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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过两回中国城。回,五洲超市尚未歇业,有个潮州打工妹每次都与我搭话。讲她一位朋友叫小梅,专门上门理发,其他不规矩的事情不做,单纯理发,五欧一次。潮州打工妹现在KOK做工。KOK是中国城一家卖牛肉粉的,汤头不甜,无论谁坐下来,先送盘煨得极烂的牛腩,这也是企鹅273常去的pho店。潮州打工妹仍然爱搭话:今天喝什么?三色冰?清补凉?咖啡奶冰?KOK吧台做饮品大体胡混,虽说pho一定要配三色,我们还是只要瓶自来水。玻璃瓶口积了水垢,不干不净的,水杯也是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擦干的。KOK就这样,污秽的红色桌布,堆在吧台上一叠叠盘子里摆着豆芽薄荷叶金不换泰国芫荽,水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放了大半天表面已风干的腌洋葱、柠檬、小米辣、蘸酱,随意取用,可能是北越的作风。我找小梅理过发,小广告贴在五洲超市门口,与陪同看病、办居留卡、黄色按摩、走私香烟之类的挤在一起,确实规规矩矩。名叫小梅,然而已是个中年的妇人,进了门,先由小推车里取出一叠旧报纸铺开,指示我站在中间低下脑袋,又变出只喷壶朝头发上喷了喷,十分钟剪出个狗啃似的发型。几年后,我听说小梅练熟了刀法,给人开起双眼皮了,都是人家上门找她做,也在中国城。她还兼职外卖热菜,一番结合,开双眼皮送地三鲜。中国城这种地方,住过一回的便不想再住,尤其对于在伊夫里(Ivry)和舒瓦西(Choisy)那两处高楼里生活过的人:一个公寓分隔成六个隔间,公用浴室洗手间洗衣机,垃圾通道屡屡爬出蟑螂,隔壁室友总在换,甚至有一间是四个铺位的临时旅馆,洗盘子的斯里兰卡人、西藏人、泰国僧侣、南国背包客来来去去,一晚十欧。我在中国城街上真正认得些人,已是第二回居住时,伊夫里高楼之间的公园空地上开了赌场,赌泰国骰子,花花绿绿一张纸,押点数。小梅居然也赌。潮州打工妹在脏兮兮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和庄家的家眷们唱南国歌谣,吃腌螃蟹木瓜沙拉,喝狮牌啤酒,看到我,热情搭起话来,讲泰国流行歌曲很好听,录音机里正在播的是国民歌星滑病(Illslick),堪比周杰伦。我打开YouTube,果然每一首的播放量都好几千万。这是二〇一六年的夏天,赌摊上的每个面孔都对我微笑着,像认识我很久了,只有小梅记不得她曾帮我理发,专心于三颗骰子每一次的跳动。他们就是用那种放腌洋葱的小碗倒扣在放豆芽薄荷叶金不换的盘子上摇着骰子,塑料碗盘克啷啷地直响,上头印着五福捧寿花纹。一开,小梅押着四六点的五欧元就被收走了。她又押一次三六点,仍是不中,便抬起头来,略有些尴尬地看向四周,好似围观者中有人要嘲笑她连续输了两次小钱。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滑过去,并未停留,也对,我现在都找越南阿姨理发啦,而且,我一直是极单的单眼皮。

