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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承诺

踏过荆棘丛生的路,熬过长黑的夜,只因心中有团不灭的火。

1.引子
哲学家说人不可能跨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世界在变。
可接下来要讲述的故事,却让人怀疑这句话,这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却好像随时还会再发生。
大概是对那条河流的向往,会让人不断跨进它。
那天,雪追着黑夜的尽头,急匆匆地飘落下来。
楼顶积上了一层薄雪,大概是公司研发的芯片的21万倍厚度。日出的阳光洒在了这层初雪上,炫人眼目。他站在那里,看着这转白的世界,没有勃发出任何“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豪迈来。
他拨了一个电话,看着屏幕上面的名字:杭。
拉长的铃音在手机里响着,电话那头无人接听,转为语音留言提示,滴的一声后,他的留言是重重的一声叹息,嘴边的雾气在眼前散开。
他跨过围栏,纵身一跃。
对面咖啡店的店员在热情地问候顾客,他陨落的声音那么轻,湮灭在研磨咖啡的声音里。一首圣诞乐曲传遍各个角落: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祝你圣诞快乐,祝你圣诞快乐和新年快乐)
云威大厦的楼下,冷风止不住地把雪压向大地,有一滴血瞬间洒落在远处的街边,绽出一朵殷红的花。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后的印记。
警察上门调查此事,翟云忠,男,四十一岁,云威集团董事长兼总裁,死前没有留下遗书,没有和律师交代遗嘱,他的助理表示之前并没有看出任何征兆。
云威大厦内部员工噤若寒蝉,一向标榜民主的内网BBS上全体静音,连一则讣告都没发。
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诡异了,越是身在这座大楼的人,越是不敢妄自发言,谁也无法预估可能的影响。他们都在等警方的结论。
警察开始调取监控,画面还算清晰,七点四十分,翟云忠从办公室出来,看不出情绪波动,全程脚步都很平稳地走进了专用电梯,另外一个监控显示,四分钟后他从顶楼天台出来,走到了围栏边缘。
警察现场勘察,天台的雪化了,他走过的路线也随着雪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没来过。
不过监控录像上显示,七点二十八分,也就是在他离开办公室前的十二分钟,一个女人从他门口出来,那是他临死前见过的后一个人,经人辨认是集团一位女高管,名叫颜亿盼。
十点整,警察敲门进她办公室时,她正站在窗边,低头看着楼下出神。窗外纯蓝的天空和纯白的世界里,她一袭玫瑰红的职业套裙格外显眼。
听到身后的声音,她侧过脸,阳光勾勒出美丽的脸部线条,卷发发尾弯弯地勾至耳旁一侧,她没有说话,又转过去看向窗外。
“颜副总,我们是市公安局的,”一位警察开口,“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雪要下多久才能把血盖住?”颜亿盼兀自问道,声音很低,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只是大家不知她在问谁,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似乎也并没有等人回答,转过身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三十出头的样子,容颜姣好,颇有成熟的韵味。通常女人年轻时就坐到高管的位置多多少少会因戒备过度而给人一种强势凌厉之感,她身上却丝毫没有,反而带有历经千帆的从容气质,一双明眸,似有深涧。
“什么问题?”颜亿盼边说,边缓缓走回座位坐下。
“翟云忠临死前对你说了什么?”警察问道。
“一些日常工作,手头的项目进展什么的。”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花茶,撕开包装,往玻璃杯倒去。
“他有没有流露出要跳楼的想法?”
“没有。”她细长的手指弹了一下花茶包装袋,后一朵玫瑰落入玻璃杯。
“有争吵吗?”
