毯拿开,开始进行初步的尸表检验工作。

尸表检验的程序是从上到下、从外到内。圣兵哥从勘查箱里拿出了两把止血钳,开始仔细地检验。

在尸体检验的时候,止血钳并不是用来止血的,而是法医的“手”,它可以帮助法医更轻松地翻开死者的眼睑、口唇。在解剖的时候,法医可以用它来夹住被切开的软组织,更方便动刀,也能防止误伤自己。

“死者眼睑内有明显的出血点,口唇青紫,指甲青紫。从尸表情况来看,她的窒息征象明显。”圣兵哥一边说,我一边奋笔疾书。

“窒息?”站在一旁的民警很惊讶,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就连我也停下了记录,抬起头看着圣兵哥。

“不要紧张,很多疾病导致猝死的尸体也可以看到窒息征象,因为如果是疾病导致呼吸、循环功能的衰竭,死亡也通常是因为缺氧窒息。”圣兵哥依旧是那一副处变不惊的姿态,“不要紧,只要可以排除外力导致的窒息,就没事。”

圣兵哥说的这些,其实我心里也有数,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看过好几个猝死的非正常死亡现场,所以虽然还没有进行专业课的学习,但也基本掌握了猝死的一般征象。只不过,眼前李顺侠的尸体,似乎比我见过的甚至想象过的猝死尸体窒息征象还要明显。

“口腔黏膜内未见损伤,鼻腔外耳道也都是通畅的。嗯,颈部皮肤未见损伤、瘀血。”圣兵哥继续检查尸体,双手的止血钳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看到了吧,口鼻和颈部都没损伤,为什么会窒息?说明这种窒息征象确实来自疾病。看来你们前期的调查没有错,的确是猝死。”我得意地对民警说道。

圣兵哥朝我摆摆手,意思让我多记少说,我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

圣兵哥继续进行尸表检验,他掀起了死者的衣服,看了看尸体,说:“胸腹腔未见致命性损伤……”说到一半,他突然怔住,盯着死者许久,又用手指按压了几下死者的胸骨,用手电筒直射尸体的双乳之间,然后陷入了沉思。

 

“咋说了一半就不说了?”正在记录的我觉得奇怪,抬起头,看了看圣兵哥。此时,我看出了他面部表情的反常,于是赶紧探头去看尸体上被手电筒照亮的那一大块。

在强光的照射下,我似乎发现死者的胸骨部位有一大块明显的苍白区,比周围的皮肤颜色要白了很多。虽然看到了这一块不太正常的皮肤颜色,但我搜刮了脑海中能想到的各种可能性,还是想不明白这能说明什么。于是,我转头茫然地看着圣兵哥。

没想到,圣兵哥似乎不再追究这处异常,而是开始收拾他的检验器械。

我长舒一口气,暗想:就是嘛,这能说明什么,不过就是一块不正常的皮肤颜色罢了,又不能说明这是损伤。人死了,估计有很多这样的改变,我们不能少见多怪啊。

还有,系主任在上法医学概论时说过,我们要学会抓大放小。尸体征象都是因人而异的,不尽相同,所以法医不能因为一些小的问题影响整体的判断,这是法医工作的原则。这个案子的“大”就是指死者颈部和口鼻腔都没有损伤,基本可以排除机械性窒息,那么的可能就是猝死。

想到这里,我为自己的推断感到十分自豪。

不过,我转念又想,不对啊,圣兵哥在所有非正常死亡事件现场,都会对尸体进行全面的尸表检验,可是现在,尸体的背部、阴部和四肢都还没有检验,就这样草草结束了?难道圣兵哥是意识到为了这个普通的猝死案件浪费了太长时间,所以也开始“抓大放小”了?本来嘛,这就是个简单的工作,如今已经做得够复杂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把记录本放回勘查箱里,并准备摘了身上的“四套”。

 

另一头的圣兵哥此时已经收拾好器械,脱了手套,拎着法医勘查箱走到客厅。痕检员老郭和派出所民警此时的表情也放轻松了,大家都准备收工了。在客厅坐着的储亮听见我们的脚步声,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我们一眼,紧接着又低下头继续哭泣。

“哟,你们结束了?那我去喊殡仪馆的同志来拉人。他们来了一会儿了,在下面等着。”派出所所长说道。

“好的。”圣兵哥回应道。

“死亡证明可以开了吧。”派出所所长站起身来,准备下楼,顺道说,“家里人急着办丧事。”

所有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或者是卫生部门无法确定是否为正常死亡的事件,都需要公安机关开具死亡证明,殡仪馆才允许尸体被火化。这也是保护每一个公民生命权利的一项保障性制度。

圣兵哥盯着死者的丈夫,冷冷地说了一句:“开不了。因为尸体需要拉去殡仪馆,我们要进一步解剖检验。”

 

 

3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愣住了。

因为我知道,在家属不提出异议的情况下,非正常死亡事件勘查的过程中,只有发现了疑点或者确定是命案的,才会进行解剖。然而,通过刚才的尸表检验和现场勘查,我并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啊——等等,难道,就是尸体胸口的那一块苍白区引起了圣兵哥的怀疑?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圣兵哥也太多疑了吧?

“不是……猝死吗?还需要解剖?”派出所民警也有些意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行!我不同意解剖!我不忍心让我老婆死后还被千刀万剐!”储亮突然暴跳如雷,把旁边的储贝吓了一跳。

“别急别急,你先坐下。”派出所民警连忙把储亮按在了沙发上,说,“你控制一下你的情绪,我们公安机关行事都是依法的。”

“这个,家属不同意的话,我们好像还不能解剖吧?”派出所所长把圣兵哥拉到一旁悄悄问,“有什么问题吗?你得告诉我们一个大概,这样我们好做家属的工作。毕竟,几千年文化的影响,解剖尸体还是需要做好群众的沟通工作的。”

“刑诉法有规定,只要我们怀疑是刑事案件,‘对于死因不明的尸体,我们公安机关有权决定是否解剖’。所以,我们决定解剖尸体,是不需要家属同意的。只需要书面告知家属到场就行,如果他不愿意到场,我们也只需要在笔录中注明就可以。”圣兵哥斩钉截铁地说,“道理很简单,如果家属就是凶手,他当然不会同意解剖尸体。”

“这规定我知道。那,也就是说,你现在怀疑是刑事案件?死因还不明?”所长追问道。

“是的。”圣兵哥说。

“这个,不能搞错啊,万一你解剖了以后,不是刑事案件,我们不好向家属交代啊。”所长有些担忧。

“我也不能给你保证这一定是刑事案件,毕竟尸体还没有解剖。”圣兵哥说,“但是刑诉法这样规定,就是为了确保每一起死亡事件都没有问题,是为了保障每一个公民的权利,这才给了公安机关这样的权力。所以,怎么做家属的工作,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们只需要用好这个权力,防止意外的发生。”

“你说得是,你说得是。”所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可是,现在群众工作不好做啊,而且还是解剖尸体这样的大事……”

“尸体我们会缝好的,穿了衣服就看不出来解剖了。”我插嘴道。虽然不清楚圣兵哥为什么坚决要解剖,但是我相信他有充分的理由。

“这我知道。”所长还是惴惴不安,“行吧,毕竟是一条人命,这个关,我们是得把住。万一不是命案,家属闹起来,我就会挨骂。”

圣兵哥笑了起来,说:“万一不是,我们一起挨骂。”

“那,这个储亮?”所长指了指屋子里面。

“先要控制起来的。”圣兵哥说,“之前咱们都说了,万一是命案,那他就是有可能杀人的凶手。”

“行了,明白了,你们忙去吧。”所长又擦了擦汗,说道。

我们转身向楼下走去,和抬着担架上楼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擦肩而过。

楼道里随即传来死者丈夫的咆哮:“我看看谁敢抬走我老婆的尸体去解剖!我要告你们!我要去市政府告你们!”

 

上了车,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我战战兢兢地问:“在现场的时候,我说错了吗?李顺侠真的不是猝死吗?”

“当一名法医,忌讳的就是先入为主。你要记住‘先入为主’这个词,然后好好地品味一下这个词的含义。”圣兵哥缓缓地解释道,“比如说,还没看现场、没看尸体的时候,获得的很多侦查调查来的资料,只是我们的参考。这些内容可以‘先入’,千万不可以‘为主’。这会很大程度地影响我们的判断,会蒙住我们的眼睛。”

圣兵哥这样一说,我似乎有些理解了。我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我想,不管我对死者死因的判断对不对,我承认自己确实先入为主了。没有任何人敢说夫妻感情好就一定不会出现杀亲案。

“另外,我要再和你强调一下你总是犯的毛病。在我们没有做完尸检的情况下,不能轻易表态。”圣兵哥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说了,别人就会认为那是我们的结论。没有充分依据的支持,结论很容易出错。所以,在以后的工作中,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

“可是,她确实符合猝死的征象啊,难道就是因为胸口的那一块苍白区吗?”我仍然不太服气。

“一会儿就知道了,别着急。”

我们回法医门诊拿了正在消毒的解剖器械,接着驱车赶往殡仪馆。到达解剖室的时候,尸体也运到了。

“男的已经带到所里去问话了,小孩交给他们一个亲戚照看。”在解剖室外等候我们的派出所民警说。

派出所的办事效率很高。

我将近两年没来殡仪馆了,虽然过道上那一大块绿色的穹顶还在,但我总觉得似乎有哪些地方发生了改变。

“对了,你快两年没来了,我们这儿可是鸟枪换炮了,快去看看。”圣兵哥指了指过道尽头解剖室的位置。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的那一间旧房子的旁边又盖起了一间小屋,两间小屋连在一起,比原来的空间要大了一倍。只是窗户换成了塑钢推拉窗,和红砖外墙的小屋有些不太匹配,而窗户上方的那扇老旧的排风扇还是老样子,并没有替换成新兴的空调。

