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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在草法的边缘疯狂试探 

 

上一节讲的是性格冷峻、书法风格劲险的欧阳询,这一节来说说初唐另一位书法大家张旭。把他俩放在一起,你更能感受到强烈的对比。

不像欧阳询历经南陈、隋、唐三代更迭,张旭比欧阳询晚出生120多年,是个纯粹的唐代人。欧阳询是书法史上di一个明确建立了个人风格的书法家,以草书名世的张旭,则是书法见性情的书法家。书法史上有两个称圣的人,一个是被尊为“书圣”的王羲之,另一个就是被被尊为“草圣”的张旭,可见这算是草书领域的顶格荣誉了。那么,张旭的草书到底突出在哪里呢?下面我就带你通过作品,读懂张旭。

 

张旭其人

张旭活动于盛唐时期,很长寿,大约活到85岁。在书法圈,张旭算得上世家出身,他的母亲陆氏是书法大家虞世南的外孙女。

张旭还在世的时候,他的字就有很高的声望,就连颜真卿也正儿八经地向他请教过。张旭担任过常熟县尉,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公安局局长,所以会审案子。据说当时有个老人家来告状,张旭写了判决以后,老人家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没想到,过几天老人家又来告状,张旭又写了判决,老人还是开心地回去了。哪晓得,过些天这老人家又来了。这时张旭就有点恼火了,因为那个老人家告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仔细一问,原来老人家喜欢张旭的书法,只要张旭在状纸上写了判词,他就能拿到张旭的书法真迹了。

不仅是在民间享有声誉,张旭的字也得到过唐代官方高规格的认可。唐文宗李昂在位期间,曾颁布过一道诏书,把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张旭草书御封为“大唐三绝”。这样的诏书,在历朝历代是极罕见的。

图3-16至3-18是张旭的几幅代表作——《古诗四帖》《肚痛帖》《断石千字文》,请一定要仔细看看,形成一个总体印象。我相信,就算没有书法基础,你一定也能感受到,张旭的草书龙飞凤舞,跟欧阳询的劲险完全是冰火两重天。张旭作品中的大部分字你可能都辨认不出,但不用担心,我们可以重点从字法和章法两个方面来解读。

图3-16 张旭《古诗四帖》

图3-17 张旭《肚痛帖》

图3-18 张旭《断石千字文》(局部)

 

字法:挣脱到极限

前面讲过,草书的字形结构是有草法的,不能想写成什么样就写成什么样,否则就成了“鬼画符”,谁也不认得。所谓法度,其实就是约束。而张旭就是一位对草法的约束挣脱到极限的书法家。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从比较而来的。

先来看看其他人的草书。图3-19分别是智永、孙过庭和王献之的作品,都是草书,但“草”的程度有所不同。智永是严格遵循草法,孙过庭是在规范草法上稍有变化,王献之写的则是狂草,更加天马行空。这些作品的区别,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左:智永《真草千字文》(局部) 中:孙过庭《书谱》(局部) 右:王献之《奉对帖》(局部)

跟他们三人相比,张旭是狂草一路,但他又大大往前推进了。推进到什么程度呢?打个比方,假如把草书的法度约束看作一个圆,那么,智永的《真草千字文》属于谨守规则的标准草书,处在这个圆的中心位置;孙过庭的草书比智永的稍微放开一些,处在稍微离开中心的位置;王献之更放,远离了中心;而张旭已经试探到了这个圆的边,也就是法度约束的边界线。在这个圆上,张旭已经不能再往外了,再往外就不成字了,就要变成与书法无关的抽象艺术了。

光这么说,你可能还会觉得有点抽象。我们以“实”字为例,从图3-20可以看出,张旭的字与王羲之、智永、孙过庭的都差别极大,确实已经试探到草法的临界点了。而且,这么接近草法临界点的写法,在其他草书家笔下是偶然一见,在张旭这里却很常见。因此,别说你看不懂张旭的草书写了什么,即便是学过草书的人,也要对照解释文字才能看懂。