我都是在早晨十点去找越南阿姨理发。那个钟点理发店地上的淡绿色方砖格外清爽,洗发池里也没有上一个顾客留下的碎发。仅越南阿姨一人在,她涂了涂指甲油,坐在高高理发凳上,脚踩着方砖,配合着九十年代金曲,缓慢地转来转去。十点开始播放的是黄乙玲的《忧愁》,之后一首赛一首苦闷,不提也罢。其实我也只是一个月去一次,偶尔我会问,阿姐,能不能换个歌单。越南阿姨说,别唤阿姐,叫我阿曼。她帮我理发时也会照照镜子,叹道,每回照一下便一吓,我好老。我又问,阿曼,你在托比亚克(Tolbiac)做了多久事?她带我去洗头池,放水,挤了一手心经久不换的杏仁味洗发膏,长长的指甲避开,用指腹揉起我的头发。我知道有人就是爱洗头,头发越长越喜欢在理发店里洗头,约会到早了,便要洗个头吹个头发打发时间。但只要别人用手在我头顶心招呼,我便会脚底发痒,浑身不自在。阿曼还问,水热不热,冷不冷?我遂回她,没事,快点洗完就好了。烧燃气热水出得慢,一股半冷不温的水浇上来,人就清醒。我盯着天花板,总想问阿曼一些十三区传说,比如亮哥亮哥的事。似乎我也问了,她也答了,每次零零碎碎,阿曼的中文我有点不懂,她讲广东话、潮州话、客家话、越南话、法国话和一点点普通话。大体开头是这样的:亮哥亮哥,厉害吼,砰砰砰砰。我也配合她,学了点黄乙玲,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代志啦。往往还没听完,头就理完了。阿曼告诉我,她做了三十年工。有空我们去小锌咖啡喝一杯,吃一块清心糕,慢慢说。我要一张纸巾,擦擦耳朵里的头发,站起来掸掸衣领,讲,好哦。阿曼又夸我是个干净学生,怎想会赌博?清心糕是广南泰饼家做的,广南泰,Banh Tan Tan,让人很有些费解,我学过一些南洋拼音,知道“陈”拼做“Tan”,故而陈氏兄弟超市写成“Tang frères”。Banh Tan Tan是怎么回事呢?不过,我熟小锌咖啡馆,它就夹在法国巨人超市(Géant)和巴黎冻品店之间,斜对面是潮州城大酒楼挂满烧鸭的玻璃橱窗。开始赌博后,我老看到赌摊上的几个熟脸在那儿喝咖啡,其中有一个白发胡子飘飘的白天赌马,晚上赌骰子。他们瞧见我,也略略点头。——总之,我与阿曼从来没有约过,也不晓得怎么约。等我现在又想起十三区诸事,再去理发店找她,别的理发师告诉我,她已休工不做了。好吧,既然来了,还是理个发吧,洗发膏味道没变,杏仁的,只是音响里换成了法国电台“老歌大联播”(Nostalgie)。

 

2

十三区的气味一日多变。十点二刻理发毕,广南泰头批糕点出炉,火腿面包、蛋挞、清心糕、杏仁饼;烧腊店挂出鹌鹑烧肉烧鸭;一百多家餐厅齐炸红葱酥。由小陈氏超级市场门口的电扶梯可上至潮州会馆(须注意入口处的下水沟,脏水漫溢,不小心就溅一腿)。会馆连着混合小庙,前厅上供奉黄大仙,进了里殿,则为释迦牟尼与十八罗汉了。大香炉中散漫地插了几炷香,应是买菜妇人与赌马的已先行拜拜。我脱了鞋,跪蒲团,磕了头,捐五欧元,祈愿早日拿到长居。所谓长居,就是一张一年更新一次的学生居留卡,我加入无纸人(sans-papiers)行列已有大半年,连学校也很少去,只时不时到国家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BNF)装模作样找东找西。里殿放了些折叠椅,信众们周三周五晚上要念的经就搁在椅垫上。地上也铺了地毯,每天居士出来用大吸尘器将人落下的各色灰尘同香灰香烛味一道吸走。这会儿香炉中又开始冒出今日的檀香味。释迦牟尼旁边不知谁摆了个长生娃娃,脸上也贴了金箔,与佛一大一小地闪着光,一刻晦暗一刻亮。没旁人,只有顶头的椅子坐着黑大哥,可能累得狠了,光着的脑袋顶着墙这么睡着,一个大块头,以头为支点,双脚踏地,卡在折叠椅里,保持着奇怪的平衡。很快到十一点,餐厅便纷纷开门,他要去后厨上工洗碗盘,放李锦记海鲜酱和是拉差辣酱的小碟麻烦。不过,对面香香餐厅的才哥不会刁难人,洗快洗慢没那么紧要。才哥是个胖胖的财主样子,三个儿子分管吧台、收账、上菜,他乐得轻松,前两个月刚在小公园草地上办过六十岁生日会,铺一张大草席,找了乐团吹小号萨克斯,开了几十瓶红酒,在场大家无论赌徒还是在路边摊就餐的,都跑来喝一杯。小公园空前热闹,傍晚时分,日落高楼,有一片玻璃窗反射红彤彤的日光,反而照得枯草地、垃圾堆、破床垫和污水等历历分明。几个塑料袋在高楼风中好似永不会坠下,飘飘荡荡,随着音乐起伏。就连仓库后门处的道友也从光照不进的地界中挪动出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讨要一欧元硬币。几个白人又喝酒又打针,才哥不想过问,给每人倒一塑料杯勃艮第打发了去。老娄姨来得比较慢,由于在腿上打针,两条腿都坏了,两块草皮走了十多分钟。她还担心家当被人夺了去,拖着小车来了,小车上捆着数个大购物袋的杂物。才哥给她一张红色十欧元票子,讲,马头将军吃K仔好好的,打针人便坏掉。老娄姨回,是喏。拿上钱,并不喝酒,更不吃东西,着急去买今日的药了。才哥望望她,来不及叹气,又有熟人来敬。我也敬了一杯。边喝边用几个硬币单押一个点数,赢了十几欧,所以闲下心来,买串香茅烤鸡肉,听了会儿生日歌。