“解剖室扩建了?”我有些惊喜,在窗户边上左看右看。

“准确地说,是装潢。”圣兵哥打开解剖室的大门,让我进去。

解剖室里原本由砖头砌成、外表贴着瓷砖的解剖台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崭新的、结构简单的不锈钢解剖台。解剖台的后面,放着一台黑色的工业风扇,估计是起到吹散臭气、给室内降温的作用。

虽然其他的摆设并没有发生变化,但正因为有了这张不锈钢解剖台的衬托,整个解剖室的档次瞬间提升了不少。

“老解剖室用了20年。”圣兵哥感慨道,“要敲掉那个砖头解剖台的时候,老法医们还有些不舍得呢。”

“这有什么不舍得的,又不是什么宝贝。”

“解剖室是法医工作的象征,所以解剖台在老法医们的心中,也是有纪念价值的吧。”圣兵哥打开了工业风扇,说,“至少现在水电充足,又有排风设施,不用去过道里露天解剖了。”

“我以后要是去省厅,就撺掇着领导,给各地都建造一个标准化的解剖室。”我雄心壮志般地说。

“标准化?”圣兵哥瞪大了眼睛,说,“公安部规定的标准化解剖室,那可不简单。要有空调、抽排风系统、全套的不锈钢解剖台和操作台,甚至解剖台本身就自带抽风系统的。还有防毒面具啊,蒸煮柜啊,紫外消毒系统啊,照明系统啊,得涵盖很多设备呢。建一个就得花很多钱,我们省没有哪个解剖室能够得上标准化的。”

原来我把“标准化”想简单了。但是我真心地希望,总有这么一天的到来。

“对了,这个也更新换代了。”圣兵哥戴上手套,从解剖室的柜子里搬出一个类似勘查箱大小的箱子来,打开后,我发现里面装着一个像是木工电钻的东西,旁边还有两个半圆形的锯片,这锯片的形状让我一下子想起圣兵哥用锯子打开饶博颅骨的场景。

“这是……电动开颅锯?”我蹲在箱子旁边问。

法医都会有个习惯,即便在熟悉的解剖室里,在没有戴手套的情况下,也是不会乱碰解剖室里的任何东西的。这也是圣兵哥经常说“法医都有些洁癖”的细节表现吧。

“这个是有用的,从此我们也就告别了拉手锯的时代了。”圣兵哥说,“进口的,老贵了,三万多呢!”

确实,那是个天文数字。

“只可惜,过道太小了,只能扩建这么一小间。”圣兵哥说,“我还想着在解剖室旁边再建一个盥洗间,这样我们解剖完尸体——尤其是那些高度腐败的尸体后,就可以洗个澡,去一下味道。”

看着圣兵哥一脸憧憬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很好笑。我心想,你咋不在殡仪馆建一个澡堂子呢?说不定生意还不错。

参观完“新”解剖室,就要进入工作状态了。因为装有李顺侠尸体的袋子,已经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抬到了解剖台上。

圣兵哥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聊了一会儿后,递给我一套解剖服和一双手套,说:“按照计划,今天该你出手了。不容易啊,等这一天,等了两年。”

我一愣,尽管心里十分紧张,但我还是故作镇静地接过了那淡青色的解剖服和白色的乳胶手套。我哆哆嗦嗦地撕开了外包装,然后笨拙地穿上解剖服,在戴上手套的那一刻顿时感到无比神圣。

“别紧张,你是新手,所以这次主要是当我的助手。”圣兵哥已经穿戴整齐,说,“我主刀。”

老规矩,在动刀之前,我们需要系统地对尸体表面进行重新检查,并对重点部位进行取材备检。

在这个过程中,我努力不让人发现我拿着手术刀和止血钳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圣兵哥用两把止血钳分别夹起死者的左眼的上下眼睑,说:“在现场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只眼睛的眼睑球结合膜下有片状、密集的针尖状出血点。”

“这我也看到了啊。”我说,“你不是说有些疾病猝死,也会导致眼睑球结合膜的出血吗?”

“是的。”圣兵哥一边按照顺序检查死者的其他部位,一边说,“很多疾病导致的猝死,在死亡前也会出现急性呼吸困难的情况,导致末端黏膜内的毛细血管压力增加、破裂,形成点状出血。或者,有的是因为在濒死期,末端黏膜内的毛细血管松弛,渗透性增强,导致血液渗出。所以,这种情况下,都会导致死者眼睑球结合膜内出血点的出现。”

我基本上已经习惯了圣兵哥独特的带教方法,就是会一边解说尸体现象,一边解释尸体现象的产生机理。以前我只是觉得圣兵哥比较絮叨,后来我才知道,这恰恰体现了圣兵哥理论功底的扎实。

“但是,猝死的死亡过程短,呼吸困难的时间也短。”圣兵哥说,“所以即便眼睑球结合膜出现出血点,一般都是散在的,不会很多的。而机械性窒息的死亡过程长,所以由于毛细血管压力增加而导致的出血点就会比较多,呈片状地密集分布。”

“所以你在看她眼睛的时候,就怀疑啦?”我说。

“是啊。”圣兵哥说,“出血点什么叫散在,什么叫密集,这个没有一个准确的界限。既然眼睑球结合膜下出血并不是某种死亡的特异性指征,我们就不能仅单凭这一个尸体的现象而下结论。”

“那你?”

圣兵哥挥挥手,意思是让我不要着急问,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看上。

他用两把止血钳夹住死者的上下唇,翻开,又放下止血钳,让死者的口唇处于翻开的状态。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死者的口唇内部的黏膜和牙龈,还用另一把止血钳不断地晃动着死者的牙齿。

“既然颈部没有外伤,那么怀疑的重点就还是口鼻腔。”圣兵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捂压一个有反抗能力的人的口鼻腔,会遭到激烈的反抗。这种反抗中,就有可能导致牙齿磕破口唇、牙龈出现组织内的出血,甚至牙齿都发生松动。”

我按照圣兵哥的指示,用手术刀划开死者牙龈上有可疑颜色的部位,观察内部是否有出血的迹象。

“没有出血、没有松动。”经过一番仔细的检查,我并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是啊,没有。”圣兵哥叹了口气,说道。

“这应该不是机械性窒息。”我摇摇头,说道,“口鼻腔和颈部都没有外伤,如果真的是机械性窒息,那也就是有东西卡气管里去了,那就不是命案了。”

说完,我心中得意地想着,这回圣兵哥你判断错了吧?虽然我冒失地在现场说了不少缺乏事实依据的话,但是现在的尸检就可以证明我并没有错啊。

“今天我们先看头吧。先解剖颅腔,也同样可以起到放血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可以证实我的猜测。”圣兵哥没有和我辩驳,而是突然决定改变解剖的顺序,他说,“换你来。”

圣兵哥往后欠了一下身,意思是让我动刀。

“证实你的猜测?”我更纳闷了,“机械性窒息一般不都是口鼻腔和颈部的问题吗?为什么和头部有关系?”

圣兵哥没有回答我,而是伸了伸手,示意让我先刮去死者的头发。

次刮头发,我就发现这实在是一件很难操作的事情。虽然在圣兵哥的指导下,我知道要逆着毛根、保持手术刀和头皮呈二三十度倾斜角来刮。但是,我刮了很久才将死者的头发剔除干净,准确说,我并没有刮干净,因为手术刀在死者的头皮上割了好多小口子。我一边刮一边在心里默念,对不起啊,李姐,小弟次上手,请多多包涵。

“你要多多练习啊。”圣兵哥说,“如果死者的头部有创口,这样刮,就容易破坏创口,也许会影响判断。”

我心想,我上哪儿练习去?理发店也不敢收我啊。

随即我学着上次解剖的术式,从死者左侧耳后开始下刀,然后颤抖地划至右侧耳后,刀子划开头皮的“哧哧”声听起来十分刺耳。接着将头皮上下翻开暴露颅骨,圣兵哥用新买进的电动开颅锯轻松地取下了颅盖骨。

虽然电动开颅锯的工作效率是手锯的数倍,但也由于巨大的摩擦能量,产生了更多的骨屑。这一次我作为解剖助手,更贴近解剖台,这些骨屑更加密集地刺激着我的呕吐神经。

但我得忍住,作为一名法医,吐在现场了,传出去了多没面子。

我调整呼吸后,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解剖上,接着剪开了硬脑膜,死者的脑组织就暴露出来了。和想象的一样,死者的脑组织并没有损伤,颅内也没有出血。我努力地回忆着上次的解剖流程,靠着记忆顺利地取下死者的大脑,并清除了颅底的硬脑膜,这下完整的颅底便暴露在我们眼前。

圣兵哥没说话,而是蹲在地上,让自己的视线和死者的颅底处在一个平面上,他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说:“果然是这样。你来看看,颅底有什么异常?”