“没有。”她拿起旁边煮热的茶壶,往玻璃杯倒去,桌子上一滴水也没溅出来。
等水流声消失以后,屋里有了短暂的沉寂。
“你怎么评价翟云忠?”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循着声音,她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他穿的并不是蓝色制服,而是黑色的夹克,手里正把玩着一个打火机,白净的脸透着一股子浑不凛,在一群制服中间显得格外违和。
“自大,盲目,过于仁厚。”颜亿盼眼神不知看向哪里,声音低缓,倒没有显出丝毫批判的高傲来。
男人站了起来,走向颜亿盼,坐到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自己介绍道:“检察院渎职侵权局侦察处处长刘江。”说完,还伸出手,颜亿盼轻轻和他握了握手。
“这样评价一个刚去世的人不好吧,”刘江坐下后说道,手也不闲着,拿起颜亿盼桌子上一份升职报告,大剌剌地翻了起来,“更何况这个人临死前还给你升了职……不是颜副总了,是颜总。”
“在公司里,你获得的任何好处,都要加倍偿还。”颜亿盼抬着眼看向他,似含着笑意,“刘处长,不懂吧。”
“没在公司干过,是不懂……”刘江干笑了一声,问道,“那他说了要你怎样偿还吗?”
颜亿盼的脸上的凝滞稍纵即逝,说道:“好好工作咯,不然还天天给他烧纸啊?”
刘江捕捉到这一点变化,问道:“颜总平时都几点上班?”
颜亿盼也不看他,端起茶杯,垂眸轻轻吹了一下上面的茶沫,玫瑰花香淡淡飘来,她抿了一口,放下茶杯,道:“七点前到公司。”
“是因为翟云忠这么早?”
“是因为七点前,不堵车。”
颜亿盼靠在椅背上,手随意搭在扶手上,似乎早已把他的心思看透,接着语气平稳地说道:“董事长确实是从七点开始办公,不过,和他见面至少要提前两三天预约,今天正好是我的汇报时间。不是他临时安排,也不是我突然敲门进去。”
刘江见她回答得坦荡,一时无言,想把球踢给别的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示意同僚们接着问。
“刘处长对我的回答还满意吗?”颜亿盼没给他这个机会,把茶杯放到离笔记本有一段距离的位置,看着刘江问道。她眼神真诚,语气温和到让刘江尴尬。
伴随着同事们投来的目光,他干咳了一声,说道:“挺好的,颜总挺敬业的。”
“我一向敬业,”颜亿盼按了开机键,看着屏幕柔声说道,“满意的话,能不能让我工作了?”
刘江笑了笑,站起来,从桌上的名片盒里抽出一张颜亿盼的名片,“感谢颜总配合,我们随时联系。”
他说完,掏出手机,按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给颜亿盼拨了过去。
一首悠扬的铃音响起,颜亿盼脸上的笑意隐去,拿起手机,摁断了电话。
她的电脑传来了开机声。
一行人逐个往外走。
“刘处长。”颜亿盼放下电话,说了一句。
刘江顿住脚步回头,笑道:“颜总还有事找我?”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翟云忠的?”颜亿盼问道。
刘江脸上有些僵硬,一时没回答。
“不是今天开始的吧?”
刘江沉默地凝视着她,斟酌着她这么问的意义,也知道在这个女人面前回避无济于事。
“知道了。”颜亿盼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低头开始敲电脑。
刘江不想多留,带着办案人员离开。
过道里,一个办案人员问道:“头,她问那话,是不是说你调查翟云忠,所以他才……”
“放屁!”刘江低声骂道。
办案人员不知他是骂颜亿盼还是骂自己,等了一会儿,看刘江又大步往前走,跟上说道:“提拔她的伯乐死了,她居然还有心情煮茶。”
“不煮茶干什么?跑楼下哭吗?估计她都没泪腺这个构造。”刘江冷笑道,摁了电梯下行键,“不过,你没看她电脑一直没开机吗?”