阿辉迎我,让我坐在外卖打包位,才哥要稍后到,目前不知在伊夫里还是舒瓦西或是马塞纳(Masséna)上溜达。我说,阿文,先来壶茶。阿辉和我说,我是阿辉啊,带客人的。为了区分,他留了两撇小胡子,可我总忘。才哥亦觉得儿子多得有点乱,一眼冒出一个仔,往往并不理他们,专门溜溜地转着与客人讲话。自从认得才哥,我便不再去隔壁清心小馆吃饭,不然他要走出来,转到清心的桌台边与我说,好吗?他知我是无纸人,便问我被警察抓住怎么办。我说,我又不做工,警察才懒得查。他更担忧,不做工怎么办呢?我手一摊。他遂指示我去潮州会馆香炉旁拿白条。白条是张警察局放的白纸,专门给无纸人的临时做工许可。潮州兄弟会在局子里有人,其实十三区市长也是讲潮州话的华人啦,月头拿十五张白条来,先到先得。每日早晨五点招工的也来,我望过一次,陈氏门口扶手梯入口锁了,得从托比亚克大街上爬上高楼之间的天台。天仍是黑的,密密麻麻的窗户仅有数个点亮,空气飘来隔壁94省工厂两只大烟囱的灰味,果然,抬头看,烟囱已吐出两条灰白龙,堆入黎明的厚云中。喷气式飞机飞过,划了一条更直更长的线,不一会儿天亮,这条线也变亮,又变透明,一天中少有的振奋时刻。已聚着几十个等工的人,大部分穿着灰色工装,裤腿上沾着白色泥灰——工地上招人多。其余是临时洗碗工,多半是斯里兰卡人在做,如果手快亦可以一试;极少文书类,这一次正巧发到:中华圣母堂本周寻代课书法老师。我没有拿白条,遇到检查可能会被遣返。做力气活儿的已散了,剩数人立着,与我一般踟蹰。一个臃肿的影子过来,我在黎明些微的光中看到她的侧脸,认出她了。有段时间,在KOK食pho,她常来桌边拉一段小提琴,不知是哪一支曲子,偶尔有人给一两个硬币。她不开口说话,我以为是聋哑艺人,但某天她抬手拿琴弓,碰翻斯里兰卡人兜售茉莉花的铜盘子,两个人吵起来,一齐被潮汕妹赶出了店子,她又回头骂了句极为恶毒的脏话。店外下着小雪,正是过年时分,马路两边挂上了中国城才会有红灯笼,咏春团由文华酒家出发走上舒瓦西大街排演舞狮子,嚣嚣闹闹,我本想追过去给她一个两欧硬币,那脏话实在让人震惊,我一愣神,她已随着狮子混入人群。眼下初夏,她仍穿着几年前的灰色大衣,头发很久未洗,眼神定定讲,我会书法。招工目光由我身上扫过去,问,有没有其他人做?我赶紧望向远处去,喷气飞机的轨迹已涣散,掺到其他的云里了。

 

