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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风飞飏》(增订版)

   摊牌

 “乔治,现在是后一个议题—关于我。请给我十五分钟,我有一番话要讲。”

今天与乔治开会,进行得真顺。
乔治是微软公司大中华区总监,我的顶头上司。下午3点30分开始,还不到两个小时,已经谈完三个议题中的两个:下个财年的组织、人事,还有新财年的预算报告方案。
    新财年的组织架构、人事变动没费太大周折,这已是第四次讨论了,乔治基本同意我的建议。这样,后面的变数可能就会小一些。
    微软的业务汇报是非同小可的事。以各国家、地区分公司为单位,层层向上汇报,每个报告起码被审理三遍:区域、大区、总裁,后汇总至总裁和盖茨的管理委员会,便形成了微软的全球战略。年初为年度预算,年中为业绩策略检查,其间,总裁会率队亲临十数个子公司听现场汇报。微软中国公司自成立第二年起每年至少一次蒙总裁宠顾。“scrub”是微软为其业务汇报发明的专用语,可意译为:用铁篦梳刮。铁篦之魔法待后文另述。一年两度,微软至少有一千个经理要被“刮”掉两层皮。汇报得好坏的确攸关经理们在微软的仕途,如果听到某某人汇报作得不好被“刮”得很惨,常在被刮之后不久,就会听到或调或贬的消息,越是高层经理越是紧张。
   乔治在微软只有五年,曾在美国一家不大的软件公司做过,是纯粹的美国人,有典型的微软人特征—聪明、急躁、骄傲,行动型。他来微软后升得很快,仅三十六岁就是微软大中华区的“封疆大吏”。在微软,有可能升得快,但不一定坐得稳。这毕竟是乔治次“降落”到前线,在此之前他从未直接做过市场营销,这也是他次作大中华地区年度预算报告。
    乔治有足够的理由紧张,一周前我带队做的scrub预演实在是乏善可陈:数字逻辑不清,策略轮廓不明,各模块衔接混乱,我自己讲着都不明白,觉得脑子和口齿都不清了,八个小时的预演竟未能过完一半。乔治可不想在他的上级面前丢脸;而我们,是不想给自己丢脸—连自己明年想干什么都说不清楚?公平讲,准备得不好不是因为我们偷懒,实在是时间太短!通常年度计划都要两个多月的准备时间,而今年缩短到一个月,5月初才接到财年2000预算计划指南,即使是久经微软沙场的老枪们也很吃力;中国公司的经理层90%以上是次作年度计划,连我自己也是真正意义的次,而迟至5月中旬(两周前)才动手。即便终于开始动手准备了,我们的心和感情都难以集中—仍处在5月8日北约轰炸的震荡余波中。
   于是,我和经理班子开始了一整个星期疯狂混乱的噩梦,无休止的开会,各部门争预算,核对数字,圆圈式的彼此答辩、挑刺、验证逻辑、搜集市场预测统计资料……这次我觉得特别累,用尽了全身力气威逼利诱,不断将脱了缰的人们拉回到议题上。这和我们已经习惯和喜欢的做法不一样:我来引导讨论,每个人在我“挥舞的鞭子”下快节奏地思考,发表意见,争论,不管有多少矛盾,后以我的定论而统一,再立即跳到下一个议题……这次大家也累,“头儿”突然变得很别扭,我就是不再作定论,非让大家自己吵出结果来。只有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下个财年计划必须由这个团队自己理解和制作,将来他们执行起来才有可能;我要尽可能少地施加我的影响和痕迹,因为,我将离去。
  我的经理队伍“特别能战斗”,交出来的是好活!乔治也不再紧张—不再担心下周一在新加坡向亚太总裁(他的顶头上司)汇报。他看看表,我猜他在想着等会儿的网球约会,已经是星期五下午5点钟了。
  “是摊牌的时候了。”我告诉自己。
  “乔治,现在是后一个议题—关于我。请给我十五分钟,我有一番话要讲。”
关于我,是我对自己十五个月微软生涯的总结,已经积累成熟,对乔治只用十五分钟就够了。
   乔治心情很好,安安逸逸地听我开始讲。
   “乔治,我来微软已有十五个月了,在这里我经历过的挑战、困难、历练,超过我以前全部十几年的职业生涯。我来微软是为了一个理想(我仍以为这个理想与微软长期利益是吻合的,那就是我甫进微软即当众宣示的—要把‘微软中国’做成‘中国微软’,不过已经不再重要,也不必再向乔治重复),为了这个理想,我做了很多,忍了很多,努力了很多。我终于理解了,对于‘总经理’,公司的期望其实只是销售业绩这单一一项。而我当初之所以接受这个职位,是因为被‘赋予’的责任是对公司在中国市场的全面策略和运营负责。这个差距太大了。现在,销售业绩做到了。您清楚地了解,我不同意公司在中国的很多重大策略,既然不同意,而在无数次努力之后都无法对其有任何影响,这个总经理职位于我也就失去了意义。我决定,辞职。”
乔治依然安坐,表情还是原来那样,凝在嘴角的微笑看上去有点怪。脸和脖子都已变红,刚才松松交叉相握的两只手的指节都变白了。
    我继续:“我挑选在此财年交接之时提交辞呈,主要出于以下考虑:,三天后要去新加坡作财年预算汇报,我必须提前让你和公司知道我的去意已定,这样对公司公平。是否仍由我领队由您决定。如果我不参加汇报,虽有些困难,但仍有可能由经理们配合进行,因为预算方案是他们真正的集体创作。第二,新财年的组织人事应由新的总经理宣布,新的总经理可以借新财年较多的岗位提升、较好的加薪机会稳定队伍,这样对新的总经理公平。我愿意全力配合公司交接工作,我希望看到我的队伍受到尽可能小的动荡,我太在乎他们。”
  “可是……可是,我以为我们已经上了正轨,一切都已变得很好……”乔治口吃着插嘴。
  “是的,乔治,如果不是‘一切’已变得很好,我绝不会辞职,即使后落得被辞退我也会坚持到底的。”我说。