图3-20 (从左到右)王羲之、智永、孙过庭、张旭草书“实”字

有趣的是,当你对照释文字看这么离奇的字形时,又不得不感慨,他这么写是合理的,并不是“鬼画符”或“天书”一类。可见,张旭对草法早已烂熟于心,毕竟,像他写那么快,是容不得在过程中停下来回想某个字的草法的;但与此同时,他又始终在努力挣脱草法的约束。

其实,每个在草书领域卓有贡献的草书家都在试图挣脱“常形”,按照自己的性情变化字形,以实现程度的自由。而张旭的变形,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极限。可以说,他一直在草法的边缘疯狂试探。

 

章法:变化到极限

前面讲过,书法史上推崇的是错落有致的章法。但错落有致的变化也是有程度之分的,而张旭同样是那个把章法变化推到极致的人。

比如,同样是草书大家,王铎的作品,如《杜甫秋兴八首诗卷》(图3-21),还是比较齐整的,有法则可遵循。但前面张旭的草书《断石千字文》,一行的字数,少的就只有一个字,多的达到七个字,字的大小差异也达到了极致。如果再看他一行字的宽度(行宽),会发现也有着宽窄两极程度的变化。

换一个角度,从布白的角度来看,张旭的狂草不仅将上下字之间的布白(即字距)做了极疏与极密的强烈对比变化,左右行之间的布白(即行距)也有着宽窄变化。一般的书法家,左右行之间的布白变化维度不是很大,但张旭的变化维度是极大的。这样大开大阖的章法,就把整篇书法的空间感变得宏大壮气了。

图3-21 王铎《杜甫秋兴八首诗卷》(局部)

 

生命的绽放

张旭的草书为什么能做到这样的极致?

我觉得先要从大背景来讲。就像李白的诗歌和裴旻的剑舞一样,其共同特征都是有宏大的气场,气足力盛。这种顶天立地的气势,跟盛唐气象是完全契合的。时代心理,给了他们共同的胆气。

当然,具体到书法上,字形和章法变化到极限,也跟张旭的性情有关。张旭天性放纵不羁。跟他同时代的大文豪韩愈甚至认为,张旭把他所有的生命情感和体验都拿来写草书了。韩愈说:“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总之,不管好的坏的、高兴的、悲伤的、怨恨的、忧郁的,他统统借助草书来抒发。甚至,就连肚子痛都能被他写到草书里。

前面提到了张旭著名的《肚痛帖》(图3-17)。你可能不理解,肚子痛这种事怎么也能做书法作品的标题?而事实上,这幅字就是他在肚子痛发作时写的。这幅作品开头三个字还比较正,从第四个字开始就几乎是字字映带相连,越写越狂,越写越大,字势越来越奇异。肚子痛,我们一般人的反应多半是去吃药、喝热水,甚至找厕所,但张旭显然不走寻常路,他在身体的剧烈疼痛中奋笔书写,把瞬间的身体感觉完全融入到书写节奏中。

当然,张旭本身的不羁还迭加了酒的作用。喝了酒,他就更加大胆一些,敢写一些。张旭和李白、贺知章是好友,他们都好喝酒,酒名扬四海,杜甫还为此专门写过一首《饮中八仙歌》——“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喝了酒之后,张旭脱帽露顶,哪管什么礼数,会完全沉浸在草书世界的狂舞中。

《新唐书·张旭传》还有记载,说张旭每回喝酒喝醉了,就一边大叫,一边奔跑,然后才下笔写字,有时还会用头发蘸上墨汁写字,等到醒了再看,觉得都是神来之笔,根本不可再现。因此,世人叫他“张颠”。你看,这是不是很像今天的有些行为艺术家?

张旭虽然字写得好,仕途却并不如意。他一开始做了常熟县尉,后来做官做到左率府长史,属于东宫太子的属官,然后就此止步了,再没有更大的施展才华的机会。但是,张旭的生命并没有因为仕途困顿而受限。他的生命在草书中绽放了,在狂草的世界里,张旭表达了生命的一切,也冲破了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