听圣兵哥这么说,我很是意外,于是探头去看:“没……没有异常啊,没有骨折。”

“看颅底,可不是让你单单找骨折啊!你看这里。”圣兵哥用止血钳伸进死者的颅腔,指着颞骨岩部说,“颅骨的下面对应着内耳。如果是疾病导致猝死,内耳气压不会有改变,颞骨岩部就不会出血;如果死者是被捂死或者溺死,内耳的气压就会发生改变,从而导致颞骨岩部出血。”

我点点头,论局部解剖学我可是全班,颞骨岩部出血的理论也很容易理解。看着死者发黑的颞骨岩部,我说:“是了,这人的颞骨岩部有明显的出血,不然这里应该是白色的,而不是黑色的。”

圣兵哥赞许地点点头:“对,她很有可能是被捂死的。”

 

 

4

 

这下我有点儿蒙了。

“可是她的口腔没有损伤啊。”

如果是用手捂压口鼻腔,势必会造成牙龈附近口腔黏膜的损伤,刚才圣兵哥,似乎也是这样说的。

“如果有软物衬垫呢?”圣兵哥说,“床上可是有很多软东西的。”

“有软物衬垫,也很容易造成口腔内的损伤吧?”

“是啊,所以我刚才说绝大多数捂死,都是能找得到损伤的。”圣兵哥说,“但是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案件的具体现场情况、作案实施的情况都不一样。我们要抓住事情的本质,而不能忽略小概率事件的发生。”

我发现自己对“抓大放小”的理解和圣兵哥是存在偏差的,于是进一步追问说:“现场倒是有枕头、被子什么的。但是,这样就判断是被捂死的,是不是武断了点儿?”

“别急,不仅仅是眼睑球结合膜和颞骨岩部的问题。我们来看看她胸口的这块苍白区。”圣兵哥用止血钳指了指死者的胸骨部位。

在现场的时候,在强光的照射下,这一块苍白区域就被发现了。而此时,尸斑似乎更加明显了,虽然尸斑集中在后背和尸体侧面,但在尸斑的暗红色的对比下,胸口的这块苍白区域更加显眼了。

按照解剖的正规术式,我们以“一”字形打开死者的胸腹腔,刀口横断了那一块苍白区。从横断面上看,皮肤皮下的毛细血管内也没有一点儿血迹,甚至连皮下的肌肉都表现出缺血的颜色。

“这样的苍白区,说明什么?”圣兵哥问道。

我茫然地摇摇头。

“人活着的时候,血液充满了毛细血管,并且不断地流动。”圣兵哥解释道,“如果身体的一部分软组织被重物压迫,皮肤和皮下组织的毛细血管中的血液就会被挤压到旁边,受压的这部分软组织就会缺血。如果人在这种受压的情况下死去,血液不再流动,那么即使释放了这种压力,血液也不会再流回这部分组织的毛细血管中。”

我皱着眉头,点点头:“血液流不回来,这里的颜色就是苍白的,和周围的皮肤自然就不一样了。”

“是的。这说明死者在死亡的过程当中,一直有重物压迫在胸口。大夏天的,有什么能压住胸口呢?而且还必须是足够重的重物,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人。”

圣兵哥用手指沿着苍白区的周围游走了一圈,说:“看看,这个区域,像不像人的膝盖?”

被圣兵哥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越看越像。

我问:“你的意思是说,凶手用膝盖顶住死者的胸口,然后将枕头等软物作为衬垫,把她捂死的?”

“是的,用膝盖顶住胸部,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被害人,防止她剧烈反抗,而且可以腾出双手来捂压口鼻。”圣兵哥说。

即便圣兵哥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但是我还不能完全信服圣兵哥的结论。

解剖还在继续,死者的肝脏、肺脏和脾脏都呈现出暗紫色,有的部位甚至都可以用黑色来形容,这说明她内脏的瘀血情况非常严重。圣兵哥“人”字形打开死者的心包,又把心脏给取了出来,指着心脏上的点状出血,说:“看到没,心尖部也有出血点,这也是窒息的征象啊。”

一系列的尸体征象,更加印证了李顺侠不是猝死,而是机械性外力导致的窒息。

 

“现场既然是封闭的,那么有犯罪嫌疑的人可能就是她丈夫了。”圣兵哥对辖区民警说道,“你总不会怀疑7岁的小男孩有这个能力杀人吧?”

派出所民警应声道:“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啊!现在看来,我们要把储亮移交到刑警队去审讯了。”

回来的路上,我依旧在思索案件的来龙去脉,可是脑中总有一团乱麻理不清楚,我开始陷入深深的担忧。圣兵哥说过,并不是所有的命案,都是你一眼可以看出来的。在一个小城市,每年数百起非正常死亡事件中,可能就隐藏着几起、十几起命案,需要法医从中发现。一旦没识破命案,就会有枉死的冤魂;而如果误判了命案,又会浪费大量的警力。

法医这个职业,肩膀上扛着千斤重担。其责任和压力,是我之前没有考虑过的。

圣兵哥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你的眉头皱一路了,是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其实没什么问题,通过解剖,死因应该是铁板钉钉了。但是,结合案情,我有很多疑惑。”我说。

“法医办案当然要结合案情,但是我们不能只依靠调查。”圣兵哥说,“尸体是不会说谎的,我们相信的,就是尸体要告诉我们的话。”

圣兵哥说得挺恐怖,我哆嗦了一下,说:“可是调查结果也很明晰,既然他们夫妻关系这么好,互相又没有婚外恋,那么,储亮为什么要杀和自己感情很好的妻子?”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看,虽然大部分命案的动机都无外乎情、仇、财,但也有少数的命案,犯罪分子根本就没有动机,或者说只是一时的冲动。这种冲动,我们称之为激情杀人。”圣兵哥回应道。

“你是说,这个案子就是激情杀人?”

“目前看,这种可能性是的。”

“可是我们没有任何依据啊?”

“在现场的时候,你也注意到了,现场是封闭的,门窗紧闭,窗帘都是拉好的。现场没有空调,我注意看了一下,电风扇也没有开。这么炎热的天气,不开电风扇就罢了,为什么要紧关窗户呢?难道住在五楼的他们是为了防盗?他们条件这么差,有什么东西担心被偷呢?而且小房间和客厅的窗户都是开着的,仅仅关上大房间的窗户能起到防盗的效果吗?你想一想,这个反常的迹象,能说明什么问题?”圣兵哥问我。

我一时没了主意:“难道那个男人伪装现场了?也不对啊,他如果想要伪装现场,那也应该打开窗户,谎称是别人从窗户进来捂死了他老婆啊。”

“再想想。”

“难道是这个女的怕冷?有关节炎?”我都觉得自己的推断越来越不靠谱儿了。

“夏天关窗拉窗帘,小两口会不会是想过夫妻生活呢?”圣兵哥道。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方面?性生活不和谐,于是男的一怒之下捂死了女的。”我开始臆想杀人动机了。

“目前,这都只是猜测,还要进一步提取证据。”圣兵哥审慎地说。

“进一步?”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的勘查车并没有向法医门诊的方向开,而是向着现场开去。

此时我们的法医鉴定结论已经传回了派出所,我们重新返回案件现场的时候,派出所的民警和刑警支队重案队的小李等人,正在现场办理着交接手续。小李拿着一张封条,正准备往门上贴。

“别急着贴,我们需要复勘一下现场。”圣兵哥拦住小李,放下勘查箱,开始穿戴勘查装备。

我也连忙拿出手套、帽子,往自己身上穿戴。

“现在DNA技术正在飞速发展,我们也买了DNA的设备,你知道吗?”圣兵哥问。

“我知道,今年刚买的。”我说,“我爸是搞技术出身的,所以他一听说有先进设备了,无论如何也要申请引进,他已经和我炫耀过了。”

“是啊,我们的解剖台其实就是买DNA设备附赠的。”圣兵哥哈哈一笑,走进了现场。

这一次复勘现场,我们主要的目标是中心现场——大卧室。卧室的床上有两个枕头,床边床头柜上,还有一个小熊的毛绒玩具,圣兵哥把这些都装进了一个大物证袋,说:“幸亏是夏天,能用来捂人的软物就这些,如果是冬天,说不定连整床被子都要提取,那样就更是大海捞针了。”

复勘完现场,圣兵哥和我一起去了刑科所的DNA实验室,把我们提取的毛绒玩具、枕头、死者的十根手指指甲和从心脏里提取的血液全部都交给了实验室的负责同志。

“接下来,我们就等吧。”圣兵哥说,“既然是疑似命案,检验工作肯定是提前开始,不用排队,而且他们会加班加点的。现在啊,时代在进步,所以对证据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

“不仅仅是证据的问题,你拿不到东西,就靠我们一个死因鉴定,储亮他也不会交代啊。”我们身边的小李附和道。

 

第二天上午,DNA实验室就有消息反馈回来:死者的指甲内发现了新鲜的皮屑,送去的物证中,在毛绒玩具上发现了死者的口腔上皮细胞。

“看来这个男的受了伤啊。”圣兵哥听到这些消息,精神大振,说,“走,我们旁听审讯去。”

旁听审讯?圣兵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他不是说,调查结果只能作为法医的参考吗?我们只需要听好尸体说的话就行了?

带着疑问,我跟着圣兵哥一起,来到了刑警支队的审讯室。

 

男人坐在审讯椅上,负隅顽抗:“你们公安在干什么?我老婆死了破不了案就抓我?”

