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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门的夫妻

这是一栋几十年前的老楼,我属于该楼的批住户。当年楼新我也新,二十四岁,我的邻居,对门的小曾也就二十六七岁。大概因为分了新房子,小曾不久就结婚了,对面的门上贴着红底金字的“囍”字,一对璧人经常在楼梯上上下。互相挽着手臂,很甜蜜恩爱的样子。顺便说一句,我和小曾都住顶层七楼,没有电梯。

每次碰见,年轻的夫妇都会和我打招呼。

“吃饭啦?”

“还没吃。你们去买菜呀?”

“嗯,去看看,顺手在楼下剁个鸭子。”

小曾高大英俊,戴一副金属边眼镜,非常斯文。他夫人则长发披肩,表现得小鸟依人。目睹他俩下楼的背影,我不免有些羡慕,当然也只是羡慕而已。

这是白天的情况。到了晚上关上门,两口子就变得不是人了,声嘶力竭地大吵,乒乒乓乓地砸东西。楼内的邻居纷纷走出自己家的门,站在楼道里竖起耳朵来听。大家根据碎裂的音质不同判断说 :“噢,这是一个碗……这是盘子……花瓶……这是电视机!” 后来一声巨响,实在无从判断,也无须判断,因为有一束光从小曾家的门上泻出,打在楼道内的墙壁上。原来小曾把自己家的门给打破了。当年还不流行钢制防盗门,几乎所有人家的门都是纤维板的,小曾的这一拳在自己家的门上砸出了一个大洞,幸亏没落在“小鸟依人”头上。

事后,小曾并没有修补门上的破洞,他的处理方式是在门背后挂了一册女电影明星的挂历。小曾或他夫人按月翻面,奇葩的是挂历的彩页是对着破洞的。 也就是说在小曾家里只能看见月历背面的白纸。我们就不同了,通过那洞欣赏了女明星们不同的局部,这个月是半张脸,下个月是胸部,再下个月是一条光裸的大腿,赤脚站在沙滩上……有时候两口子从外面归来,开门以前也会稍息片刻,端详一番。他俩为何要如此别扭呢,看自己家的挂历还得站在门外?我想是在向邻居们表示歉意希望有福同享吧。这样的挂历当年相当紧俏。

小曾那一拳的部位正好和红双喜重叠,门上的“囍”字因此被破洞里的美人替代了。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果然小曾离婚了。楼道里的夜晚安静下来。大白天,再在楼梯上碰见小曾,他也不和我打招呼了,头一低就靠墙挤了过去。小曾似乎连个子都矮了半截。那会儿也没有财产分割这回事,大家都很穷,靠工资吃饭,房子是小曾单位分的。小曾的前妻虽然脾气火爆,可一旦离了也就一声不响地卷铺盖搬走了。

小曾的第二任夫人是一个北方女人,身材修长,几乎和小曾一样高 ;在楼梯上碰见,你才知道什么叫作般配。两口子又和我打招呼了。

“吃了吗?”

“还没有,你们呢?”

“我们也没吃,去胡同口转转。”

后一句话是北方女人说的,她把巷子叫作胡同。北方女人不仅长得“大”,也很大方。两个人互相挽着手,我上楼他们下楼,由于仰视效果,就像两个门神立在我的上方。北方女人走下一级台阶,和小曾同时侧身让我过去。自始至终他俩保持着并肩作战的姿势。

之后是装修。可以说对门的装修开创了一个装修时代,从那以后楼内住户的装修才逐渐蔚然成风的。小曾家装修是因为离婚又结婚,总得有一些新气象,还因为他们家的那扇破门,去年的挂历也翻到头了。实际上他们也主要是加装了一道防盗门,带钢棂子的那种,从外面能看见里面,看见里面门上的破洞。那破洞自然进行了修补,换了一块纤维板。此外大概也就粉刷了一下内墙。即便如此仍然闹腾得不轻。就在大家难以忍受的时候,小曾家装完了。而一旦装完,平静马上降临,小曾和北方女人从来没有吵过架。邻居们都说,小曾这回找对人了,家和万事兴嘛。

南下潮开始,周边有不少年轻人辞职去了特区 ;

小曾在单位里也是领潮流之先的,突然之间就从楼内消失了。北方女人仍能碰见,我一如既往地和她打招呼。对方就像小曾落单时一样,头一低从我身边挤过去,脸上当然是含着笑意的。她只是笑笑,并不开口说话。也难怪,孤男寡女的的确需要避嫌。我很惊讶这女人的传统,转念一想,这可不就是她一贯的德行吗?大约到了年关,小曾回来过节,小夫妻俩再次在楼道里出现,我和小曾打招呼,北方女人也热情插话。

“回来过年呀?