问题是:“乔治们”的“一切”与我的定义不同。是的,营收好了,渠道健康多了,终于有了清晰有效的销售策略,队伍成长起来了,经理班子稳定了,岂止稳定,是从未有过的优质、高效、团结。这“一切”在我看来,只是总经理基本职责的一部分,做好了是应该的,连这部分都做不好,就根本没资格言进退。
  “这‘一切’,以今天的经理队伍已经可以做得很好。有我或没我都行。至于我自己,我想做得更多,这里不能做,做不到,我可以离开。现在,我想后总结一次我对微软在中国的策略的看法,过去我们讨论了多次都没结果。中国有句话:人之将去,其言也善(乔治的中文只是入门,发音挺好,兴趣挺大,偶尔改编个把成语给他听,不算欺负他),希望这次您听起来能少一点偏见—采纳与否,都不再与我有什么关系了。我只想再后尽一次力,因为我希望我曾服务的公司能在我的国家成功。”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自己的评价是“logical,clear(逻辑清楚的意思)”。我不能肯定乔治听进去多少,后来又补了一篇文字给他备考,估计他没再“考”过,倒是方便了我。其实,分歧倒也没多少,不过是这么几条。
   ,微软在中国必须全面调整价格政策,尤其是OEM预装Windows的价格必须调低。否则,极可能出现的负面结果有三:其一,将失去大部分新PC合法预装Windows操作系统的份额,而新装机份额和中国的PC市场持续增长的前景是微软在中国的未来之所系;其二,将迫使如联想、方正这样的中规守矩的厂商也顺“风”而动,结果是连已有的预装业务也迅速缩小;其三,使本来可以积极有效的产品价格策略失效,甚至可能成为“垄断”“恶意”的口实。
   眼前的例子:为确保Office 2000在中国市场成功,经几个月的努力才得到批准:中文版将大幅度降价。如果是与Windows一起降价,就是真正的“适应中国市场和中国客户的需要”,大不了被笑话“微软也不得不……”;而如果PC厂商和用户都别无选择的Windows居高不下,单单降价Office 2000,就可能是“恶意竞争”,闹不好又会迅速引起一场风波。
   第二,反盗版的策略必须改变,“搜捕”和打击的对象应是在中国的外资企业。中国境内注册的外资、合资企业有几十万家,盗版率再低也低不过美国今天的百分之二十几,罚也好,告也好,既能尽快见到真金白银的效果,也起以儆效尤的作用(用糙点儿的话说:杀外国的鸡给中国的猴看)。
第三,微软在中国只能有一个面对市场的窗口,以保持公司形象、战略、策略的统一。事实上微软在中国已经有了四个市场窗口,即微软中国公司、微软中国产品研发中心、微软法律事务部、微软中国研究院,再加上OEM的半个。这是微软全球纵向组织机构使然,只是没听说有别的地方像在中国这样,各个膨胀出直接面向市场的窗口。
  结果,就能发生写产品的另雇一个公关公司去炒作连正名都没有的项目(正名没有,代号名声可大了—Venus);就能出现总经理比全国人民都更晚知道像公司打官司这么大的事(我是从晨报上看到“微软状告亚都”才知道有这么档子官司的);没有任何媒体接触授权和媒体交道经验的员工,随时可能接受个“专访”……于是,一个微软有四个半窗口各自吹着不同的曲子,吵乱了自己,也吵乱了视听。在自己制造的不和谐中源源不断地授人以柄,帮着把自己做成反面教材。结果,做过的不少对中国真正有益的好事立即变成乌有,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积极市场印象顷刻无存。
与本地软件公司的合作计划本已被社会认同为积极正面的好事,而新近都转为“地下进行”了。“捆绑销售的约可以签,消息一定不发,这会儿我们可不想和微软的名字绑在一块儿。”这是一家本地软件公司的总经理说的,他不久前还在热烈要求与微软联手进行市场推广等工作。微软正在中国市场失去其吸引合作伙伴的优势之一—强大的合作市场能力。
   我想帮大家出名,只要出的是公司的好名,可大家偏要自己出自己的名,原因说得简单明了:不然争不过你Juliet的名(原话:“Otherwise,there is no chance that we can compete with Juliet ...”)。不小心,炒出坏名声来了,我背着不要紧,我的职务本来明写着是要担全部责任的,想帮大家收拾。大家说,一定还要自己各做各的市场宣传,把住各自的市场宣传功能,就把住了出名的主动。可谁听过大公司写软件做产品的技术部门兼做市场的呢?
   第四,关于人。微软必须注重对员工的培养。总经理应有人事权。(这一点似乎不直接关乎市场策略,却是我与微软无法调和的矛盾。)微软对人力资源的原则是:需要人力时,立即到市场上去找现成的,短时间就能担当某个具体的工作;对人员培训的原则是5%通过培训,95%靠自学和在职“实习”;公司业务成长而员工没有能“跟着成长”时,就会被淘汰。我认同这个原则对公司利益是不错的,问题是,我认为公司应花更多的(比5%要多!)投入来培养员工,不只是使用和任其自生自灭。由于微软选用人的原则是注重非常具体的技能和经验,选到的人立即被放在非常具体的职位上,高速运转使得多数人不可能找到时间和花费精力去进行专职之外的“自学”“实习”,从而难以扩展、提高能力和知识。我认为要帮助员工“跟着企业”成长,这才是在中国市场的可持续发展的“人力资源”策略。中国IT业现成人才供求悬殊,在人才吸引方面,比起其他外国公司,微软并没有明显优势,股权拥有的神话对新人的吸引力正在失去光环(“股权”将后文另述),对已被股权金手铐铐住的老员工的“再”培养和充分利用就更显其重要。公司文化、人文环境在吸引人才时的分量也变得越来越重了。
   (我显然太“IBM”了。当我一次次被暗示、被明示,继而被指示去做我所不愿的“行刑”时,我受到的不只是对总经理起码的“人事权”的挑战,而且是对“人”的基本原则和理念的挑战,对于那些我坚信是可以使用可以培养的人,我无法做到“弃之如敝屣”。但只要我是微软的雇员,我就应当服从公司,这是职业人的原则。至无法调和时,我只有以辞职拒绝。我的辞职,可以为一些人换来几个月的“缓刑”,至少能再多挣些该得的钱。)
