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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和说教从不叫人信服

      夜晚的潮湿更深地渗入我的灵魂

                    ——阿蒂尔•兰波

 

 

我再也不用去表演别人要求的那个我了。

他看见自己的躯体躺在那,从未有过的安详。看似不一般的脑袋,正竭力想发出最后一声深情呼唤的胸膛,微屈的双腿曾经坚强有力。先是一阵阵冷战,然后会慢慢地变凉,肉体终会寂灭。

有某种东西,一股强大的力量,起自他的内部,叫他幸福欢愉,人心是多么奇特的构造,这阵强大的力量,难道就没有一点意义,尤其是在这生命将尽之际,难道不会成为永恒?

床铺有点拥挤,靠墙一侧被衣物占据了,但看上去他是以极其舒适的姿势躺着,一只胳膊伸展着,手指张开,臂弯里,还有她的头发散发出的那种好闻的味道。过去的几个夜晚,他整晚都拥她在怀挤睡在那道衣服之墙下,那可能是他有生之年度过的最恬静美好的几个夜晚。是的,他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还对自己不诚实。显然,如果他们一路平坦地走到现在,那他此刻的感受可能就没这般强烈了。倒不是要感谢这些年的风雨飘摇,他只是庆幸,兜来绕去,在生命快要完结的时候,他们终于意识到,对方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有机会再拥有一次这生命,呃,这番设想令他的肉身猛然感觉到难以忍受的撕扯和疼痛。

无所不在,又像是他已经不存在。他仍是那个沉重的肉身。猛可之间,他又感觉自己很轻,薄薄的一片,一缕,快要消散无形了,连同记忆,他想快速地抓住一些。

他在这人世间度过的四十七年飞掠而过。最美好的,是他儿子的降生,是他在玄池度过的童年,那时候的记忆最深刻,他至今能听到一些声音,看到一些慈悲的面孔。不,他马上否认,不是,这些统统不是。即便是在玄池,他心里也曾经充满了仇恨和惊惧。他憎恨自己的儿子,痛恨自己的父母,是的,你没听错。他有爱过什么吗,或者说,这个世界真有什么值得他去留恋的吗?一阵愤怒引得受伤的躯体再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他想快点结束这生命。

七月份的天气,大清早就已热得叫人受不了。可是,他感觉到冷。大街上空空荡荡,他得使出全部的力气好笼络住意识飞速的流动。他看见茂林路那条老街上的法桐,层叠的阔叶间落满了密密麻麻的鸟儿,有他一只手掌大,麻灰色,成百上千只。密叶间猛一阵惊乱,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呼啸而过,那些鸟儿呼楞楞飞起,在空中扑腾,在那些关着的店铺门外挤挤挨挨着降落。这个城市静止了,而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发出微弱的呼喊。竭力想要触碰她。几番折腾,他够不到她。他看见她还站在队伍里,与前后的人拉开一米远的距离,她戴着口罩,如今人人都戴着口罩,自从戴上口罩,人们发明出千奇百怪的眼睛的饰品,有的直接贴在口罩上,有些则贴在额头。她也在额角贴了只过于逼真的蓝色小狗——这依然是个值得期许的美好世界。

他想跟她道个别,最后一次道别,想提醒她赶快回到房子里去,回到被她打造得像个洞穴似的房子里去,然后她会发现……不要,他一点也不希望她看到他快要死去的样子。他的心痛。

如同听到一种召唤,他们不约而同回到了那所房子里,茂林路13号,那是他们的家。也许,她将来会跟人讲起他们的这半生,他跟她的故事,或许,应该叫作《殊途同归》。她相不相信呢,这或许是命运的神秘安排。

他就要带着对茂林路的记忆永远离去了,是这些记忆,是排在队伍里的那个女人,牵挂住了他。他想要对你讲一讲,那个女人,他的女人。她从来都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只有他了解,她养成那样一种孤冷品性,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也不是因为后来他赐予她的那些外在的东西,更不是因为她具有某种特殊的能力,统统不是。而是源自她的内心,她精神的独立品质,类似于一种野性,这种独特品性成就了她这个人。她始终是那个他最初遇见的人,因为在这些年里所经受的自贬式的磨炼,她如今更具有了令他赞叹的迷人气质。

记忆是如此零乱。他感觉无法集中精力。你们看见了吗,那个将背挺得很直,背影年轻得令人吃惊,但目光衰老破碎的女人,那个内心如海的女人。他的手指多想再感受到那些发丝的缠绕。

他跟她是在苔蓝相遇的。苔蓝是座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