3

小公园赌场,其实是一个个桌。天暗折叠桌撑开,每一个放一只装电池的白灯,铺上赌纸,一人摇骰子,一人算赌账。由外面马路往里看去,似白水母漂浮,本该透明的白水母又伸出一些黑色的触手,是围住桌的赌客。又似高楼间的亮蘑菇,吸引一群大蚂蚁,包裹住它吮吸汁液。大蘑菇发射菌丝,笼罩巨人超市红蓝霓虹与日式烧肉绿色自助餐广告牌的射线,大家忽而在海底,忽而在林中,赌到晕头。突然地,白水母亮蘑菇花花赌纸骰子声硬币响人的喊叫瞬时消失,众人立于昏暗,头顶数千户密密灯光如星星复又显现,是警察来了。警察摸黑在小公园中巡察,一个个桌早已折叠藏在草中,遂装样喝问,你等这许多人在做咩事?赌摊老板答,晚餐后散步啦。赌客答,练咏春啦。警察拿拨弄一下白灯与五福捧寿塑料碗盘,再喝问,这是何物?赌摊老板答,晚餐后散步又聚餐啦。十分钟后,警车开走。闪出放哨小童,要二十欧报酬。二十欧去舒瓦西路桥下的废弃铁轨处可买两副偷来的雷朋墨镜。怕警察杀回头,大家仍要站立片刻,却已没那么紧张,相互聊起天来。一个穿黑皮夹克的用手肘捣捣我,喂,我见过你。我正欲辨认,白灯亮,骰子声一响,“开”,他便再也无心交谈,拿刚刚还没来得及押的十欧,摆在十一点(也就是三个骰子点数加起来为十一,一赔十一),只十秒,钱便被收走了。

他随即掏一张五十欧,仍押十一点,又输。我和他讲,十一点概率太低,四五十开之后才会碰一两次,但凡庄家手一偏就归零。现已有十次没有出现两点,不如单押两点,胜算大。他没回头,只答,太慢,我凭预感。我预感这把就中。遂摸摸夹克内袋,再掏出一张五十欧。我问,今日工钱?他不置可否,唯眼睛紧紧盯着“开”的手。我们看庄家的手便知赢面——这双手凶险,右手断了中指,按住碗时,使人错以为中指透入其中,抚摸着正跳跃的三粒骰子,如此轻轻弹拨一下,我们大大小小的硬币钞票便被收去了。可赌徒不爱挪步,怕跑了运气,选一摊便站定着赌。也有像我这样凭概率的,换摊得从头再赌十多把。其实,再凶险也不过一双手,它既然老练,必然稳定,即使摇动间有细微调整,也须服从于概率。庄家根据台面上的赌注分布来作弊,也并非无迹可循。赌纸上有大小、十一点、单数、双数、三数,押单独一个数总归有得赢。我默默计算,等待着手来揭示。所有人都在等。庄家故弄玄虚,再三以残手抚住碗底,每每又放开,弄得嘘声一片。终于叫“开”,人群尚未反应,他忽地也大叫了,十一点十一点,中了!庄家表情不变,旁边算账人数出十二张五十欧递给他。众人啧啧羡慕,他嗯嗯出声,有了活人的神色,连黑夹克都闪闪发光,明星一般对左右皆笑,将钱揣入怀中后,又瞥了我一眼,拖长嗓子,今——天,收工。三步并作两步,隐入高楼去了。两点亦中,却没有这么大的传奇性,我收起只赢一倍的十欧元,正欲离开,迎面走来四楼生命之粮的陈牧师。

赌摊设两种赠饮,十点前送三趟咖啡,十点后送四趟威士忌。自十点起不再接受一两欧小注,十欧起押。赌客们偏爱大注与威士忌,饮威士忌后便要下更大的注。摇骰子的雇得一个女人,捧一只红色冰桶,专往塑料杯里加冰块,有人喜欢薄荷叶,嚼一两片叶再呷酒,赌得有纹有路;也有人押大注之前需要镇静大脑,将冰块混酒倒在头顶。女人并不在意种种举止,穿梭着上了发条似问,冰、薄荷叶,glaçon、menthe,收一两个硬币小费。我与陈牧师说话时,还未到十点,女人托来满盘子的G7速溶咖啡。外区人若到此地,我一定会推荐他喝赌摊上的G7,其实它叫Trung Nguyên咖啡,中文名作中原咖啡。一位越南赌友告诉我,应写成阮忠,他名为阮忠山,同种拼法,不过他不似我认为这是十三区好喝的咖啡——就是三合一嘛,trois en un,他在等过十点饮酒,半杯酒半杯冰,一饮而尽,喝完即走,回家好睡。冰未化便倒在草地上,如骰子滚动着。阮忠山问我读不读越南诗人,我摇头说不读,他掏出本Huu Thinh Nguyen(阮有请)诗集送我,英译本,题为the Time Tree,《时间树》。他赌博时带一本诗集作何用?这诗人中文名为何?没追问,阮忠山总爱说:再押一欧,一欧到十点。说罢,便背着手,伸头等“开”,无任何读过诗的迹象。