   “综上,是我作为微软中国现任总经理,对公司在中国市场的主要策略的后一次进言。”
   我尽力了,尽量不带民族和个人感情色彩,而是从公司利益的角度去阐述,因为,      我仍希望我的建议能被听进去,哪怕是很少的一点。
  “即使我已辞职,我也衷心希望我所曾服务的公司能够在中国做得好,做得成功,能为我的国家所接受和认同。我更希望我的团队能够继续在一个值得骄傲的公司工作。”
  静默通常是令人窒息的,尤其是当两个上下级无言相对的时刻。终于,乔治开口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现在很难过。”乔治看上去的确很忧伤,苍白取代了颈面的红潮。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乔治今天的网球多半会输了,这个周末也准过不好了。
   “那好,我会等您的下一步关于交接事宜的指示,现在只需确认后天是否仍由我带队去新加坡作年度预算汇报。”
  “Yes,你要去!”
   “OK!”
   留下了一句“周末快乐”,我走出乔治的办公室。我现在拥有了自由。我轻松得裙裾飘飘。
   十几个月的微软帝国生涯,是多么浓缩的经验!我付出了太多,学到的更多—
未进门时我对微软一无所知,也不为之动心,认定了要圆我上学的梦。强拉活劝五个月的执着感动了我,在与“顶头上司”会话时,都先把“理想”说在了前头。一个是我未来直接的顶头上司(乔治的前任布莱恩),另一个是全微软的顶头上司(鲍尔默总裁),我以为两个上司能代表微软的全部,以为是搞懂了双方的期望,确凿了理想的契合。理想的契合是重要的,其他都无所谓,连公司在哪儿都用不着先知道,反正准备着把自己全身心投入,我有的是时间学,有的是时间做,我想做成事业生涯的后辉煌。
    进得门来先宣言:我来是为了把“微软中国”做成“中国微软”。微软也还我以惊诧连番,是一片我从没见过的人治世界。小心行事,虚心学习,一心想平稳过渡求得公司大团结。潜心绥靖没能帮我,待猛醒时已深陷流沙。生意活活地就停了,就算不是微软,哪个公司也不能容忍如此无能的总经理。
别管是什么理想都得先要生存,我奋起自救,明明白白是天灾少人祸多,我就学人治,学治人!自断左膀右臂,从头建一个新的精英团队。绝地求生,反败为胜。
理想是不能忘记的,刚生存得稳当了,我就想要负起更大的微软中国的责任,才发现,总经理是被用来只管挣钱的,沾不上中国市场策略。在IBM十几年早习惯了团队合作,有没有实权照样可以干。我修炼精英团队,建设营销队伍,带领我的队伍去市场求合作、做贡献、做生意挣钱,却眼看着其他各山头各自为政、各行其是,我只能建言不能践行,我根基太浅,没有后盾支撑,我想做成什么都难。
   大家都出名是好事,可眼看着闹出了坏名,职业准则不允许我不管。再说,我土生土长有发言权,当初公司雇我,就是为了要个能真懂中国的总经理,公司成了千夫之指,我理应负起责任。我不怕担恶名,总经理本来是“总”,不管好名恶名都要总担的,十几年恶名脏水受得多了,承担不起就活不到今天。只要能听我进言给我权力让我行动,大家合力为公司的利益着想,一定能再融入中国社会,被中国人接受甚至喜爱。
   想承担责任而不可得,也就没有义务再担恶名了。
看清楚了,没什么失望,只是原来抱的希望不对;为了理想而来,既然无地给我实现理想,那就挂了冠吧,反正本来也不是为了“冠”来。微软也不应有什么失望,期望总经理的“一切”,也交代得过去了,只是再要找本地总经理时,应注意先说明期望。
    按微软对总经理的期望给自己打打分:前五个月—“差”,中间五个月—“良”,后五个月—“优 ”,平均分“良”。这不是我习惯的得分,我和我的团队想得的只有“优”!但是,如果只为了营销业绩挣出优等,兼做傀儡还搭上名声,还要埋没我的理想,就不值得我付出。我可以去别处挣真正的、我想要的“优”!
十几个月加今天,知不可为而为之,做了该做的事,说了该说的话,尽了该尽的责任,交了该交的答卷,学到了太多的经验。我想以学到的回报公司,想做更多的事而不可得,我决定自己毕业了。
    我辞职后引起了好一番议论,说业绩差“被迫”辞职的多,也有说“反微软逆风舆论”所迫的,说是“民族”气节的也有之。众说纷纭,我未置一词,因为我与公司有约,在正式解约之前,我将不以私人身份接触任何媒体,我守约至1999年8月31日。现在可以说话了,也没必要澄清业绩之说,那本是我与微软中国公司之间的事。公司自有给我的业绩评分(和我自己给的正好一样),我走后继续几个月的“优 ”,是我的精英团队做出来的,时间太短,还抹不掉浓墨重彩的我的痕迹;而且,由  “差”到“良”到“优 ”,也是鲍尔默总裁定了论的事,专为贬低前任中国总经理去推翻总裁的定论,微软大概不会有谁想做这等事。如果只为自己,才不必要费这么大的事,找几个朋友做几篇采访就是了。我已有足够的自信,不太在乎一时一事的物议人非。辞职后我荣膺多方邀请,也佐证着社会对我的欣赏和认同。
    这一篇“微软”,不是为写我和微软的恩怨是非,我们两清了;也不是为自己计想借此以正各方视听。我想写“微软”这一篇,是想交一篇毕业论文,为在中国的外企(包括微软),为在外企的中国白领,提供一个从未有人写过的参考:一个中国本地人,作为外企高层管理人员,对外企在中国运作的观察和体会。如果也能对中国人、中国企业稍有启发,我就喜出望外了。
如果当初我没来微软,去了那个美丽的小城念书,到现在也正好从EMBA毕业,肯定写不出这样一篇毕业论文。如果毕业了恰好能来微软当这个总经理,各种历练还是都得从头开始,不一定就多些超生的机会。为着我学到的一切,我感谢微软!