“别来这一套,你这样的,就是在给自己装势子,我们见多了。”小李坐在对面的桌子前,用笔头敲着桌面,淡定地说道。

看来小李也拿到了DNA室的报告,此时胸有成竹了。

圣兵哥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去隔壁房间旁听审讯,而是径直走到男人的旁边,淡淡地说:“把上衣脱了。”

男人愣了一下:“脱……脱衣服?你们想干什么?想动刑吗?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敢……”

“脱了!”圣兵哥罕见地大声吼道。

男人立即噤声,缓缓地脱了上衣。胸口赫然有几道鲜红的指印。

圣兵哥说:“这么新鲜的伤痕,只能是48小时之内形成的,你别告诉我是自己挠痒挠的。”

男人低下了头,估计是在想对策。

“储亮,劝你别浪费时间了,警察掌握的证据远比你想象的多!”

男人身体猛然一震,接着开始瑟瑟发抖。

“说吧,你是怎么用你们家那个毛绒玩具捂死你老婆的?又为什么要杀一个对你这么好的妻子?”圣兵哥加了一把火。

“想过夫妻生活遭拒就杀人,你可真是衣冠禽兽啊!”侦查员显然已经掌握了我们前期的分析结论,于是开始穷追猛打。

不料这个男人眼睛瞬间瞪得滚圆,转眼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号啕大哭起来。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哭了好长一会儿,他才开始慢慢说道:“在别人看来我们感情很好,但是我知道她打心底就看不起我!嫌弃我没本事,我已经忍她够久的了!”

原来,凶案的背后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是,是我杀了她……那天晚上,我们看完电视,正准备睡觉,我估摸着孩子已经睡着了,就去关窗拉窗帘,打算和她亲热一下的。”男人抹了抹鼻涕,继续说道,“结果她大声说:‘大热天的关窗干吗?神经病啊?’我本来得的就是神经系统疾病,看了很多家医院都没看好,平时还会管不住自己发抖,在别人面前已经觉得够丢脸的了,哪里受得了老婆骂自己神经病。所以我二话没说就骑到她身上,想用力把她衣服给脱了。可没想到那天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见我动手就暴跳如雷,一脚把我踢下了床,还说什么天天就想这些事儿,有这时间还不赶紧起来糊纸盒子赚点儿青菜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嫁给了我之类的话。我越听越来气,哪有当老婆的这么骂自己老公的!一气之下,我继续去扯她的衣服,并且用膝盖顶住她。可能是我压着她无法动弹,她居然大叫起来,还抓破了我胸口,我当时气过头了,随手拿了床头柜上的毛绒娃娃就去捂她嘴。没想到捂了一会儿她居然就没动静了……”

说到这里,男人显得很害怕:“后来我探了探,她真的是没气了。你们相信我!我是真的没有想要杀她,我真的不知道这么轻轻地捂一会儿,她就会死掉!当时我真的吓坏了!真的吓坏了!我赶紧把被子铺好,就跑到儿子床上去睡觉,其实我根本就睡不着!我一晚上都没有睡!我当时就想你们或许会以为她是病死的……”

看到储亮已经交代,我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不过刚刚走出审讯室,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圣兵哥,可是储贝明明是说他爸爸带着他睡觉的,难道这个小孩子记错了?”

圣兵哥微微一笑,说:“小孩子在楼上呢,你去听听他怎么说吧。”

按照专案组的统一安排,储贝此时已经被带到了刑警队的办公室,和孩子一起来的,是孩子的小姨。根据法律规定,对未成年人的询问工作应有孩子的监护人在场。孩子的母亲死了,父亲又是犯罪嫌疑人,监护人的重担就落在孩子的亲人——他小姨的肩上了。

负责询问的是一个穿便衣的女刑警,通过几次的沟通,才取得了孩子的信任。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在女警和小姨的教导下,很快就说出了实情:“那天晚上不是爸爸带我睡的,我很早就学会一个人睡觉了,但是早上睡醒时,看到爸爸不知道为什么睡在我旁边。后来,我们就发现妈妈死了。爸爸说妈妈是病死的,如果警察叔叔问起来,就说我们晚上都在一起睡觉,不然你们就会带走爸爸。警察叔叔,我不是坏孩子,我爸爸也不是坏人……”

“嗯,你是个好孩子。阿姨还想知道,爸爸妈妈在家里会吵架吗?”女警柔声问道。

“会的。”储贝低下头说,“他们经常在我睡觉的时候吵架,有时候妈妈生气了还会摔东西……”

“看到没?调查的结果,都是外人所看见的。而一个家庭的内部情况,外人不一定了解。”圣兵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案情逐渐清晰了,男人的作案时间和动机也都清楚了。

走出了刑警支队的大门,外面阳光灿烂,可是我的心情却很沉重,并没有破案后该有的喜悦。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7岁的储贝还一知半解,不明白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乖巧地坐在办公室的大椅子上,似乎还等着爸爸妈妈把自己带回家。

我在想,如果他长大后知道了残酷的真相,还能坚强地面对这一切吗?

 

 

|第三案|

自杀少女

 

 

 

——

我闯入自己的命运,

如同跌进万丈深渊。

——

斯蒂芬·茨威格

 

1

 

破案后的好几天,我依旧心神不宁,总问圣兵哥:“那孩子怎么样了?”

“政府会安置好的。”圣兵哥宽慰道,“现在有关部门正在协调孩子的监护权转移的事宜,他的亲戚们会照顾好他的。”

“那,储贝的心理会不会受影响?”我接着问,“毕竟他以后就是孤儿了。他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呢。”

圣兵哥叹了口气,盯着我的眼睛,徐徐地说:“大胆儿啊,我得和你说一句话。”

“嗯。”我应承着。

“法医,是工作在社会的阴暗面里的。对于其他大众来说,社会的阴暗面极小,但是对我们来说,就是工作的全部。”圣兵哥说,“如何面对黑暗,这非常重要。我记得尼采说过一句话:‘当你凝望深渊,深渊也在凝望着你。’如果我们一味地这样凝望深渊,我们真的会被深渊吞噬。那怎么办呢?要我说,我们的心里就要充满光明。当你心中的那束光足够闪亮,你不仅不会被深渊吞噬,反而还能把身边的黑暗照亮了。”

我心想,你这是一句话吗?

我看着圣兵哥:“你的意思是,我根本就不用去操心那个小男孩?”

“政府部门众多,都有自己的分工和职责。”圣兵哥说,“我们不要去胡思乱想。每个人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问心无愧了。”

圣兵哥看我依然一脸纠结,便继续说道:

“如果你深陷于这种焦虑,今天想想为什么受害者这么惨,明天想想为什么嫌疑人那么不冷静,后天再想想受害者的孩子该怎么办,”圣兵哥笑着说,“那你的心思就会被这些凶案的副作用给搅乱,这样你又怎么在办理下一个案件的时候,继续做到冷静、科学、公正、客观呢?”

可能是我办理的案件还少,还体会不了他话中的深意。确实,如果每个人都各司其职,那么这个社会,自然是会越来越好的。但是,仍在为那孩子忧虑的我,听到这些大道理,还是无法释怀。

“我讲这些,你目前可能觉得没有什么用。”圣兵哥从我的脸上读懂了我的心思,说,“以后随着工作的深入,你会渐渐明白我说这些的意义。如果你真的悟到了,你也会更爱你的职业。”

“对了,圣兵哥,学法医的,能当医生吗?”我突然问道。

圣兵哥有些诧异,似乎不太想回答我的问题,但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聊起来就比较郁闷了。以往,每年的法医学专业毕业生少,所以我们公安系统的各单位都是供不应求,所以一毕业,基本上就可以直接分配进公安局。但是现在不行了,从今年开始,公务员是‘逢进必考’,每个公安法医,都必须要参加全省的公务员考试。我记得这个政策实施的时候说,会将公务员考试办成和高考一样公平的考试。”

“哥,你扯远了。”

“我还没说完嘛。”圣兵哥说,“有了这个政策,你以后想进公安机关,就还得经过一次公务员考试了。我听说,公务员要开考,录取人数和报名人数是需要有一定比例的,也就是说,我们公安局招一名法医,就得有五个人报考才能开考,不然职位取消。那你想,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法医学专业的毕业生,为了能招到足够的报考人数,就必须放宽法医公务员的招考条件。比如说,只要是学医的,都可以来报考法医职位。”

我并不知道,圣兵哥当时的预测是正确的,直到20年后的今天,情况还是这样。当圣兵哥对我侃侃而谈的时候,我的感受就是,他真是太能聊了,我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居然绕了那么多。

“换句话说,学医学各专业的,都可以当法医,只要你公务员考试足够厉害。”圣兵哥接着说,“但反过来,学法医的想当医生就不行了,因为执业医师考试对所学专业有严格的限制,所以学法医的并不能报考执业医师,当不了医生。你看,是不是很不公平?”

你直接回答我不行不就得了,我想。

“怎么了?你不想干法医?”良久,圣兵哥试探地问我。

“没有,我就是了解一下政策。”我说。

那段时间,我确实心事重重。

圣兵哥说的这个“在社会的阴暗面里工作”的职业,确实有让我纠结心痛和饱受委屈的一面。但我回忆着圣兵哥从一起看似正常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中,一点点发现真相、破解命案的过程,这个过程,无疑又是精彩且神圣的。

 

两天后的大清早,我刚刚到法医门诊上班,正和圣兵哥一起把茶杯里的残茶倒掉,那台久违的指令电话又响起来了。

“法医门诊。”此时接电话的我,早已经没有初那种充满惊喜和期待的感受了,语气也变得平静得多。

“城北派出所,我们这边发生了一起中学生坠楼事件。”电话那头说道。

“有头绪吗?”