G7三合一香甜,普通咖啡馆机器打出的espresso似刷锅水,长咖啡(allongé,意为加水)则更不堪入口,咖啡底中加了半瓷杯水,就要收三欧五,坐吧台便宜些,两欧五,只有十点半即开始赌马赌彩票的老赌鬼们才要去小锌咖啡馆消磨。陈牧师与我皆取一杯G7。塑料杯被热水烫了一下,微微变形。冲三合一粉,水量至重要,冲太短仅有甜无香,冲太长又变淡,奶味显得假,要恰好在杯子三分之一多一点。陈牧师手指捏住杯口晃晃,嗅一嗅香气,他必是个G7的行家,深知G7给人一种即时享受的快乐。他也是Lok Lak饭的行家,我帮他写完稿,他都请我去吃客Lok Lak饭。裹着黑椒汁的骰子形状牛肉粒、红色番茄米饭、白醋泡过夜的红白萝卜片、锯齿状黄瓜,一欧五加只蛋。他每次皆重复,Lok Lak(k轻声停顿送气),就是小方块的意思。小方块牛肉饭。他还是个钢琴的行家,团契时钢琴伴奏让兄弟姐妹们读故事:电光石火间,慈爱的父开口与我说话。他讲,这段你没写好,节奏不对,与我的钢琴曲不相配,应是:电光石火,慈爱的父啊,说与我听。

 

4

中国城有三批人抢垃圾。赌博到凌晨一点,散步于舒瓦西街上,见高楼口现了两只影,丢出旧床垫微波炉拆开的书架等,随即开来一辆白色面包车,跳下罗姆仔,挑着那只床垫,一抬一抛进后车厢。这床垫要卖到北边,住久皆知,那里名为贼赃市场、垃圾中心:如山的床垫、旧唱机耳机电源线、地铁里窃得的墨镜、钱包卡片洗劫一空的旧手袋(名牌手袋已卖入二手精品店)、洗衣机、移动燃气灶,废旧品之海。斯里兰卡人由铁箱中掏旧衣旧鞋,他们使条长钩,钩出皮衣大衣先披在自己身上;皮鞋用油打亮,鞋底上补丁,在小陈氏超市前的下水沟那儿出售,一双摆一只,要定再由袋中取出另一只,即便警察来了抛在地上,也不会被人捡去。还有位黑大衣老者,在伊夫里地铁站口摆摊,坐在高楼风中并不懂遮蔽,别人都说他是傻的。他的两只衣袋中塞了许多干花生,我见他用手捏开壳,花生衣落得满身。一块塑胶皮上摆有掉漆搪瓷锅、布满污渍的淘米篓、塑胶把手烧化的意式咖啡壶。他喝得醉了,一缕头发落下来遮住左眼,别人便又说他的左眼瞎了,只是很难验证啦。地铁站口一群灰鸽子打转,因为总有小山似的过期面包倒在那片草地,几只飞去啄他衣袋中的花生,屙屎在他身上。某天,摊子上有一个不太旧的穿纱丽的印度娃娃,娃娃脸上点了粒红点,小纱衣服上滚了金边,在那堆旧厨具中格外鲜丽。穿黑色皮夹克的想送给他的女儿,花一欧买下了,顺手将娃娃插在内袋中。他敞着怀,好像带着女儿在赌。