女人,职业人

   我自己倒没有太多的困惑,专心地做好经理,和男人们一样斗智斗勇,并没妨碍自然保持了女人味—那是做女人独有的骄傲。

   平平常常从女孩儿到女人过了三十年,渐渐开始有人叫我“女强人”,后来简直成了我的外号。对这个外号我有三段论的反应,反映着我的心路历程。
   次听见时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强”的。其实那时并没有做出什么,只是在外企做了几年,本地人又是女人的销售更少见。人家说“女强人”时都有个注脚:  “能在外国公司干好几年了,还是IBM,大公司,可是不简单!”那时,外企有点神秘,国人对外国公司的看法,通常是“内部竞争激烈、规矩严,老板无情,动辄会开除人,本地人能混下去不容易……”。单凭我能在IBM一“混”几年,已经“可是不简单”。我嘴上谦虚,心里还是很高兴,尽管很清楚有那些类比条件,“强”的内涵非常有限,但毕竟是社会对我存在的承认啊。
   后来做了经理,参照周围优秀的人群走前了半步,自己也认为自己强了。这时别人再叫我女强人,我开始有逆反心理,经常会严肃地说:“请不要这样称呼我!”有时甚至掩不住急赤白脸。强就强呗,干吗非加上个“女”字?男人强怎么不叫“男强人”,明摆着是不平等,好像男人强是应该的,女人本该弱的,偶尔有一个半个强的一定得注明性别。我喜欢“强”,但只愿意被承认是真正的强,不是因为性别“让分”!我不喜欢“女强人”,还因为这个词的大众心理形象不好,人们一提女强人,“经常联想到强悍跋扈,说话尖刻走路带风,蹭着衣角都会伤人,一点没女人味儿”,就是上个月一个朋友还这么对我说来着,这些是他的 原话。我希望我的能力得到承认,但不愿意我的女人魅力被忽视。
   分析这段心理,说到底还是不够自信,太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有借别人的评论用别人的眼睛来反射出自己的形象,无论做女人还是做职业人,自己都还没有自信的定力。做女人的失败让我不平衡,我惯性地疯狂投入工作,想借强势的张力充填心里空虚的位置,很长时间找不到平衡,险些连职业的追求目标也迷失了。
   离开广州之前的冥想思考,我想通了很多事。其中重要的,是次完成了对自己的剖析,我问自己生命的意义,我选择了生命的意义—追求精彩的成功,在追求事业理想的过程中去实现精彩。这注定了追求的艰难,既然自己选择要追求,就要准备付出,不能期望从生活里得到每一样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有事业的成功,这赋予我特有的综合魅力,得到了大多数男人和女人的欣赏,我也应该懂得欣赏自己创造的魅力。女人的成败不是只有婚姻家庭一个标准,我选择做社会人、职业人,就应公平地用综合标准衡量自己,我不是失败的女人。
   我对“女强人”的称号从此坦然,虽然还是更喜欢自己的本名—吴士宏,很男性化的名字,以前常有人误以为是先生;Juliet,无可混淆的女性名字,她的美丽在全世界流传。两个加起来,很好地代表了我:女人 职业人。
    我特别喜欢“职业经理人”这个职业定位,它明白地宣示人群和实践的内涵,这正是我的选择。精彩只有在人群中才能被欣赏;经理人注定要与人群为伍,与人群共同实践创造精彩使我的生命得到扩张。我从1993年年初当上经理,到现在1999年,不到七年,从方式方法到认识有了好几个阶段的变化。
   刚开始做经理时,我只会身体力行地示范,觉得谁做都不如自己放心,我的行为自然使手下人形成事必请示的习惯,我心里又怨这些人怎么学得这么慢事事都得示范。我当时只管四个人,已经疲于奔命累得不行。师傅式也有好处,小团队能兄弟似的紧密,比较好地贯彻经理的风格。但是师傅只能教会一两个手艺,示范教出来的徒弟很难超过师傅。一个人又能给多少人示范呢?
   我到广州以后,管理人群的量级变了,从四十多人发展到二百四十多人;要经理全面业务,远远超过自己熟知的销售,单靠示范是不可能了。我必须学会听别人讲,学会问有意义的问题,学会系统地、抽象地分析和判断,学会信任人,并且学会给团队鼓励和信心,帮助他们思考问题,这需要从一个战士、一个超级销售人员的身份,转变为团队的组织者、协调人;参与市场竞争也转变为指挥官的角色,从接受单纯的销售指标到全盘市场规划,这个转变很难,但我适时地完成了这个关键的转变,跨过了从经理到职业经理人的分水岭。在我看来:经理是具体管过程(processes)、管人的;职业经理人是管 理,管理公司运营、带领团队,还要经营市场,必须从执行规矩的行动上升到主动的思想和理论。职业经理人的示范作用仍然不可忽视,但示范应是在更高的层次,包括身体力行示范做人的原则。
   经理人应当有鲜明的风格,应该能够积极地、坚定有效地感染、影响团队。如果模棱两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会使团队变得无所适从、无所谓,也可能使纪律失去应有的威慑。我初入微软时就曾有意柔顺模糊我本鲜明的风格,结果延误了掌握全局防患于未然的宝贵时机,还是雷厉风行做回我自己,才能反败为胜,也才能真正赢得团队。我特别同意杰克·韦尔奇说的:“……好的领导者不但精力充沛,还能激励他们所领导的人……重要的、好的领导者要能非常放得开。他们必须保持上下沟通去与人接触;他们不会拘泥礼仪,他们会与人们直率来往,让人感觉容易亲近。”“身为一个领导者,你不能成为一个中庸的、保守的、思虑周密的政策发音器,你必须具有些许的狂人形象。”这个世界将属于那些热情而有魄力的领导者,而非只会循规守矩、亦步亦趋的经理,好的职业经理人,必须是好的领导者。