“嗯嗯,年后还要走。”

“南边怎么样?”

“值得去闯闯,趁现在还年轻……”

“我支持他!”

后一句话是北方女人说的。小别胜新婚,他们仍然如此和谐,配合得更加默契。

大概有三四年,都是这样的情形,小曾平均一年能回来一两次。小曾不在的时候,北方女人深居简出,偶尔在楼梯上碰见也不和我打招呼。小曾回来就不同了,北方女人容光焕发,抢着和我说话。这就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单独看见北方女人时我只是笑笑。我笑笑,她也笑笑,就这么一笑而过,也算是一种礼貌。虽说是礼貌,但不免有一点尴尬,你说这门对门地住着……所以说,我还是很愿意小曾回来的,回来的次数多一些,住得时间长一点,否则邻里之间就生分了。

果然,小曾又回来了。这次和以往不同,小曾西装革履,梳着大背头,腋下夹一个黑色公文包,只是脸上的金属边眼镜没有换。北方女人也装束全变,就像是小曾从南边带回来的,而不太像是对门的女人,但她的确又是对门的女人。在楼梯上碰见这对“新人”,他们主动和我打招呼。

“出门谈事啊?”

“啊?噢……这回得多住几天吧?”

“这次我老公就不走啦!”

北方女人说的是“我老公”,而不是说“我爱人”,或者“我们这口子”,完全不是北方人的说法,甚至也不是此地的说法。我多少有点不适应。

“不走了?”

“好说,好说。”“老公”说,“我准备在本市注册一个公司,把业务转移过来。”

他挥了挥手上拿着的大哥大,就拽着“老婆”下楼去了。

小曾的确发了财,有车为证,他是开着一辆小面包回来的。一次,小面包行驶在下面的“胡同”里,车速缓慢,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摇了下来,小曾探出半个身子,不停地向后看。他担心后轮轧着扁担箩筐。我们楼下的巷子是一个传统的菜市场,从来没有车辆经过 ;也是因为小曾刚开车不久,对自己的车技没有把握吧。如此一来,所有的人都知道小曾有车了。他是本市早拥有私家车的人,至少也是之一。

接下来又是装修。小曾告诉我,他在装修公司门面房,装修家里只是顺便。这回的动静很大,足足装了一两个月,又是砸墙,又是打电钻。我因为就住对面,深受其害,但也不好说什么。当时还没有扰民这一说,在自己家里折腾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何况每次在楼道里碰见,小曾夫妇都会和我热情打招呼。装修完毕,两口子力邀我去他们家参观,我的天哪,怎么说呢,他们家装得就像宫殿一样。后来我长了点见识,知道那并不像宫殿 :进门就是一道墙,小曾说是照壁,上面用彩绘瓷砖拼贴的大概是安格尔的《泉》,性感得无法直视……厨房也明晃晃的,原来也贴满瓷砖,只不过是白色的。这分明是洗浴中心的风格。后来这样的洗浴中心在本市流行起来,我才见惯不怪有了正确的认识。

小曾家的门自然也换了,带钢棂的防盗门换成了全密封钢板的,里面的纤维板门被一劳永逸地拆掉了。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小曾的公司开张(据说在等一个带八的吉日),趁有几天空闲小曾去了一趟医院,计划把阑尾拿掉,也是个轻装上阵的意思。没想到小曾麻药过敏,上了手术台就再没有下来。

楼道里突然一片安静。这种静不是小曾家装修结束造成的静,比那严重多了。我们都没有听到过北方女人的哭声,她真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啊。再次在楼梯上碰见,对方恪守一个人不和我打招呼的默契,当然也没有了笑容。她不仅不笑,也不朝我看,整个人就像不存在一样,那么大个子的女人从我身边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有如一阵阴风。她穿一身黑,半边脸被深色围巾裹住,就像一团黑气 ;飘过去后我站在楼梯口上,会愣上半天。

 

大概一年以后,对门又开始装修。来了一个男的监工,一开始我认为是北方女人的亲戚,但他吆喝工人时是纯粹的本地口音。一次在楼道里碰见,男人主动介绍说他姓陈,“多有打搅,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我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北方女人的对象,也许已经领过证了。但老陈和北方女人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要么是北方女人来拿什么东西,要么老陈来给工人开门。装修期间他们都不住对门(也没法住)。 直到工程结束,这对新人才双双登场,就像准备好了舞台。

