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个专修英文的人要写这本关于地质学的书？
我以前曾经坐在教室里听过地质课，一个个专业术语像纸飞机一样飘落在房间里。地质学是一门描述性科学，讲述坑坑洼洼的冲积平原和淹没的河流，讲述高悬的支流和贫瘠的海岸，除了这些描述性的内容，就没什么可讲了。地质学里有一堆需要解释的暗语和行话，如：均衡调整和退化的河道，角度不整合和分水岭的摆动，无根的山脉和苦涩的湖泊。河流溯源侵蚀，水流从两侧向山上源头扩展它们的河道，彼此贪婪地竞争着，直到它们之间的分水岭被切穿，两条河汇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条河。其中一条向另一条屈服，放弃了自己流向，而朝对方的方向流去，这叫“河流袭夺”。在内华达山脉，尤巴河已经袭夺了熊河。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岩层组，其中马乔段的大部分就是来自另一个岩层组的解体和坍塌。岩石中有疲劳的岩石、软弱的岩石和不等粒组构的岩石。如果你弯曲或折叠岩石，曲线的内凹部分处于压缩状态，曲线的外凸部分处于巨大的张力下，中间的某个地方是没有应变的面，既不受压缩力也不受张力，叫中和面。逆冲断层、逆断层、正断层，每一种断层两侧都是活动的。大卵石在一个斜坡上停住不动，这个斜坡的倾斜角度就叫休止角。这么看来，在地质学里，人文学科的内容的确还不止一点儿呢。地质学家用英语交流，他们能用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命名事物。如在不整合侵入的岩基中有顶垂体，在沙漠的表层有马赛克砾岩。来自深海，带绿黑斑纹的超基性岩叫蛇纹岩。新月形沙丘有一个滑动面。1841年，一位古生物学家认为中生代的大型生物是“可怕的巨蜥”，因此就给它起了个名，叫“恐龙”。还有如花彩弧状交错层和石灰岩落水洞，枕状熔岩和石化木，切割的曲流河和废弃的河道；有岩墙群和擦痕，爆炸坑，火山弹；如脉动的冰川，猪背岭，放射虫软泥。一些术语足够让青少年兴奋！山脉的隆起被描述为造山运动；个体发育（ontogeny）、系统发育（phylogeny）和造山运动（orogeny），重音都在第二个音节；还有鹿角造山运动、阿瓦隆造山运动、塔康造山运动、阿卡迪造山运动、阿勒格尼造山运动、拉勒米造山运动。美国中部有一段沉闷的地质历史，没有什么东西沉积下来，也没有什么东西被剥蚀掉。它只是保守地坐在那里。东部曾经是动荡的，在古生代的三、四次造山运动中经历了不稳定、重组和颠覆性的变化。但在过去的1.5亿年里，东部一直是稳定和保守的，直至现在。奇特的地质构造位于这个国家遥远的西部，那里的地质现象毫无规律，很怪异。它的熔结凝灰岩和弗兰西斯科混杂岩（内部变形，复杂得没法分析），它的走向滑动断层和垮塌的岩层，以及沸腾的泉水和新鲜的火山岩，还有对地球的拉张裂解，像一个镜像阴影中的黑衣人让人难以捉摸。
可以肯定的是，这一页的另一面充满了那种会吸引吉尔伯特和沙利文[1]的地质词汇。停留在原地的岩石被叫作“原地体”，如果它移动过，它就是“外来体”。“正”可以描述以直角相交，如“正交”；“正”也可以描述一种上盘下滑的断层，如“正断层”。怀俄明州有一个“格林河盆地”，但不能把它和怀俄明州的另一个“格林河盆地”混淆起来。一个是地貌意义上的盆地，坐落在怀俄明州地表，另一个是地质构造意义上的盆地，埋在怀俄明州地下。以犹他州和内华达州为中心的“大盆地”和以犹他州和内华达州为中心的“盆岭省”不能混淆。“大盆地”是一个地形上的特征，它在世界上都是非同寻常的，辽阔土地上的水系没有通向大海的出口。“盆岭省”是一个地质构造单元，由一系列山脉围成，它的地理范围和“大盆地”大致吻合，但北部和南部略微超出。对于任何一个有清晰时空观念的人来说，宾夕法尼亚纪时的艾奥瓦州、密西西比纪时的密苏里州、内布拉斯加期时的内华达州、伊利诺伊期时的印第安纳州、堪萨期时的佛蒙特州、威斯康星期时的得克萨斯州等，全都明明白白，不会混淆。经过学习才知道，大气水原来是雨水，它沿着山坡往下流，可以是顺向的、随向的、逆向的、再顺向的，而不只是几条斜向的溪流。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词汇越积攒越多。有的人变得足够胆大妄为，竟然把我们地球上的一块地域起名叫“表优地槽”。