    做到高层后,直接面对经理,将将大不同于将兵,要更着力于“理”(“理解”的“理”),“管”“带”则应流于自然无形。要让精英将领充分感到信任,感到真正被托以重任,才会激发出责任感(如是女老板的托付,甚至可能激起英雄式的使命感和仗义),高层经理的职能必须转变到团队的支持者,同时必须是鞭策者。要敢于放权,我本是实践型的人,说到容易做到难,我终于学会了“放权”之后,才发现其乐无穷,由一个精英团队手里掌握不同权力而能和谐配合,能做出许多超乎我意料的精彩结果。但是,只有真正了解和驾驭全局的经理才有资格“放权”,不然就是玩忽职守甚至“自杀”,我会牢记“血”的教训。
   我在微软后几个月里,高密度地综合实践了职业经理人的几重角色:战地指挥官、团队领袖,协调,激励,鞭策,放权,还有—激发并综合团队的智慧。这后一点,是我做经理人以来得意的成功经验之一。也是在微软,我学到了“狠”,我不喜欢“狠”,这违背我的天性。但是我知道了,职业经理必须有当断则断的狠辣,不然,断臂疗毒的壮烈也可能医不好入髓的沉疴,自己“死”了不要紧,辜负了经理人的基本职业要求。职业的“狠”,不妨碍做好人的原则。我坚信好的职业经理人必须是好人,不是好人也可以有能力有魄力,甚至有时会技高一筹—因为没有顾忌可以不择手段,但只有好人才会有人格魅力,“真正卓越的人生,少不了正直的生活”。
   我经常被问道:一个女人做经理有何特别感想?这与“女强人”之说出于同辙的中国文化根源—经理是男人的天经地义。其实,“经理”和“女人”一点不矛盾,能做经理不是因为是女人,是因为本事(大多数女经理一定同意)。多数做了经理的女人会更敬业,卢森堡说过,“当大街上只剩下后一个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必定是女性”,活画出女人的虔信甚至偏执。有的女经理、女企业家会矫枉过正把自己做成“标准女强人”形象,不惜抹杀女人的天然魅力,只为证实女人可以全面地像男人。
  我自己倒没有太多的困惑,专心地做好经理,和男人们一样斗智斗勇,并没妨碍自然保持了女人味—那是做女人独有的骄傲。
   在南方时,我率一班人马筹建IBM深圳分公司,有细心的记者问:“吴总经理为何带的竟全是女将?”在微软,又有记者问过:“吴总经理只用男下属,纯属偶合吗?”只因为“吴总经理”是女的才会有如此妙问,被问之下,我才注意到团队的性别问题,答案是“因才施用,性别纯属偶然”。经理人就应该是“中性的”(别误会,不是说经理都得做手术),不管男女,做了经理人,都要遵守同一套职业准则。
   经理人做到一碗水端平的公正非常重要,男经理要是没端平,可能是可以原谅的粗心;   女经理要是把水洒出来,却可能演绎出很多故事。女人天生感情细腻敏感,比男人更容易爱也更容易恨,如果选择了做经理,就要像男人似的“糙”起来点儿,大度起来,忌心胸狭隘感情偏颇(与“女人天性细腻”的美德是两回事)。我自认为在这方面做得不错,不信去问我以前的下属,他们的看法会比“现在时”“将来时”的下属更真实可信。
   经理人忌偏听偏信、有疏有亲,耳根一软,立即就会蔓延打小报告的流感。我接手IBM中国渠道总经理时,是一个混合部队,在IBM内部声誉很低,听了两个星期都是互相埋怨。我于是对每个人分别说:“何不把埋怨的话对你的队友直接说?或是去帮他/她干活?”又在大会上对全体说,“我听到个别人总是在抱怨别人,使我不由得疑惑为什么只有他/她抱怨?”从此基本断了这个风气,大家把劲儿用到干活上去了,七个月做到了全年的指标,赢得了亚太区集体的荣誉。
   培养人,修炼精英团队,是经理人独到的幸福。但经理人要先克服自己才能体味到这种幸福,不管自己有多强,都要甘心让别人做英雄,要能摆脱自我陶醉,而陶醉于集体的成功。这一关我很艰难地过了两年,先要努力做到不以他人之得视为自己之失,然后是能将他人之得视为自己之得。我以我曾拥有的微软精英团队无比骄傲,除了共同做出的优秀业绩,更因为集体的友爱和坦诚!我离不开人群,友谊友爱于我是生命的需要,维系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不重在技巧,重在诚信。
   女经理终究是女人,不管怎样刻意“中性”,很难彻底改了婆婆妈妈牵肠挂肚的天性,只要不误大事,倒也是一种美,会给集体增加一点家庭式的温暖。只是女人们自己太累了点。我自己有好多这样的经验。在广州时有一次,执行公司规定不得不解聘一个员工,过后我几宿睡不着觉,到底要帮人家另外介绍了工作才放心;离开广州时我放心不下全体,怕二百多个“孩子”交给了后娘活不好,哭得泪人儿似的生离死别,到现在还经常半夜接电话做“孩子们”的知心姐姐;离开微软时,我对我的精英将领们讲那个古老的“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故事”,像那个临去世的老人一样,担心的是我走后兄弟阋墙;离开了微软,还是经常给旧部支着,不是为微软(微软也不在乎),是想帮兄弟姐妹们成功。女人的细心会让我注意司机警卫的寒暖饥渴,注意哪个员工添丁谁家家长患病,给员工夫妻劝架……添了很多操心,女人天性使然,乐此不疲。
    当女老板也有些“特权”,经常能得到大男人们的体贴照顾。在微软,我的团队甚至要“管”我的穿戴,新年晚会我本想穿晚礼服,硬是被一致投票否决,只好改穿了旗袍,他们理直气壮,“头儿”是属于团队的,头儿的形象当然要对团队负责。他们还私下里传看一篇名为“与女老板过招”的文章,再当着我的面调侃心得。对如此种种“放肆”我放任不管,自得其乐地体会那无间的友谊和对女人的关照。我的团队也会原谅我偶尔发作的“小”脾气,不过,我可是不吝道歉的。