天光仍在。黑皮夹克问我有无赢钱,我讲,赌摊旁就是食摊,卖排骨粉、熟地黄鸭腿粉、烧牛肉粉、pho、鸭蛋活珠子、香茅鸡、金不换牛、炸小鱼、腌生螃蟹木瓜沙拉、油条、肉设、猪肉碎粿包。好有一餐,不好有一餐。赢过五欧便有一餐。他又问我有没有做工。我讲,赌即是上工。他颔首表示赞同,每日放工再上工,做一夜白工,白日做工的钱也输掉。我问,前几天不是刚中十一点?他回,输啦,统统还给他们。说话间,那头在叫“开”,我们已赌了几把,押过一两欧小钱,今日颇得聊天的心情,就边看边讲,并不再押注。赌摊人并不多,离天黑尚有半个钟,此时赌徒为休闲,晚工还未开始,我们称之为“观局”,即是,好几个赌摊当中绕一绕,庄家也正在摇手感,一切都是新的、不稳定的,赌徒的一夜才刚露一角月牙儿。“观局”时,我二人发现一位新来的女庄家,手势极生疏。赌摊有时故意这么做,派一个生手揽客,初时有机可乘,入夜后则换手。专让人入坑,怎么讲,赢来五蚊赔十蚊了。

庄家如若手狠,摇得骰子撞塑料碗盘亦当当作响,老远就听见,听见忍不住要来看这热闹,看了一会儿热闹则忍不住要下注。声音杀人于无形,听他气势,觉得他已算好赌纸上的注了,押什么都不会准,迟疑即输。叫“开”也有技巧,要将赌徒的眼睛都收过去。太快开出不够刺激,无法让人的精神力忽然地大量消耗,也无法激得人脑发热一头扎进这游戏;太慢开出,人客会跑,赌徒这生物真好笑,有时站定一赌好几个钟,有时又没耐性,庄家愿意赌徒急不可耐押注等开,失却计算的心思,可太故意吊胃口会驱人去别家赌。唯熟手能够把控程度。而我与黑皮夹克算是赌中的熟眼,庄家生得什么模样完全想不起,但凭手势认人。四个指没上场,坐在远处食摊吃鸭蛋活珠子,即“宝宝蛋”(l’œuf avec bébé),斯里兰卡人点暖灯孵得,煮熟与越南芫荽(越南语拼音rau ram,叶片圆尖,每一片带有蝙蝠状黑斑)及青柠同食,五欧三只,四个指一次吃六只,补充精力。我们光瞧他的脸,开始并没有认出他,只看他用四个指剥起蛋壳也并不减速,一转便露出一个带毛的鸭胚,黑皮夹克赢的钱第二天便在这四个指下又输回去,再看才发现他面颊有一道刀疤,头顶一条秃,再也长不出头发,知道亦被利器所伤。四个指觉察有人盯住他,居然笑着打了个招呼,他从卖饮料的冰桶中捞出两块冰,搓洗手,再以青柠檬皮依次擦九个手指,讲,稍后便上工。

女庄家拖泥带水,黑皮夹克认为她未够班,每隔四五次便摇出重复的单个数。我遂由小押到大,次押两欧在一个四点,输了押四欧,输三次押二十欧,片刻赢五十欧,又用五十欧押四点,再赢一番。这赌摊可真奇怪,庄家摇骰亦管收付账,抬眼,是一个年轻女人,长相近越南人,越瞧越面熟。她叫“开”的声音也不够吸引人,怯生生。我不好意思再赢,押二十欧在十一点,摆明还钱给她。“开”,她拈起碗,不敢信似的,将那三个数反复加了数遍,道是又中。黑皮夹克讲,赚得花红见者有份,请客吃鸭腿粉。那女人欲哭,仍数钱给我。我摆摆手,作罢。黑皮夹克骂我是痴了,看得一个年轻女人便心软,和亮哥亮哥一样,为爱反水干掉自己人。我忽然认出,她不就是上一周推小车卖三色冰(三色是我心中排名第二的赌摊饮品,自然还是G7)的吗?她的三色比KOK好食太多,除了必须要有的三色“珍多”与椰浆,亦搭配树菠萝、去皮绿豆沙与海底椰,杯口盖上一层碎冰,而且绿色“珍多”是真用斑斓叶汁染色,有清香味。于是更不肯收钱,正推让,四个指上场了,他将女人推到旁,将一叠散钞塞入我手,我个阿女不争气,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