有些人把两条河之间叫作“河间区”，其实，有一个美好的词叫“美索不达米亚”，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即两河流域）。根据美国地质研究所的《地质学和相关科学术语》，岩枝（cactolith）是“一种近水平的畸形岩浆侵入体（chonolith），由交织状水平岩脉（ductolith）组成，其末端卷曲如岩镰（harpolith），薄如岩楔（sphenolith），或不协调地凸起如岩刃（akmolith），或岩漏斗（ethmolith）”。这么多的后缀“-lith”！同样是这群人，把一种岩石叫蛇纹岩（serpentine），而把另一种岩石叫钛铁辉霞岩（jacupirangite）。还有斜发沸石（clinoptilolite）、榴辉岩（eclogite）、混合岩（migmatite）、硼砂石（tincalconite）、硼镁石（szaibelyite）、绿纤石（pumpellyite）、三斜硼钙石（meyerhofferite）。这么多的“-ite”后缀！还是这群人，把一块石头叫作副钡长石（paracelsian），把另一块叫作钙锰矾（despujolsite）。还有变钴铀云母（metakirchheimerite）、金云母（phlogopite）、白榴霞霓斑岩（katzenbuckelite）、含钾绿闪石（mboziite）、黝方石（noselite）、氟镁钠石（neighborite）、硫锑锰银矿（samsonite）、易变辉石（pigeonite）、水铁镁石（muskoxite）、硅锡钡石（pabstite）、三斜闪石（aenigmatite）、铅铍闪石（joesmithite）。还有这么多“-ite”后缀！20世纪50年代末，地质实验室普遍使用了X射线衍射仪和X射线荧光光谱仪，1970年左右，又开始使用电子探针。这让地质学家更精确地知道了岩石的组分。借助这些仪器，地质学家认识到，长期以来通过手里的放大镜看岩石标本，或是在显微镜下观测岩石薄片，跟这些仪器分析的结果不总是一样的。例如，安山岩本来因为它是南美洲安第斯山脉的主要岩石才有了它的名字“安山”岩，但通过这些仪器的观测，安第斯山脉中安山岩的数量却少得惊人。内华达山脉是由于有相对年轻和美丽的花岗岩而闻名于世的。然而，山脉里的花岗岩却极少见。约塞米蒂[2]瀑布、半圆丘、船长岩，内华达山脉这些景点中所谓的“花岗岩”大部分都是花岗闪长岩。人们总是很难记住，一种岩浆在地表以下硬化后叫“花岗岩”，如果流出地表再硬化，就成了“流纹岩”；一种岩浆在地表以下硬化后叫“闪长岩”，如果流出地表才硬化，就成了“安山岩”；一种岩浆在地表以下硬化后叫“辉长岩”，如果流出地表硬化，就成了“玄武岩”。“岩石对”和其他“岩石对”间的差别是化学成分的差别，而“岩石对”内部的差别是结构和晶体形式的差别。花岗岩、闪长岩和辉长岩是一个化学成分连续变化的岩石序列，化学成分靠近辉长岩的一端岩石颜色较深，靠近花岗岩一端的岩石颜色较浅，而在辉长岩和玄武岩“岩石对”中，辉绿岩只是在结构上和辉长岩不同。所有这些，在衍射仪、光谱仪和电子探针出现之前，外行是很难记住的。只有这些仪器能分辨出岩石的细微差别。以前被叫作“花岗岩”的岩石是一大类岩石的聚合，包括花岗闪长岩、二长岩、正长岩、二长花岗岩、奥长花岗岩、阿拉斯加岩和一定量的真正花岗岩。经过仔细甄别，大量流纹岩现在则包括英安岩、流纹英安岩和石英粗面岩。安山岩含有足够的硅、钾、钠和铝，是花岗闪长岩的孪生兄弟。它们的差别是非常细微的，熟悉的术语仍然在使用。地质学家对这些在谈资中增加的新词汇所表现出的热情远不如他们对老词汇的喜爱。他们不会扔掉“花岗岩”。他们只是在教堂里做礼拜时说“花岗闪长岩”，而一走出教堂，平日里还是说“花岗岩”。
[1] 吉尔伯特是英国的剧作家，沙利文是英国的作曲家，二人从1871年到1896年合作创作了14部歌剧，取得巨大成功，对英语世界的演讲、电影、电视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中的许多桥段、警句被广泛引用。
[2] 约塞米蒂（Yosemite），印第安语，意为“灰熊”，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又译“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位于美国西部内华达山麓，这里提到的瀑布、半圆丘、船长岩等都是公园内的著名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