   小时候我不愿做女孩儿,经常对爸妈抱怨为什么不把我生成男的,原因是淘气时总要听指责:“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不可以……”还有个秘密原因,我坚信自己长得不好看,这对女孩儿很重要,对男孩儿就无所谓。只有我妈夸我好看,但谁家的妈会觉得自己孩子丑?小时候一定要充分地显摆聪明,也是要弥补自己“相貌的缺陷”。长大以后我一直自惭形秽没有女人的美丽,生病以后的形象更是无可置疑的丑陋,对居然能有人爱我心存感激。是女人没有不爱美的,自觉不美是我很沉重的自卑。
   长大后次有人说我“好看”是在1986年,是一个美国女人,也是我在IBM的“老板”之一,她统管搬家工程,调遣搬家公司和我。人挺凶的,熟悉以后知道她心眼不坏,相处得很随和。有一次正说着话,她突然停下来,看了我一会儿说:“Juliet,you're very pretty(你很好看)。”我愣住了,心想这人怎么这样残酷,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很不高兴,还是好好干活,躲着再不和她说多余的话。美国女人直性子,心里纳闷儿直接来问怎么得罪我了。追问之下,我终于红头涨脸告诉她原因,请她尊重我不要再无聊地说我“好看”。这回轮到她愣住了,简直闹不懂中国女人!她坚持要跟我好好谈谈,告诉我女人都是美丽的,女人有权利为自己的美丽自信、骄傲。她自说自话做我的美育教练,不由分说教我化妆,带我去秀水街选适合我的衣服。我开始接受自己,不再拿电影海报当镜子,渐渐地能欣赏自己了。我喜欢漂亮衣服,喜欢打扮自己,不管到什么年龄,我都会努力做个美丽的女人。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造就的。
    很多年来,我对生活有怨,怨得不到美满的爱情。我有过几段感情经历,都是轰轰烈烈,死去活来,无一善终。付出的是全部,总想得到全部,得不到时受伤害惨重,怨天尤人。这几年对感情之事也有些彻悟,爱情是需要理解和空间的,太热烈太包办的拥有会窒息爱情。男人女人本来不是一种动物,求全理解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看电影《乱世佳人》,感动得哭了半天,和男朋友谈起竟被嗤之以鼻,说:“真不懂你们女人为什么都会痴迷那个流氓白瑞德。”我说:“你才不懂!谁为白瑞德哭啊,人家哭的是郝斯嘉,为了爱那么个不值得的男人,竟肯去伺候他老婆生孩子,受了多大的委屈!”我悟出一个道理:不要想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别人如果有改变一定是出于自己的决定。做人,做经理人,都要尊重别人,尊重差异。
   大多数男人本是野生动物,渴望在社会上厮杀竞争,得到胜利,需要比家庭更大的空间。大多数女人本质是家生动物,自然更多选择了经营家庭的事业,想把男人拴在家里也当成属于自己的事业来经营,结果经常是家庭悲剧。女人们,不要妄想改变男人的野性,万一家养成功,失去野性的男人也会失去很多原始的魅力。我呢,我选择做职业人,选择男人们的社会原野驰骋。我相信自有属于我的那片缘分的天空,当拥有我的家时,我会用生命去经营,不设藩篱,要一片美丽的绿茵。
   我对人的看法也有了扩展,以前只有黑白两色:好人、坏人。按照我的“判决”决定对人的态度,表现毫无顾忌,根本不和“坏人”讲话。现在扩展到四类:好人,不是坏人,不是好人,坏人。至今我的“另册”(后两类)里只有稀少的名字,可以忽略不计,无碍我坚信人性本善的乐观大局。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注定了人类社会的残酷性,幸有人性的真善美使人类社会保持美好的平衡。
   以前,我内心很脆弱,常常问自己:“凭什么只有我这么苦?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每次自问都是因为受了委屈的刺激,就更是自怜自艾加上愤怒,直到无以复加。我觉得命运对我不公平,总是要我搏上性命,比别人多付出许多才能得到些许,想要的那些甚至连付出性命都得不到。内心的委屈伤害着自己,使我经常暴躁,好多次无端地尖刻伤害别人,伤害的总是我亲近的朋友。
   今天我已经有了生命的平衡力,它来自把握生命意义、自己选择追求,来自掌握命运的自由。平衡力给我大度与平和,使我变得更可爱,变成更好的人。我还会成长,还会发现很多的“昨是而今非”,但我再不会失去生命的平衡。
   再回视过去,发现我已得到的太多:父母给我生命,养我爱我;死过几次又得再生,我比别人都多了几条命;朋友给我无私的友情,不论荣辱兴衰都会关怀我、支持我;爱人给过我爱情,死去活来伤痛过去,留下无尽美好,让我体会女人生命的丰满意义;我碰到过那么多好人,在我需要的时候帮我、扶我,给我机会,他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还有那么多我永不会谋面的贵人,用他们的书或是被写在书里,教我思考,训练我的情商,为我指点迷津,树立榜样……我走过自卑、自尊、自信、自我实现,直到能有了理想的追求,直到能认识生命的意义,我不断自警知识的匮乏,幸而有些天赋,我会用后天训练的自虐式的自律学习把天赋和生命发挥到极致。
美国人的文化和哲学都很简单,我喜欢其中简单的几条:
  —快乐是自己的决定,快乐是自己每一天的决定。
   —Love like never been hurt , dance like nobody's watching.(忘掉伤害尽情热爱,旁若无人劲舞人生。)
  我选择快乐、洒脱、丰满的成功人生。
   我爱自己,爱人们。我再没什么抱怨,做女人,兼做职业人,感觉很好!我怎么能不感谢生命?由不得更想要激情生活!
 