装修是大装,声势不亚于一年以前。一包包的水泥扛进去,一袋一袋的建筑垃圾运出来,码放在七楼楼道里,几乎导致我无法出行。砸墙、钻孔、撬瓷砖、磨地板,电钻、电刨轰鸣……小曾的审美被彻底否定。装好以后我没有进去看过,但在那扇再次被换掉的防盗门的开关之际,我有机会一睹房间深处,小曾的照壁已经不复存在。一瞥之下老陈和北方女人的“新房”岁月静好,其整洁、敞亮就像是高档宾馆的客房。开始新生活需要除旧布新,我完全理解,只是觉得太浪费了。

又在楼梯上碰见对门的夫妻了,老陈不说了,我们已经打过招呼。北方女人竟然也开始和我说话。自然除去了一身黑,穿着和老陈相当搭配—老陈在机关上班,着装比较保守,北方女人于是以素净为主。只是身高有点问题。我注意到北方女人不再穿高跟鞋,换上了平跟的,这样两人就差不多高了。老陈无法从上面揽着对方的肩膀,那就互相挽着胳膊,依然十分地恩爱。

“上班去啊?”

“嗯嗯,你们这是?”

“我们也要上班,这不早上的空气好,去公园里溜达了一圈。”

后面一个长句子是北方女人说的。她仍然遵循着和我之间的默契,一个人的时候不开口,如果是两个人必定和我说话,身边是小曾还是老陈并不是一个问题。反正都是她丈夫,他们都是一对人。偶尔北方女人也会落单,独自出现在楼梯上,她就笑笑向我致意,我也笑笑,就像当年一样。

岁月在这栋大楼里流过去,对门再也没有装修过(对门一共装修过三次,都集中在这楼刚建起的五年内)。我是一次都没有装过,直到搬出这栋楼。但这会儿装修的风气已势不可挡,楼里一年四季都充斥着轰鸣声,张家装完李家装,李家装完王家装,有时是几家同时装。整栋大楼就像一个建筑工地。我们的希望,就是装修的楼层离得远一点。我说“我们”包含了我和对门,都住在七楼,“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无辜者。有一天我也动了装修的念头,不是因为要结婚了,只是想报复一把。我在想,我要么不装,要装就大装特装,至少施工半年,砸掉所有的内墙,即使是承重墙也在所不惜(反正是顶层,承不承重也无所谓)。装修是我的权利,如果不用可不就便宜了那些三番五次装修的邻居们了?

一般而言,装修有三种原因:准备结婚、发财了(改善一下生活质量),或者搬迁(房子被卖给了新的住户)。 后两种情况我都不沾边,那就只有考虑结婚了。但一个人总不能因为报复所以装修,更不能需要装修而草率结婚吧?所以我也只是想了一想而已。对对门来说,则因为装修的“指标”用完了,除非他们再离婚、再结婚,可老陈和北方女人的婚姻极其稳定,看不出要离婚、再婚的任何迹象,于是我们就成了同病相怜的人。偶尔碰见,没话找话时也曾议论过装修的事。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谁知道。至少也得按规定吧,这大过年的!”

“投诉也没用,应该去报警。”

“报警也没用,不是没报过……哎,老江,你怎么不结婚呢?”

后一句话是北方女人说的。我们还没有熟悉到可以打探对方隐私的程度,但在此语境下北方女人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我立刻会意,说道 :“我要么不结,要结的话看我不把这栋楼给翻过来!”

她竟然也听懂了,说 :“那我们就等你装修了。”

他们家住我对面,如果我装修,受害严重的显然是他们。看来两口子豁出去了。

一日,楼内突然安静下来,就像在一个喧哗不已的聚会上,突然大家都闭口不言了。所有人家的装修都停止了。这是某种巧合,有概率可言的,几乎像飞机失事一样罕见、难以置信。我走下楼梯去上班,整个人不免恍惚,那份安静和美好只是在这栋大楼刚建起来的时候曾经有过。阳光透过楼道外墙上的窗户射入,铺洒在阶梯上,能听见脚下的沓沓声。对门的夫妇晨练归来,我们简单地打了招呼他们就上去了。我站在楼梯拐弯处,目送他俩的背影,仿佛又回到了十 几年前,小夫妻相亲相爱,互相挎着胳膊……但是不对呀,这男的并不是当年的那个男的,女的也不是当年的女的,老陈不是小曾,北方女人也不是“小鸟依人”,可他们仍然是一对,进出于同一个门户,对门的房子也从来没有过户过,没有出售……我在想,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这么想的时候,我一面抓紧了楼梯扶手,否则的话真的会因为眩晕而摔倒,直到装修的轰鸣声又起。事后我才知道,经过北方女人的一再投诉和报警,邻居们的装修时间推迟到了八点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