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第八十二章  是艺术重要还是人重要:杜尚 II (节选)

 

从我们的眼中看去,杜尚遇到的真是一件极小的事。他在1912年画了一张不大的作品,叫《下楼的裸女》【图82.1】,然后送去了那一年巴黎的“独立沙龙展”。前面说了,杜尚在1912年已经是一个很合格的现代艺术家,画了新作品送交每年的沙龙展已经成为他的习惯,而巴黎“独立沙龙展”的评委们不光是一批现代艺术家,还全是杜尚哥哥的亲密朋友,杜尚送的作品总是会被接受。而且杜尚这一年送去的《下楼的裸女》,是件合格的现代作品,画中的裸女被变形拆解,很符合当时正走红的立体主义手法,他只是在其中分外增加了一点运动感,用一种重复排列轮廓线的做法,把下楼的裸女画得像一把散开的木片一样。 然而正是画中增加的这点运动感,让评委们觉得不大合适,要杜尚把画中的运动感去掉再把画送来。他们的理由是,《下楼的裸女》中出现的运动感不属于立体主义手法,会叫人看成是未来主义的手法。这里对此做一点解释:当时西方画坛有两个名声响亮的现代流派,一个是法国立体主义,一个是意大利未来主义,两者的区别是,立体主义的技法特点是做拆解,未来主义的技法特点是表现运动。在现代派兴起之初,法国和意大利都想在艺术上做老大,谁都不想买对方的账,就因为这个,巴黎的评审们才会对杜尚画中出现的运动感非常在意,生怕这样的作品被意大利画家看了大做文章,说,瞧,你们法国人在学我们,这说明我们才是画坛上的老大。叫杜尚去掉画中的运动感,以免给意大利未来主义任何口实。

 

这个事听着也不算什么,从照顾大局出发,改一下就改一下,况且,评委们并没有对杜尚声色俱厉,他们只不过是对杜尚的哥哥说,“哎,回去跟你家兄弟说一声,把画改一下再送来吧”。改动一张小画,换作其他人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这件小事在杜尚那里几乎成为一声警钟,他立刻看出了一个没人看到的重要情况: 在现代派出现之初,人人都认为现代艺术是给人自由的,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们能对《下楼的裸女》提要求,正说明现代艺术开始有了自己的风格规矩,杜尚觉得好笑,“那时的立体主义才流行了两三年,他们已经有了清楚明确的界线,已经可以预计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这是一种多么天真的愚蠢”。

 

这种“天真”或“愚蠢”,当时没人能看出来,拒绝《下楼的裸女》的评委中曾有人写了一本叫《论立体主义》的书,上面白纸黑字印着这样的话:“立体主义,是反对一切体系的……一部分的解放由库尔贝、马奈、塞尚和印象派做到了,可立体主义要的是彻底的解放。”这样的说法,并非作者有意骗人,而是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尝到过在艺术面前的真自由,以为丢弃写实、任意改变形体就是艺术的自由了。但年纪轻轻的杜尚通过《下楼的裸女》这张画被要求改动这件小事,一下子就看出,虽然艺术出现了现代风格这样的大幅度改变,但实际上依然无法给人自由。

 

杜尚一旦看清实质,马上就闪。不过他表现得完全不动声色,只是“一言不发,坐上出租车,到沙龙去把自己的画取了回来”。这是杜尚一贯的处世风格,外表温文尔雅,从不剑拔弩张,但内心超常敏锐,而且定力极高,一生只做自己认准的事情:“我对自己说:‘行啊,既然事情像这种样子, 就没有什么理由要去加入团体了,我决定不再做一个职业意义上的画家了,以后除了我自己,不会再去依赖任何人。’这件事帮助我完全从过去中解放了出来。”“我对于这些曾认为是自由艺术家的反应是,我随即就离开了他们,去找了个工作,我成了巴黎一家图书馆的管理员。”

 

杜尚不但给自己找了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还搬离了画家居住的地区,自己独自住着,近于隐居。他工作的图书馆是一家专收藏传记的小图书馆,去的人很少,他对此非常满意,“这是个相当好的工作,有很多时间留给我自己。我的工作时间是上午10点到12点,下午1点半到3点。我一天挣5个法郎,父亲再补贴我一点,我又没有结婚,因此足够了”。这份工作清闲至极,杜尚在没有人来借书时可以看自己想看的书,思考自己有兴趣的事。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照杜尚自己的话说是——“成了我可以不用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的一个借口。从这个角度看,这是个明智的决定,我一直试图不再作画,不再卖画。在我前面有好几年的事要做呢。”

 

杜尚想要做的是什么事呢?他要独自试试如何在艺术面前完全自由。他开始彻底不理会艺术的主流,只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先是故意去画机器【图82.2】,机器在当时是完全不配进入艺术的;他还拿玻璃当画布,因为当时也没人在玻璃上作画……总之,他设法在一切方面与流行做法对着干,把艺术做得一点不像艺术。杜尚这么做的目的在于表明这样的态度:是自己来做艺术的主,而不是让艺术来做他的主。杜尚一生都抱有一个根本立场——拒绝权威。这个人做到了对一切人设的权威统统保持警惕,不光是对艺术,也包括对宗教、科学和政治。对他而言,所有的权威都会对生命构成压迫。当杜尚感觉仅用画作去反艺术权威还不过瘾时,他开始直接拿现成的东西做“作品”了,比如晾酒瓶的架子【图82.3】、铲雪的铲子、梳头的梳子……只要跟艺术越无关越好,他在上面签个名,就算是作品。1917年,他还拿出了一件重口味的“作品”,就是如今举世皆知的“小便池”【图82.4】,他居然把这么个不体面的物件直接扔到了艺术的脸上……说真的,我们在艺术史中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一款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