“目前看是自杀,经过调查,很多人反映这孩子近情绪有问题。”

挂断了电话,我觉得有些惋惜。初中生也就十三四岁,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实在是太令人扼腕了。不过,圣兵哥刚刚提醒过我,要心中有光明,要当一个乐天派,才能做好法医,所以我也只好暂时把叹息咽回了肚子里。

准备好勘查箱后,我和圣兵哥乘坐老郭开的现场勘查车,按照派出所给的地址,驱车前往城北郊区的新丰中学。坠楼事件就是在这所中学的教学楼发生的。

小女孩是在新丰中学的教学楼下,被晨练的宿管老大爷发现的。

新丰中学是一所可寄宿可走读制度的私立初中,在整个汀棠市,算是一个二流初中。因为这所中学位于郊区,很多住得比较远的学生就选择了寄宿。所以大概有一半学生选择了住校,剩下那些住在附近的孩子就选择了走读。

学校的管理是比较严格的,老师平时在上课期间都会严格管束学生的行为和去向;学生中午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后就在教室午休,下午就接着上课;学生晚上也是在食堂内吃饭,接着就开始上晚自习,9点结束后便各自回宿舍或回家。

根据前期调查,坠楼小女孩的家离学校较近,不住校。她的母亲在20公里外的工厂打工,住在工厂;父亲在自家村边的小鱼塘以捕鱼、卖鱼为生,酗酒。父母对这个小女孩关心极少,也从未去学校接过小女孩下自习。经查,事发当晚,小女孩的父亲李斌因和村民聚会酗酒,在家中睡了一晚,直到村干部通知他女儿死亡,才迷迷糊糊地跑到了现场,也就比我们早到了10分钟。

今天是工作日,学校还要正常上课,所以当我们8点半赶到现场的时候,可以听见教室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只不过这些读书声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还掺杂着一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毕竟,小女孩的尸体就在楼下。虽然在我们来之前,老师已经用床单覆盖了尸体,但是也很容易看出床单下面,是一具尸体。为了避免骚乱,孩子们被老师安排从侧门进入教学楼,但一样可以从楼上俯瞰到下面的这一变故。

 

“我昨晚不在家,我真没注意到她没回来。”

这个叫作李斌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此时他浑身酒气,舌头还在打转,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刘所长来啦。”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过来,和圣兵哥握了握手,说,“死者是学校初二的学生,经过我们的调查呢,班里同学可以证实她昨天有上晚自习。大家9点钟离开的时候,她还在教室。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

“知道了,赵所长。”圣兵哥对制服警察说道。

“那她是几点钟跳的啊?”我也跟着问赵所长。

“这个得问我们。”圣兵哥一边戴手套,一边说,“我们才是让尸体说话的人。”

之前出勘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现场,死亡时间大概都比较清楚。这次轮到我们利用尸体现象来推断死亡时间了,我还真有点儿发怵,因为法医学专业知识,要到大四的时候才开始学习,我现在的大脑也是一片空白。

圣兵哥穿戴好勘查装备,走到了尸体的旁边,掀开了老师盖上的那一张床单。

床单下,一个短发的小女孩正仰面躺在地面上,眼睛微睁,面色苍白,双手无力地举过头顶,一条大腿也明显变了形。她穿着的蓝白色相间的校服上,有一些灰尘,还沾染了一些血迹。她头部下方的地面上,有一块不大的血泊。

女孩子长得非常可爱,有着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睫毛又长又弯,就像洋娃娃似的。唉,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如此想不开呢?

“她叫李香香,今年13周岁。”赵所长也走了过来,说,“这孩子漂漂亮亮的,学习成绩也还不错,可惜了。”

圣兵哥点了点头,先是拿起死者的上臂,弯了弯。可是死者的上臂就像是在使劲对抗一样,随着圣兵哥的动作只发生了微微的弯折。

“尸体的尸僵强硬,在大关节处形成,但是还没有达到强硬的程度。”圣兵哥说,“从尸僵来看,死亡时间在12小时之内。”

“那肯定的,现在9点不到,昨晚9点她还在上自习。”我说。

圣兵哥又把女孩子的上衣掀起一点,露出背后的鲜红色尸斑。他用大拇指按压了一下,鲜红色的尸斑中间,出现了一个拇指形状的空白区,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

“尸斑指压褪色,也可以证明是12小时之内。”圣兵哥说,“既然是死亡12小时之内,我们就可以用尸温下降的方法来判断死亡时间了,这样误差较小。”

我看着圣兵哥行云流水的检查和推断,脑袋里却闪过无数问题:为什么圣兵哥要用两种办法来验证死者的死亡时间呢?为什么12小时之内就可以利用尸体温度来判断?尸体温度究竟怎么算……

圣兵哥这次没有时间细讲了,他将女孩的校服裤子褪下一些,露出了臀部,然后从勘查箱里拿出了一个很长的温度计,插进了女孩的肛门。

在等候温度计计温的工夫,圣兵哥依照一贯的程序,对女孩的眼睑、口鼻、外耳道、颈部等重点部位进行了检查,又拿起了女孩的双手,仔细看了看手指、手掌和腕部的皮肤后,说:“目前看,没有找到疑点。双手也没有约束伤。”

约束伤,顾名思义,是指别人为了约束住女孩的双手,而在她的双手上形成的损伤。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检查“约束伤”“抵抗伤”“威逼伤”是法医必须要进行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圣兵哥拔出温度计,然后把女孩的衣服重新穿好。他看了看温度计,说:“这样算的话,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10点钟左右。”

“那差不多。”赵所长说,“9点放学,她没走,犹豫了1个小时,跳楼了。”

“嗯。”圣兵哥点了点头。

圣兵哥掀起女孩的衣服,继续检查她的胸腹部,说:“13岁的女孩,已经发育得很好了,里面穿了内衣。可是,这里毕竟是中学校园,而我们又不好在校园里脱去死者的衣服进行检验。影响不好,也是对死者的不敬。我建议,还是把尸体拉到殡仪馆再进行进一步的尸表检验,后确认死亡方式。”

“这个没问题,等她妈妈来,我们说一下,就可以把尸体拉走了。”赵所长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想到了即将要面对情绪崩溃的死者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

圣兵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女孩的书包呢?”

“还不清楚。”赵所长用食指向天空指了指,说,“我们的人,还有你们家的老郭,正在一层层找,找孩子坠楼的起跳点,估计书包在哪儿,哪儿就是起跳点。”

对于高坠案件,要明确死者的起跳点,然后对起跳点进行物体或地面上的痕迹检验,这样就可以明确坠楼发生时,现场是只有死者一个人,还是有其他人存在。搞清楚了这个,死亡方式究竟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就好判断多了。

圣兵哥又点了点头,开始检查死者校服的口袋。

“口袋里有东西啊。”圣兵哥从死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得四方四正的字条。他把字条慢慢展开,字条的中央有一行写得非常工整的小字:“活得痛苦,不如去死,妈妈我先走了,您保重。”

“哎呀,这是遗书啊。”我在旁边说道。

“唉,可惜了,可惜了。”赵所长摇着头说道。

“这个一会儿带到殡仪馆去。”圣兵哥说,“然后打一下李大姐的呼机,让她来殡仪馆,帮忙看看字条。”

李大姐是汀棠市公安局刑科所里的文件检验工程师,说白了,就是做笔迹鉴定的。虽然死者身上有遗书,但是要通过技术手段确定遗书确实是死者在正常情况下书写的,这也是整个证据链里关键的一环。如果不是圣兵哥这样说,我还真没有想到。

尸体刚刚看完,老郭就挎着相机,从教学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粉红色的书包。

“找到了?”圣兵哥说。

“嗯,找到了,的。”老郭说。

“确凿了?”

“确凿。”

两个人像是打哑谜一般,对了几句话。圣兵哥对赵所长说:“问题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但是尸体还是需要拉回殡仪馆再仔细看一次。”

“行!这,节课快下课了,得赶紧拉走。死者母亲怎么还不来啊?”赵所长朝门口的殡仪馆运尸车挥了挥手,让他们先过来做准备,等死者母亲见过尸体后,就立即将尸体运走。

在我们收拾完勘查装备、准备离开的时候,学校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一辆银白色的面包车很不规矩地停在了学校的门口,车辆还没有停稳,车门就被“哗”的一声拉开了。拉开的车门里,冲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冲到小女孩的尸体旁边,蹲了下来,一只手抚摩着尸体的脸颊。她凝视着小女孩苍白的脸,眼神中充满了怜爱,却并没有过激的表现,甚至都没有流泪。

我之前虽然出勘过不少非正常死亡现场,但是在现场见到家属的不多,而现场的家属表现,也基本都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呼天抢地。如今的这个母亲的表现,确实出乎了我意料。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出勘过孩子的死亡现场吧,所以没有经验。也许不是没有眼泪,而是悲痛到再无眼泪可流了。

“马上要下课了,所以我们得先把尸体运回殡仪馆,请您节哀。”赵所长站在她的身边,低声安慰道。

她没有回答赵所长,而是重新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又扭头看了一眼傻站在一旁的孩子父亲李斌,什么都没说,重新回到了面包车里。

“这个就是死者的母亲,叫陈玉平。”赵所长见她回到了车里,和我们说道。

这个女人的淡定实在让我有些吃惊。她投向丈夫的那个眼神,说不清是责怪,还是怨恨。总之,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

 

 

2

 