办案人员若有所思,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道:“看来心里还是有事呢。”
“她肯定脱不了干系,就顺着她查。”刘江神色冷峻地说道。

2.续引
从山脚到山顶,雪白一片,中间黑色的地带聚着一大群人,他们不是来吊唁的,他们是媒体,和云威内部的噤若寒蝉不同,外部的轰动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爆开了。
大型科技集团老总、翟氏家族、资本家族、芯片……一系列关键词持续在热搜上发酵。
翟氏家族老二跳楼的新闻极具爆款特质:神秘家族、血腥、名企衰落……
灵堂设在半山腰的崇安寺,据说每年大年初一都会封山一天,翟家在这里聚会吃斋。葬礼当天,翟家没有人多说话,更多的是茫然和困惑。
佛钟一敲,万籁俱寂。远山有几只鸟稀稀拉拉地飞走。
媒体突然都往前涌去,寺庙的大门打开,一阵大风吹得红门吱呀作响,两边高高悬挂的白色灯笼,上面黑色的“奠”字晃晃荡荡。门口先是出现一个瘦瘦的小女孩,个子挺高,脸上还很稚嫩,这应该是翟云忠的大女儿,八九岁的样子,手捧着遗像,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让人动容。
身后的女人身穿素色的麻质丧服,缓缓跨出大门,她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大家只能看到她细长的眉毛和淡色的薄唇,清早的冷风很大,长裙垂落的裙角不断被吹起,和这风卷起的雪融为一体。她看起来三十四五岁,沉静自持。媒体一时被慑住了,停顿片刻后又冲上前忘乎所以地对着她拍照。
她牵着的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手上挽着纯白的布,媒体的闪光灯使他不停地眨眼,他很蒙地看着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后的黑衣人从两边出来开道,女人眼帘低垂,看着脚底的路,往前走着,媒体自然地让开了道路。
他们身后有人抬着棺木出来,棺木被放在铺满白菊的灵车上,身后跟着翟家亲眷。一辆古旧的黑色红旗轿车紧跟在队伍后面,接着是各种名车。媒体被死死地拦在山腰,黑色的送葬队伍一路向山顶行去,两边的花圈挽联延绵不断。
摄影记者看着自己拍的照片如获至宝,立刻打开电脑上传。媒体开始报道:翟云忠的妻子乔婉杭于葬礼露面。
事实上,这次葬礼是外界次拍到她的模样,而这一次媒体也并未满足,因为这依然不是一个清晰的肖像,墨镜下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没有人能清楚描绘。
她继承了丈夫的全部股权,将成为云威集团的股东,可翟云忠都没有扛下的局面,她又有多大能力接下来。公司内外,到处是豺狼虎豹,他们必然死盯着这个女人,随时准备把翟云忠的残余部队和家人吞食得干干净净。
家族送葬队伍后面跟着大哥翟云孝,翟云孝身材瘦削,两颊的肌肉有些凹陷,如果单看面相,他的样子其实比翟云忠还和善些,而事实怎么样,就很难说了。他现在是云腾集团的董事长兼总裁。云腾和云威过去是一家集团下的两个子公司,都是翟老爷子一手操办起来的,后来兄弟俩分家,老大管云腾,主要做房地产;老二管云威,以科技产业为主。
队伍中未见老三翟云鸿。媒体十年前曾报道过云威上市时三兄弟相拥庆祝的照片,彼时,天空飘落的是缤纷闪耀的彩带鲜花,周边是狂欢和掌声,和此时从天空飘落的素色纸钱形成鲜明对比。
上山的时候,众人皆沉默,唯余踏雪声。
此时,一声稚嫩的童音传来:“妈妈,下山以后可以吃饺纸(子)吗?我想吃莲藕饺纸(子)。”
几声低笑,一阵唏嘘。
是乔婉杭的小儿子,正被她牵着上山,脚底还总是打滑,身体歪来歪去。男孩抬头发现姐姐眼里噙泪不满地看着他,也就低头不再说话,那样子委屈极了。