注意力所在,能量所至

  当起心动念,想要创业了,各种奇怪的机缘就又都涌现出来了。

有那么句话,注意力所在,能量所至。我是挺信的。拿我自己的经历举几例: 当年大病初愈,强烈地想要改变命运,就看到了自学高考的路,就看到了FESCO(北京外企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的招聘广告,就进了IBM。
当年想去抗疫前线做义工,不知从哪里入门,索性给总指挥写封信,居然就直入中枢了。
当对公益产生强烈兴趣,就能找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链接上从来未知的各种资源,其中居然还认识了后来的诺贝尔奖获得者,都是想不到、编不出的事情,还顺带翻译了三本书。
  当起心动念,想要创业了,各种奇怪的机缘就又都涌现出来了。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且一直是潜意识中想要淡忘乃至安葬的,须得努力、吃力地理一理,大致的脉络好像是—见到了尤努斯教授,温暖而幸福,但诚实地婉拒了他的邀请……同个场合中认识了些各界人士,皆属名片之交,其中有一位是从商场转入公益的,聚餐时恰好邻座,不免多几句交谈,闲闲地听他谈些姻缘与修行的奇妙,然后就被邀请去美国看看。“必有大际遇”,他指的应该是能认识些大修行者之类的,而我本来对各种宗教敬而远之(至今如此),与这位也不熟,居然莫名其妙地在接下来的美国之行就在洛杉矶接上头了,确实结识了几位宗教界人士以及外围人士。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被他们拉着去“看看热闹”,是几位界内界外朋友拟投资的项目,真就去了旧金山,还真看到热闹了,Demo(演示)够漂亮,创意够野,立意够狂—想改变别之狂;人也够怪—科学怪人之咖位。当他们进入商务洽谈(已经谈过N轮了)时,不知怎么,我就帮忙做了会儿翻译,又不知怎么,在他们洽谈的结尾,这位“怪咖”加了一个条件:必须由Juliet Wu主持,他才会同意在中国落地这个合资项目。我这个看热闹的自然知道分寸,见朋友们给我递眼色,我便不多言,眼睁睁见他们击掌、开香槟,心里暗笑,看你们怎么收场。
    一路从“怪咖”在半山腰的住所盘旋而下,天色已晚,腹中饥鸣,终于落座晚餐。我这个看热闹的,忙着吃喝,并随和地加入聊天,我对这个项目的观感,他们跟踪这个项目的种种曲折,对这个项目的期待以及准备的投资……竟然演变到了群体说服我来主持这个项目。我不留神喷了一口红酒,造成一小片狼藉,慌乱收拾一顿,再抬头,各位目光炯炯充满期待,心想:“不会吧?我们很熟吗?”
   接下来的三天,我成为被说服(被围攻)的焦点,说服者各持妙见,槛外人的论点是商业的巨大成功与回报,槛内人(修行者)的论点是成就大事业,之后能行大善业……我不是容易被忽悠的人,但在飞回国内之前,我竟然已经与他们击掌定约了。
于是,我的创业,就如此轻率地、戏剧化地开始了。
越过山丘后我之评说:
哪里是他们说服了你,是你自己愿意被说服。你心中先有了以创业而再立功而再“伟大”之种子,才会遇水土即生发。不是这片水土,也还会遇到(或直说就是“找到”)另一片、另很多片水土啦。
   
教练说:
遇到这样的创业者,我会追问初心,初心决定你能走多远。而这位创业者的初心,往大了说,是成就自己;往小了说,根本不成形、不清晰。于是,才有如此的“轻率而戏剧化的开始”。初心是可以成长的,但必须有,必须正,即所谓“使命感”,还必须经常审视、追问。否则,做做生意也许还可以,很难支撑艰难的创业历程。

梦醒时分,已在深渊

于是,我重度抑郁了。想着:如果真的死了,房子可抵债,倒也是个解决方案。有了这个“保底的方案”,于是,我开始安心地流连于对死亡的想象之中,当时,那甚至是一种享受。

无论如何,回家了。
阔别五年,计划外地突然回来,提前只仓促地请人收拾一下卫生,带回来的纸箱子暂时堆放在车库、大厅,等着慢慢收拾吧。之前倒是趁着家里没人,托老司机看着,做了些改建,把荣丽房间扩建了,自带独立卫浴;毛毛们也有了单独的房间,打雷下雨的天气再也不用害怕了。
难得又回家过春节了,亲友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用心做菜,当然少不了肘子,吃喝后都不让走,聚着看春晚。我买了好多炮仗烟花,必须一起放炮送旧迎新啊。主持人们开始念来自祖国各地的祝词了,开始倒数了,大家就招呼着赶紧往外走,我不留神绊到一个花盆上(厅里还堆着好些箱子、花盆什么的都移位了),竟一个鱼跃扑跌出去,一片惊呼。起来一查看,右脚大拇指的趾甲翘起来了,血先是缓缓地一珠一珠地冒出来,仿佛是很浓稠流不动,然后才慢慢加速,直至汹涌。还得说,咱有过护士的功底,立刻用纸巾按住,指挥着拿来纱布、棉球、酒精等,手很稳定丝毫不颤,酒精先浇上去消毒几遍。很奇怪,竟不觉得很痛,直至利索地自己处理包扎完毕,那个痛啊,才从脚心慢慢升起,直至整个人痛得僵住,像丢上岸的鱼似的,张着嘴却喘不过气来,非常担心引发心脏造反,还好,只掀了一片趾甲,没有骨折,没摔断腰间的钛金属条,也没犯心脏病,万幸!心里还瞎念叨:没放成炮仗,见了血也可以驱驱晦气啦。
心里空旷,就读书吧。我对公司的事情一概不问,有同事电话来要“汇报”,我一概不听,请他们好好配合现任CEO工作,以免困惑。有需要股东签字的文件我就立即签了寄回。
伤脚根本不敢任何挨碰,哪怕想盖上轻如羽毛的纱巾也会引起钻心疼痛。放毛毛们进屋见面之前,先要把右脚妥善安置在沙发里面,狗儿鼻子灵敏,偏要追着药味探询。我和荣丽每次都要如临大敌地全面防守,狗娃们以为是游戏,更是闹得欢,几分钟就闹一身汗,只有右脚仍是冰凉。尽管屋里有暖气,大冬天的光着脚,真冷,也只好如此,直至整片趾甲慢慢脱落,再慢慢长出薄薄的月牙、形成新甲。光脚也渐渐习惯了,不冷了。哦,是春天来了。终于扔掉拐杖了。新甲有些长歪了,从此只能穿平底布鞋。
草长莺飞时节,又收到一份须股东签署的文件,我仍是立即签了,立即寄回。这次是注销公司的股东决议。此时,距我离开,大约六个月。我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心里更空旷了。几年后,我在戈壁,见到了那种空旷,有声有形的只有风声和沙砾,更衬出上古洪荒般的无垠空旷。
我就在这空旷里待着,不想,不回忆,仿佛是要努力抹去这段五年的记忆,我不想要这段记忆!
还是有一些东西顽强地反复浮现,按下去又浮起。大约是两件事:,对投资股东的愧疚。买卖不成仁义在,那可能说的是小买卖吧?人家很大程度上是看着我才来投资的,就这么打水漂了,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吹来的,就在我手里,没了……什么话都是苍白的,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愧疚,我想告诉自己,我尽力了,但是,我真尽力了吗?我真的有这份能力吗?这愧疚像个黑洞,吞噬着苍白的生命。第二,要清点账务,不,是债务。
债务早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终是要面对的。我先清理了自己的银行账号,已经很干净了;再清理积年的“细软”,在巨债面前,也不顶啥;再想努力清理别人欠我的钱,结果是,一个子儿都收不回。终于还是要去见债主,必须有个交代,幸好,我只有一位个人债主,而这位债主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当初,我只说是自己有急用,人家二话没说就借给我了一笔巨款。如今无论如何还不上了,硬着头皮红着脸,也要面对面地给个交代。朋友听我交代了实情,只淡淡说了一句:“当初若知道你借钱要投入创业,我是不会借给你的,也免得你损失。”我一身两手都是汗,只能诺诺道歉。我坦诚相告:“欠债一定要还,但不知何时能还上。商量的结果,是将我的房子过户抵押,待还清后,再过户回来。”
兄弟真够朋友,直到九年后我终于还清巨债,九年!从未有一个字的催促、从未假以微弱的颜色,我算好利息,但人家坚持一个子儿利息都不要,否则,我得再玩命儿奋斗两三年才行啊。话说当时,我看不到还债的任何可能性,但毕竟,房子过户了,对朋友的利益也是个保障。于是,我回到赤贫,哦不,是身负巨债,跌落到抬头望不到一线天光的深渊。
于是,我重度抑郁了。想着:如果真的死了,房子可抵债,倒也是个解决方案。有了这个“保底的方案”,于是,我开始安心地流连于对死亡的想象之中,当时,那甚至是一种享受。