回到了勘查车上,我好奇地询问圣兵哥和老郭,刚刚他俩的哑谜是什么意思。

他俩这才给我进行了解答。

老郭通过现场勘查,发现教学楼楼顶的铁门是被打开的状态。从楼顶铁门上的厚厚灰尘和楼顶地面上的灰尘可以看出来——教学楼的楼顶是很少有人上去的地方。因为人少,痕迹就会少,那么检验出来的痕迹就会很有证明性。

老郭在楼顶铁门上,只发现了几枚新鲜的联指指纹,检验证明都是小女孩李香香的指纹。这就可以证实,是李香香自己走上楼顶并打开楼顶铁门的。楼顶铁门到楼顶边缘之间,只有一趟单向的灰尘减层足迹,通过鞋底花纹种类及磨损程度的分析,确定是李香香本人的足迹。这就可以证实,李香香是独自从楼顶入口走到了楼顶边缘,然后在边缘站立过一段时间,并且没有返回。她的书包,也是在这一片足迹的旁边发现的。

很显然,通过上述的痕迹检验内容,就可以判断李香香的坠落点是在楼顶,楼顶只有她一个人上去过。这个结果,是可以确凿地证实李香香的坠楼是自杀或意外导致的,是可以明确地排除他杀的。

这下,我就听明白了。我已经跑了不少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我知道根据痕检、法医和调查的结果来综合判断一个死者的死亡方式(自杀、他杀还是意外)才是客观、准确的。

“那这案子,岂不是老郭一个人就能定性了?”我好奇地说道。

当然,我知道,刑事技术就没有轻松的活儿。老郭他们作为痕检,在一个楼顶上,去分析那些复杂的鞋底花纹和磨损痕迹、在一扇大门上寻找那些纹线,也是一份艰苦的活儿。但今天听下来,好像李香香的案子,在痕检这里就能下结论了。

“谁说的?”老郭边开车边谦虚地说,“什么事儿都有万一。我打个比方,可能不恰当,或者太夸张,你别笑话我。比如,一个人穿着李香香的鞋子,先把她弄死或者弄晕,然后抬着她的尸体到了楼顶,用她的手指去开门,走到边缘后,把她的尸体扔下楼,然后自己通过绳索的索降下楼,再把鞋子穿到李香香的脚上。你说,这不就是制造了一个‘完美犯罪’?”

“还能通过绳索下楼,拍电影呢?”我哈哈大笑。

“当然,我们实践工作中基本碰不上这样的预谋犯罪。因为犯罪分子预谋的过程越复杂,就会留下越多的痕迹物证。其实,这确实是在电影中才能出现的情节,因为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完美犯罪’。”圣兵哥说,“老郭刚才说的办法,听上去很新奇,其实无法实现。想要劫持一个大活人,必须要令对方先失去抵抗能力。所以,无论是弄晕还是约束,我们法医都可以看出来。如果想把人先弄死再推下去,那么死者坠楼形成的损伤就是死后伤,没有生活反应,法医也是可以看出来的。”

“对,我的意思是,任何一个案件,都不能仅仅靠着某一个警种就可以定性。”老郭说,“人命关天,我们必须穷尽勘查、穷尽尸检、穷尽调查,终得出的结论,才是接近真相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且,这个案子通过法医、痕检即便已经确定了‘排除他杀’,但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也是需要进一步确认的。”圣兵哥补充道,“如果是自杀,那没什么好说的。但如果是意外呢?学校是否需要承担相关的管理责任呢?所以,咱们的法医工作不仅仅是判断是不是命案这么简单,里面的内容很多。虽然不能一次性给你介绍完,但你要记住一点,任何事情,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是诀窍。”

“嗯,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查到穷尽。”我点点头,说道。

 

这一次,我们比殡仪馆的运尸车更早抵达解剖室,而文件检验工程师李大姐已经在解剖室外面等候了。

圣兵哥从勘查箱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里面装着从李香香口袋里找到的遗书。他把遗书递给李大姐,又指了指那个粉红色的书包,说:“李大姐,麻烦比对一下,这遗书是不是死者自己写的。”

因为有李香香书包里的作业本字迹作比对样本,李大姐不费吹灰之力,就下了结论:确证这封遗书就是李香香自己所写。这样一个本该天真懵懂的小女孩,却写下了那么绝望的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令人惋惜又心痛。

有了以上的结论,结合现场的痕迹检验勘查和初步的尸表检验,这起事件确定为一起自杀事件,结论铁板钉钉,毋庸置疑,那么接下来程序性的尸表检验似乎会轻松一些。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把李香香的尸体搬上了解剖台。李香香依旧穿着那身虽然沾染了灰尘和血迹但看起来还是很整洁的校服,躺在解剖台上,安安静静的,像睡着了一样。

“高坠伤的特点,你还记得吧?”圣兵哥问我。

之前实习时,我已经看过好几具高坠伤的尸体了,所以这个问题我已经驾轻就熟了,自信地答道:“高坠伤的特征是外轻内重,一侧为重,全身损伤应该是一次作用力就可以形成,内脏破裂和骨折的断端出血却较少。李香香的全身都没有发现开放性损伤,只有鼻腔和外耳道流出少量殷红的血迹,加上眼周伴随着的青紫痕迹,这些都是颅底骨折的表现。没有开放性损伤,也就意味着没有多少体外的出血,所以现场也不血腥。”

高坠伤因为损伤暴力大,作用力时间短,所以高坠者死亡会很迅速。因为暴力大,会导致尸体内部出现严重的骨质损伤和器官损伤,而因为地面接触面积大,较少能造成皮肤表面的开放性创口。这就造成了高坠伤“外轻内重”的特点。而高坠后,死者一般是在下着地造成的力量,所以损伤都集中在身体的一侧。因为死亡迅速,所以内脏和骨折的出血较少,容易被没有经验的法医判断为“死后高坠”。

“不错。”圣兵哥满意地说,“尤其是对于颅底骨折的分析,很不错。但并不是光靠眼睛看就能确定的。”

我会意,伸手探查了小女孩的后枕部,发现有一块巨大的血肿,于是我用止血钳轻轻敲打了小女孩的额头,发出了“砰砰砰”的破罐音。

“有破罐音!所以可以肯定,李香香是高坠致颅底骨折、颅脑损伤而死亡的。”我坚定地下了结论,然后感慨道,“她留下的遗言说‘活得痛苦’,是因为学习压力大吗?”

“听所长说,她家里人很少关心她。估计不单单是学业压力的问题,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可能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圣兵哥一边分析着,一边和我一起脱掉了小女孩的校服。

意外出现了,小女孩的身体上居然有隐约的疤痕。

“我的天!”我惊叫了起来。

“看来这事情,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圣兵哥皱了皱眉头。

“不过,既然是疤痕,那就是之前留下的旧伤,和跳楼事件没有直接因果关系了。”我说,“我们真的要像你说的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谁说一定没有直接因果关系?”圣兵哥说,“你看这些疤痕,呈类圆形,与皮下组织无粘连,表面皱缩,多个疤痕形态一致。你知道,这是怎么形成的吗?”

“这……”我细想了一下,也吃了一惊,说,“是香烟烫伤的啊!虽然她不是瘢痕体质,疤痕形成得不明显,但是这么多处形态相似的疤痕,还是应该考虑是香烟烫伤的。这孩子,有自残倾向吗?”

“她才初二,没听说有什么不良记录,没听说她吸烟,她是个老老实实的小孩子。”圣兵哥说,“既然没听说她吸烟,那么她为什么要用烟头自残?我们见过很多青少年自残的损伤,有用剪刀的、有用刀的、有用圆规的,不吸烟却用烟头自残的真是没见过。”

“那照你的意思,她是被别人烫伤的?”我瞪大了眼睛。

“看来,通过这次尸表检验,我们很有可能发现了新的犯罪。比如说,虐待。”圣兵哥摇了摇头,“别急,我们进一步检验一下。”

我的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李香香父亲李斌的模样:“你是说,这是不是她爸爸干的?咱们能找到依据吗?”

 

“调查反馈回来的情况,李香香除了上学就是在家做作业、做家务,没有其他的活动轨迹,谁又有机会这么欺负她却不担心被她的家人发现去报案呢?再说,你仔细想一想李香香的遗书,她是在和她的妈妈告别,并没有提到她的父亲。”圣兵哥分析道,“你不觉得,这是很反常的现象吗?李香香的母亲在外打工多年,她一直都由父亲照顾,按理说,她应该和父亲更亲密,可是自杀前她却不提她的父亲,这是为什么呢?”