乔婉杭用手抚了抚孩子细软的头发,低声道:“可以。”
半山腰,哀乐声音穿行在松林里。
墓碑前,乔婉杭把遗像嵌入墓碑,黑白遗像中的人脸意气风发。旁边一个僧人手里捧着一个木制盘子,上面是青翠的侧柏枝。乔婉杭从木盘里取出一支绿枝,弯腰把翠绿的侧柏枝放在遗像下。家人也都照做,然后在墓前环形排开。
几位僧人在为亡灵超度,木鱼的声音让山中显得更为幽深寂静。家人们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无比虔诚地低头跟念着简单的经文。
齐声念诵经文的声音和大家一动不动诚惶诚恐的姿态让墓碑前的一切变得庄重而严肃。
乔婉杭没按指引念诵经文,而是低下头,独自一步一步走到棺木前,融化的雪和泥混在一起让她的脚步不稳,旁边有人试着搀扶她,她轻轻避开,全程没有丝毫失仪之处。她一直走到棺木前,摘下了墨镜,一绺细发垂至鬓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不像是哭过,倒像是几夜未合眼后的状态。白雪的亮度似乎给她双眼难以承受的刺痛,她用左手捂了一下双眼后,垂眸看着棺木。她肤色雪白,眸色偏浅,眉眼间透着让人难以接近的高贵。只是这种高贵没有任何力量,如同开在雪山顶即将败落的花。
她弯下腰,一只手环抱着棺木上方,闭上眼,低头轻吻冰冷的棺木。
那一刻,她险些塌下身子伏在棺木上,她撑着直起身来,棺木开始下葬。身旁的女儿冻得通红的双手紧紧地握拳,但仍无法克制地抖动着肩膀抽泣。乔婉杭看着棺木静静地沉入红土中,她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远山,冷风吹过,她眼尾发红,神色凄然。

下山时,队伍并未从原路返回,而是从另外一条路下山。
行至一个山坳处,便见到不远处有一个小禅院。光线透过木制窗棂照射进来,一个老者盘腿坐在禅院中央。对面高处的紫檀木佛像在光线中只留下一个暗色的剪影,如同佛像一般的岿然不动。这是翟家老爷子,三兄弟的亲爹翟亦礼。
大哥翟云孝上前跟乔婉杭说了几句话,抬手指了指禅院,大意是让她去见见公公翟亦礼。乔婉杭垂眸抿着嘴唇,翟云孝话都没说完,她就直接抬脚就往山下走,都没往禅院那边看一眼。
同意经过这里,却不同意拜会,像是故意让人难受。众人也不方便插手劝说,队伍继续往下走。
翟亦礼在十年前突然放弃自己缔造的商业版图,将产业分给三个儿子,一心向佛,潜心修行,他修行的禅院和对面山上儿子的新坟相对,每日枯守于此,不知会是何种心态。
紧闭的禅门外,一个胖胖的男人软趴趴地倚着,身上的白色粗麻丧服皱成一堆。他手里拿着一个酒瓶,醉眼微睁,无力地敲着木门,一下,又一下。这便是翟家老三翟云鸿,他未去送葬却跑来这里喝酒,也不枉外界给他“浪荡子”的称号。他敲了半天的门,里面的人也不见动,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用力拔开黄酒罐上的木塞,喝了一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门外传来翟云鸿的半吟半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山中静谧,歌声和着雪初融后汇成溪水流淌的声音,音色低沉而空灵。听不出哀伤和悲痛,嘴角浮现着半醉半醒的笑意,无奈而清冷。
里面的剪影似乎被裹挟着歌声而入的风吹得有些颤抖。
黑色的队伍蜿蜒下山,他的歌声丝丝入耳。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后的诗从嗓子里念了出来,忽而,声音戛然而止,随着酒瓶的破碎声,翟云鸿歪斜着卧倒在禅房紧闭的门前。
夕阳斜照,山川覆盖的雪色冰冷,另一面却有雪初化之景,一片鲜艳的余晖覆在山间,乔婉杭携幼子缓缓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