越过山丘后我之评说:
此处,不禁再度惊异,你居然能越过山丘,真是奇迹!

教练说:
此时,她深陷抑郁,又讳疾忌医,真是已处绝境。

 

 

《越过山丘:打破人生与事业的迷障》

我与吴士宏老师结缘于一份厚厚的书稿。在此之前,我也曾为这位传奇励志的商业女性所折服——未曾被命运眷顾的女孩,逆风飞飏、野蛮生长,一路从企业的勤杂员成长为掌舵人,该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荡气回肠。因此,看到稿子,我迫不及待地连夜捧读,十分好奇吴老师这些年又有怎样一番际遇,会经历何种蜕变。

吴老师自述,书中内容围绕“教练行”展开,我这才得知,她已经进阶成一名商业教练,十年来在这个领域深耕,并取得了国际教练联合会认证的专业教练资质。乍看,我以为是一本商业教练写给企业管理者的专业书,可翻开页读了几行,不自觉沉浸其中,竟然有种读小说般酣畅淋漓的感受! 

吴老师的文字深入浅出,真诚走心,字里行间是满满的诚意,高光之外的暗淡和挫折、自己跌过的坑都坦诚地与读者分享,读来倍感亲切。在她笔下,她辅导陪伴的高管除去企业管理者的标签,是父母、是子女,是爱人,更是有血有肉、悲喜交加,完完整整的人,他们就像我们生活中那些不刻意亲近,却总坦诚以待的老友,敢于剖白,勇于自嘲。面对人生中那些不期然被挡住去路的山丘,虽一时茫然,却不惧攀登。人物前后的成长变化及心路历程,衍生出一条条各具主题的故事线,事业与生活互为明暗线——比如,书中新手CEO橘子的上市历险记,同样可视为一个单亲妈妈的自我疗愈、自我探索之路。

学车时有教练,健身时有教练,但是在关系到生存的职场,很多人却忽视了一个好教练的作用。很多人的状态是:一入职场深似海,前途渺茫无尽头。要么胜任不了工作岗位,要么处理不好人际关系,要么陷入事业瓶颈……或许也有“教练式领导”,但毕竟是少数的,更多的领导是“指挥官型”“英雄型”领导,能遇到“老师型领导”就算不错了,何况是发掘员工自身潜力的“教练式领导”呢? 

身为一名管理者,我深知教练更不可或缺。吴老师在书里也提到过,很多人处于“忙碌即意义”中。难能可贵的是——商业教练不是单一地把辅导对象当企业领导者这一个角色,而是当成一个完整的人,无可避免地要面对工作和生活,自我和家庭之间的平衡。他们不仅是企业家、管理者,更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只有解决了这个人内在深层次的问题,才能解决那一个个浮在表面的问题。“家庭分工、自我矛盾、内心冲突、情绪管理、伤痛治愈……”这些因素都深深影响着现代职场人的每一次选择。只有深层次了解自己的内心需求,找到自我,才能从本质上解决职场和家庭中遇到的难题。

我跟随书中的文字,学习、思考着,直到故事部分结束,我才惊喜地发现,这本书不仅是一本“管理者的红宝书”,更是“每个人的人生修行书”呀!人生是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谁不会经历几次迷茫困顿的时刻,谁不需要一个思维伙伴在旁指点迷津呢?我仿佛不是在读书, 而是随书在凝望、攀登自己心中的那座山丘。

随着故事篇进入尾声,幕起灯亮后书中的人物一一谢幕,吴老师才从幕侧走上台前,无私地分享了十年来她的教练行业实践心得,历年来她与众多企业高管受益匪浅的方法论,常见的职场辅导话题等,供专业性读者有针对性地阅读。一如她书中所言:这本书我给自己定了要求:“有高度,听得懂,学得会,带得走。让每一位读者都不虚此行!” 

教练不提建议,不做选择,不给答案,启发每个人发掘内在潜力, 自己做出选择,这个理念不仅适用于专业教练与管理者之间,也适用于生活中任何角色之间,尤其是父母教育孩子时,学点教练式的好问题, 温柔的发问比吼叫命令更行之有效。滑雪运动员谷爱凌的妈妈不就是典型的“教练式母亲”吗? 

读这本书,不仅让我了解了“商业教练”这个职业,也能教我们成为自己的“人生教练”,可以更从容地面对并处理职场、家庭、人生中遇到的各个问题。恰如吴老师在书里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值得拥有一个教练,每个人也都可以成为‘教练式’的父亲、妻 子、子女。” 

读完这本书,我迫不及待想要和别人分享(事实上,我已经分享给我的先生和白马时光的高管们阅读),我觉得这本书不仅适用于领导者和管理者,也适用于每个心有迷障、渴望成长的人。因为这本书能让人重新审视自我,看清自己。

“打工皇后”是吴老师的前半生故事,“商业教练”是吴老师后半生致力于的事业,前者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后者则是自我实现上的成功。我很荣幸能时间读到吴老师认真修改过好几遍的书稿,读的过程中醍醐灌顶,获益匪浅。非常感谢吴老师如此真诚地和读者分享自己教练生涯的故事,这本书不仅可以渡己,亦可渡人,利益众生。


何亚娟(白马时光联合创始人、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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