我点头表示同意,心想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爱她还来不及,居然虐待,真不知道有些人是由什么垃圾材料做成的。

圣兵哥让老郭拍摄了李香香手臂上的疤痕,又开始检验尸体的胸腹部和背部,除了因为高坠形成的一些擦伤以外,并没有其他可疑的损伤。

检验完躯干和四肢,后一步程序是检验尸体的会阴部。

一分钟不到,圣兵哥改变了他的判断。

“这不只是一起虐待案件。”圣兵哥检查完死者的会阴部,说,“这,还是强奸案啊。”

“处女膜可见多处陈旧性破裂口。”圣兵哥补充道,“处女膜有可能是其他原因而发生破裂,但是多处陈旧性的破裂口只能用性行为来解释了。而李香香死的那天,才13岁半。所以,强奸的刑事案件肯定是存在的。”

我国的《刑法》规定,凡是和14周岁以下女性发生性关系的,一律以强奸罪论。

“这个,不会也是她爸爸干的吧?”我顿时一阵作呕,恶心的情节在脑中浮现。

“刚才我都分析了半天,关键李香香也不住校啊。那,不是她爸爸,还能是谁呢?”圣兵哥用止血钳夹着纱布,提取了死者的阴道擦拭物,“好在现在是科技时代了,不需要靠审讯来解决问题了。现在,不管怎么样,赶紧做出DNA结果,再说别的。另外,得告诉办案单位赶紧把她的父亲控制起来。毕竟,现在他是嫌疑人啊。”

通知完办案单位,我们驱车将检材送往市局的DNA实验室。

为了尽快做出检验结果,圣兵哥把具体案情和DNA室的负责人说了一遍。听到这样的案情,对方也是一脸厌恶,表示会以快的速度做出DNA,来明确案件的情况。

可是,对精斑进行DNA鉴定,要比血液的DNA检验更复杂,耗费的时间也更多。所以,我们在法医门诊苦等了多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DNA实验室才传来消息。

DNA室的负责人说:“刘所,你所料不错,我们在死者阴道擦拭物中检出人的精斑了。”

“果然是个强奸案件,我得给局长打电话,要求办案单位尽快立案了。”圣兵哥说,“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有犯罪事实发生了。”

“好的。”对方说,“可是,你有一个推断错了。我们把精斑的DNA基因型和死者的DNA基因型进行比对后,确证精斑的主人和死者李香香无亲缘关系。”

“无亲缘关系?不是她爸干的?”圣兵哥的眉头皱了起来,说,“可是,前期调查一点线索也没有啊,而且李香香的性行为也不止发生过一次啊。”

“我说嘛,这么恶心的情节,现实中应该不会发生嘛。”听到这不是一起乱伦事件,我如释重负,对放下电话的圣兵哥说道。

圣兵哥坐在凳子上,沉思了好一会儿,说:“几个小时之前,我们就通知办案单位去把李斌控制起来,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消息传过来?”

“我来打个电话问一问。”我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找到辖区派出所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法医门诊。”我说,“我们上午的时候,要求你们控制住李斌,你们控制了吗?”

“没有,没找到他。你们确定他强奸自己亲生女儿的犯罪事实了?”对方有些惊讶地说。

“那,那倒不是。”我说。

我话还没说完,圣兵哥拍了拍我的肩膀,拿走了电话的听筒。

“你们没有找到李斌?”圣兵哥问。

“是啊,我们去了李斌的家里,家里没人,所以我就打了他老婆陈玉平的呼机。”派出所民警说,“陈玉平和我说,她知道女儿自杀以后,就赶回工厂办离职手续、结算工资,现在还没有回家,她也不知道李斌去哪里了。”

“所以你们就没找了?”圣兵哥说。

“我们派出所就这么几个人,每天要出警几十次,我们哪有人手去找啊。”民警无奈地说道,“我已经和陈玉平说了,让她和李斌一起来趟派出所。她找到李斌的时候,肯定会来的。”

“这案子,我要和局长说,得移交刑警队办。”圣兵哥挂断了电话,说道。

“是啊,毕竟排查嫌疑人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我说。

“不,步还是要先找到李斌。”圣兵哥说,“那边是郊区,找一个人确实不容易。”

“你还在怀疑李斌?可是DNA不是李斌的啊。”我说。

“DNA的结果只是肯定了不是她的父亲干的,但是,没有肯定不是李斌干的,对吗?”圣兵哥意味深长地说。

我愣了好半晌,这才反应了过来,说:“你的意思是说,李斌不是李香香的生物学父亲!表面上看,或者从我们公安系统的户籍系统里看,李斌确实是李香香的亲生父亲。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实际上他并不是李香香的亲生父亲,是吗?”

“是的。这样的情况不少见啊,比如陈玉平是在已经怀孕的情况下和李斌结婚,或者在孩子很小还没有上户籍的时候和李斌结婚的,或者更一点,陈玉平在外面有人,孩子不是李斌的。这些隐情,我们从户籍系统上是看不出来的。如果这孩子真的不是李斌的亲生女儿,且李斌心里清楚这一点的话,那么李斌作案的嫌疑就更大了!”圣兵哥说,“我去找局长,让刑警队来立案。”

 

 

3

 

公安机关的办事效率是非常高的。

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案件已经移交到了分局的刑警大队,并由市局刑警支队刑科所负责指导侦破。

刑警队派员包围了李斌家,可是和白天一样,李斌和陈玉平并不在家里。所以,刑警队和派出所的民警开始走访李斌和陈玉平的亲戚朋友,期待找到他们俩的踪迹。

“他……可能畏罪潜逃了。”我跟着圣兵哥披星戴月地乘车赶往位于城市北部郊区的李斌家,问道。

“跑不掉的,天罗地网已经布开了。”圣兵哥说。

我们此次到李斌家里搜查,主要目的是找到李斌的DNA,由此来判断圣兵哥的猜测是不是正确的。

李斌家是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子,里面有三联排的平房,中间是客厅,两侧是卧室。三联排的侧面,是卫生间和厨房。虽然家里的女主人不在家,但是整个家还是比较整洁的,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邋遢。

但我们都知道,李斌这个酒鬼不可能收拾成这样,这应该都是死去的李香香打扫的。

我们走到房间里,左右看看,和普通人家的摆设几乎毫无二致,也没有什么特殊物品引起我们的怀疑。走出了三联排的平房,走进了卫生间,水池台面上放着两个漱口杯。其中一个漱口杯里放着卡通的牙刷,看起来是李香香的,而另一个普通牙刷发黄且奓毛,应该就是李斌的了。圣兵哥把牙刷拿出来,放进了物证袋。

“牙刷上是容易检出当事人的DNA了。”圣兵哥对我说,“如果在无法采血的前提之下是这样。”

又看了一圈,我们重新上车赶回局里。此时已经是深夜了,但是刑警支队有值班的制度,也就是说法医、痕检、DNA这三个经常需要出勘现场或者需要处理紧急检材的警种,每天晚上必须要有人在办公室值班过夜,第二天一早才可以调休半天。

比如市局的法医室只有四个人,那么每四天,他们都要轮换值班一次,不能回家。这种制度几乎在每个公安局都有,也意味着我以后加入了这份工作,会受到同样的待遇。

DNA室的周伟在我们赶回市局的时候,已经睡着了。我们敲了足足5分钟的门,他才睡眼惺忪地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局长没告诉你,让你待命吗?”圣兵哥笑着说道。

“说了,但是白天处理了几十份检材,太累了。”周伟揉着眼睛说,“不小心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怎么?样本提取回来了?”

“是的,取到了当事人的牙刷。”

“行,我立即来处理,估计明天早上能出结果。”周伟说道。

已经是深夜了,这时候回家就是打扰家人,所以我和圣兵哥就在值班室的高低床上,对付了一夜。准确地说,并没有一夜的时间。因为早晨6点钟的时候,值班室的电话就响起来了。

“怎么样?有什么情况?”圣兵哥一骨碌翻身坐起,抢过了电话听筒。

静静地听电话那头说了一会儿,圣兵哥这才默默地挂了电话,然后揉起了太阳穴。估计他和我一样,也因为没有睡好而有些头痛。

“怎么了?抓到了?”我在上铺探头问道。

“没有。”圣兵哥说,“他老婆清早自己去了派出所。”

“她不知道李斌的去向?”

圣兵哥摇摇头,说:“她说在工厂的时候,一直不知道李斌在哪里。办完了离职手续就立刻赶回来了,一听邻居说警察上门了,她才想起来要去趟派出所。问她知不知道李斌去了哪里,她也不清楚,说有可能去捕鱼了。”

“捕鱼?女儿死了还有心思捕鱼?怎么可能?”我很惊讶。

“也不是不可能。”圣兵哥说,“李斌的职业就是在附近的几个水塘捕鱼来卖。可是,我们在他家里并没有看到任何和捕鱼有关的工具,不是吗?”

我回忆了一下,确实是这样。

“所以不管他有没有心思,他如果真的是带着这些东西出门,去捕鱼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圣兵哥说完,给刑警大队的大队长打了个电话,意思是让他们派员在李斌经常捕鱼的水塘附近进行搜索,看能不能找得到他的藏身之地。

布置完之后,圣兵哥看了看表,对我说:“我们洗漱一下吧,尽早往那边赶。过一会儿就是上班高峰了,会有点儿堵车。”

虽然没有睡好,但没有办法,看来圣兵哥对这个案子的关注度还是很高的,我只能下床洗漱,然后和圣兵哥、老郭继续开着车向城北进发。

 

就在我们接近李斌住处的时候,圣兵哥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2001年,虽然呼机还是大行其道,但手机也已经开始冒头了。圣兵哥买了一个爱立信的手机,和半个砖头块儿一样大小。据说手机话费还很贵,而且就连接电话都要收费,所以也很少看见他用手机来打电话或者接电话,顶多是发发短信。当时几家运营商之间还不能互通短信,所以发短信只能发相同运营商的号码。既然有人打到了圣兵哥的手机上,看来是重要的情报。

圣兵哥连忙从手提包里掏出了手机,一看是前线侦查员打来的,迅速接通了电话:“我们在一个水塘边找到了李斌的一些捕鱼工具和他的胶鞋,还有他平时当作小船划的木盆,怀疑他可能是在捕鱼的时候落水了,现在正在打捞。”

“落水?”这一结果,出乎了我的意料。

这一家也太惨了吧,两天之内,死了两个人。

而圣兵哥明显比我淡定多了,他说:“走吧,在城北北门外国道的西面,我们按照这个方向去找现场。到时候会有刑警队的车在路口等我们。”

那个时候没有导航,找地方基本靠经验或者带路。

在刑警队的警车的指引下,我们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整整行驶了1个小时,才到达了现场。

现场真的很偏僻,位于距离国道一两公里的野水塘。国道两边还有隔离网,所以根本就没有人会来到这里。水塘的周围,长有一人多高的芦苇。因为这一片有足球场大的野水塘是活水,可以流通到附近的小河,所以里面肯定是有鱼可以抓的。可是因为交通不便,并没有多少人会来这里捕鱼或者钓鱼。但李斌家屋后的小路可以抵达这一片水塘,而且水塘没有主人,里面的鱼是可以随意捕捞的,所以这里应该是李斌经常会来光顾的地方。

到现场的时候,李斌的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了,湿漉漉地放在岸边,头发还在滴着水。此时太阳的光线渐渐蔓延至整片池塘,波光粼粼的景象象征着崭新一天的开始,但这样生机勃勃的画面里却赫然出现一具尸体,显得格外诡异。

在尸体的旁边,有一个比洗澡盆大一倍的木盆,还有一些渔网、钓竿、鱼饵袋、水桶等一系列捕鱼工具,还有一双胶鞋。

“是两位负责搜索的民警发现的。”给我们引路的刑警队民警小马说道,“他们沿着李斌家后面的小路,走了3公里走到了这里,发现水塘上漂浮着一个木盆,就估计有问题了。走到水塘边,还发现了胶鞋和水桶。后来我们对水塘进行了打捞,就发现了尸体和这些东西。陈玉平来了之后,经过辨认,确定死者就是李斌。”

昨天还看到了一身酒气的李斌,今天他就变成了浑身冰冷的尸体,我的心里总感觉不太舒服。不过一想到,他有可能是性侵小女孩的恶魔,我又觉得他罪有应得。一直以来,我痛恨的就是强奸犯了。

尸体的周围站着几个民警,也湿漉漉的,看来为了打捞这具尸体,他们费了不少劲儿。陈玉平辨认完尸体后,呆呆地坐在一旁,村长在和她说着什么,但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木木地看着前方,似乎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没有悲伤,就像死水一样平静。

可以想象得到,两天之内,她同时失去了女儿和丈夫,内心该是多么崩溃啊。

“死者衣着整齐,指甲青紫,口鼻腔附近还黏附着蕈状泡沫,窒息征象明显,口唇和颈部没有损伤,胸腹腔膨胀。”圣兵哥说道。

等我回过神时,圣兵哥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池塘边进行初步尸表检验了。因为这里没有什么人,所以不用像在校园里检验那样有那么多的顾虑。

圣兵哥几乎已经把尸体的衣服都脱下来,我也连忙戴好手套来帮助圣兵哥。

在之前的出勘现场中,我也遇到过一例因交通事故入水而导致溺死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所以我对溺死的尸体现象,有一些简单的了解。所谓的溺死,就是指生前入水,而不是死后抛尸入水。

死者的口鼻正在往外冒着蕈状泡沫,用纱布擦去之后,还会涌出来。这种蕈状泡沫会在死于溺死、机械性窒息、电击等的尸体上见到,尤其是在溺死的尸体上比较常见,因此这是法医用来判断“死者是溺死”的重要指征。

我用止血钳扩张死者的鼻腔,用一根棉签伸进去,然后取出棉签,在一张白纸上擦蹭几下,棉签上黏附的泥沙就转移到了白纸上。如果死者是死后入水,因为没有呼吸运动,所以这些泥沙就比较难进入鼻腔的深部。当然,如果在水比较深、水压比较大的情况下,也有可能造成深部鼻腔的泥沙附着。

但现在除了蕈状泡沫、深部鼻腔的泥沙,尸体还存在全身窒息征象,而且口鼻腔和颈部还没有损伤,这样基本上就可以判断死者是溺死的了。

“溺死征象明显。”我一边检验一边和圣兵哥说,“他不会是畏罪自杀吧?”

“不会,他要是自杀,没必要带着这么多工具,还有木盆。”圣兵哥指了指旁边的一些捕鱼工具和木盆。

“是啊,有道理。看起来,像是他乘坐木盆进去捕鱼,结果木盆侧倾导致他掉落水中意外溺死。可是他水性很好,怎么可能是意外溺死?”我疑惑道。

“完全有可能。这水底下啊,全是水草!”刚才负责打捞尸体的民警一边说,一边用长竹竿拨动水面,“看到没有?幸亏我们是在岸边用长竹竿打捞的,要是下水的话,估计咱们兄弟几个的名字上全加黑框了。”

公安工作就是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他水性好,别人不会用推他下水这么笨的杀人手法,所以只有可能是意外落水后被水草缠住,然后溺死的。”我对自己的推断很是满意,简直滴水不漏了。

圣兵哥一反常态,在一旁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用一根长竹竿在试探水深和水草生长的高度。

突然,圣兵哥的电话铃声响起。2个小时之内,圣兵哥的手机响了两次,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的。很显然,又是一条重要的情报。

圣兵哥拿着“砖头块儿”在耳边听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他放下长竹竿,走到陈玉平的身边,蹲下身来,小声地问道:“你们不是孩子的亲生父母?”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很显然,圣兵哥之前的推断分毫不差。

陈玉平听到这话,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突然跳了起来,眼中充满了惊恐:“谁说的?你们别胡说!”

圣兵哥依旧蹲在那里,盯着陈玉平的眼睛。两个人就这样足足对视了两分钟,终还是陈玉平败下阵来。

“我是说,我是说,女儿是我亲生的,但确实不是李斌的。我和李斌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怀孕了。”陈玉平移开了眼神,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靠在了草垛上,泪水慢慢地流下。

其实在这个年代,亲子鉴定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老百姓也大多知道公安机关是掌握亲子鉴定的技术方法的,陈玉平显然也是知道的。这种事情,狡辩也没有什么用。

而在一边的我,此时已经很清楚了。这个电话是DNA实验室的周伟打来的,他肯定是经过了一夜的工作,做出了牙刷上的DNA。而李香香体内的少量精斑,也一定和李斌牙刷上的DNA认定同一。

“你去用穿刺法,从尸体的心脏里抽一些血出来。”圣兵哥站起身来对我说,“虽然和牙刷上的DNA对上了,但是证据还不扎实,必须从尸体里直接抽出的DNA才是确凿的证据。”

我一想,也是。如果等尸体火化了,再狡辩说这个牙刷不是李斌的,那就真的是死无对证了。

所谓的穿刺法,就是用一根有很长针头的注射器,从死者胸部左侧的第三、四肋骨间隙插进去,那里是心脏的位置。只要针头抵达了正确的位置,注射器就能抽出心血来。不过究竟要插多深,是需要经验的。好在之前我已经“训练”过,所以没有费太多工夫就抽出了李斌的心血,然后储存在一根真空管内。

此时,我心里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这起强奸案件应该就是李斌做的了。现在李斌也溺死了,按照法律规定,就应该销案了。

真是恶有恶报啊!即便是这样,我的心情依旧低落无比。

只可惜李香香那个小女孩,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知道苦恼作业太多影响踢球,而她却经历了那么多不堪的事情。“活着痛苦”四个字,字字都是血泪啊。

“李斌对你的女儿好吗?”圣兵哥依旧在盘问陈玉平,他的眼神无比犀利,盯着陈玉平,和平时的圣兵哥判若两人。

“好……不不不,我不知道,我长期在外打工,我什么都不知道。”陈玉平神色惶恐,语无伦次。

毕竟陈玉平受到了沉重的双重打击,这样的表现也很正常吧。

圣兵哥没有再继续问下去,站起身来,走到池塘边,用矿泉水瓶装了一瓶池塘里的水,然后走回来和我一起清洗、收拾器械。收拾完毕后,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陈玉平。而此时,陈玉平正在向我们这边张望,眼神交会时,她立即低下了头。

“我们走吧,尸体拉回中心。”

“好的,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马上就到了。”刑警队的小马说。

“嗯,你们派个人回分局,办理一下解剖手续。”圣兵哥说,“我们需要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而根据刑诉法的规定,需要县级以上公安机关负责人批准。”

又来?

小马想了想,什么都没说,就钻回了他的警车。

“又有疑点吗?”坐上了勘查车,我问圣兵哥。

“有。”圣兵哥靠在后座上,闭目回答,看起来很疲累的样子。

我没再追问了,害怕打扰了圣兵哥的思考。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都默默地看着窗外,任凭颠簸的小路把车里的我们摇来晃去。

勘查车直接开到了殡仪馆的解剖室,我们跳下车,一边打扫解剖室,一边等候李斌的尸体被拉过来。

大约1个小时后,小马的警车后面跟着殡仪馆的运尸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

“你们分局领导同意了?”圣兵哥从小马手上接过了《尸体解剖通知书》。

“那必须的。”小马说,“你刘所长的指示,我们必须照办。”

“通知死家属了?”圣兵哥问。

“这不是写着呢吗?”小马指了指《尸体解剖通知书》的下方,说,“我们是告知了陈玉平,她也签字同意了,但是说自己害怕,就不过来了。”

尸体解剖是需要见证人的,但是如果死者的家属不愿意到场,我们一样可以找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作为尸体解剖的见证人。

“那行,手续办妥了,我们就干活儿了。”圣兵哥说。

“行哪,我就在这儿静候佳音。”小马“呸”了一声,说,“哪儿来的佳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