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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蛊》

自从有了尾巴之后,我很少见人了。
好在我的工作比较自由,不是非得跟人打交道。在大部分时间里,我过着“闭门即是深山”的生活,简直躲在深山里修行的老妖怪一般。
但还是不免偶尔有人非得要见。尤其是本来不相干的人。
在这一点上,我忽然理解了外公在世时的困境,也理解了外公的父亲为何迟迟不愿将自己的本事传给他。
后来外公想教我的时候,我妈就在旁大呼小叫:“不要教坏了你外孙!你以为这是什么好本事?都是听人小叫的本事!”
老家的方言里,“听人小叫”是被人呼来唤去,做下人的意思。
人家房顶上梁,必定先来找外公算个好时辰。老人病倒,必定来找外公算算这一坎过不过得去。喜添新丁,必定请外公算算前程。昨夜做了不寻常的梦,必定问问是凶是吉。
哪怕是太阳落了山,鸡笼里少了一只鸡,都会来找外公掐算一下,看看鸡是走失了,还是被人偷去做了菜。
那时候的人若是要杀鸡做菜,给鸡放了血,还要将鸡头藏进鸡翅膀里,等它“过了山”,再把它当做一盘菜对待。在“过山”之前,它的灵魂尚在,是万万不能浇开水拔毛的。
鸡的灵魂和人的灵魂一样,过了那座看不见的山,才算真正告别了人间。
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说外公掐算厉害。可是外婆对此极其反感。
世上的事情,有得就有失。察见渊鱼者不祥。泄露天机的人自身会遭到反噬。
若是靠这个吃饭,也就算了。可外公自己种着几十亩水稻,不靠这个吃饭。别人为了表示感谢,送点猪油送点红糖,外公都不收。若是递上一根香烟,外公勉强接了点上,多一根也不要。
世上的事情,也没有万无一失的。
若是因为一些细节没有注意到,外公算错了,则很可能有人上门责骂。
不论怎样,都是得不偿失。
还别说,真的跟做下人一样。
可是来找外公的,大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即使外乡来的,不是沾了那家的亲,就是带了这家的故,算来算去多多少少有点亲戚故人的关系。何况来者都是客,想不接待都难。
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记录了一些关于外公的故事。看了故事的人,也便像老家的亲戚故人一样来问我一些离奇古怪的事情。
绝大部分情况下,我都说:“我只是在外公的耳濡目染下略懂皮毛,外公没教过我这些东西。”
后来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依然有人找了过来,问我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
我还是用那句话来搪塞。
有的人听我这么说,也就不问了。有的人仍然不依不饶。
吴东便是最锲而不舍的一个。
吴东是一个佛牌店的老板,最初找到我,是想讲一讲他的佛牌店发生的故事,希望我写出来。那时候我认为他是想宣传他的佛牌店,加之我对佛牌确实不太了解,所以甚至都没有答应听一听他讲佛牌店的故事。
后面几年里,他有事没事就给我留言:“你要不要了解一下?”简直跟推销一样让人烦又让人莫名感动。
三年前,外公去世。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感慨:那个人走了,我所生活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也被带走了。我甚至不再相信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曾经发生过,剩下的是一个无聊的没有任何奇迹的真实世界。
第二天,吴东发了一条微信给我。
“其实我也不相信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多来过我店里的顾客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任何变化,但是常有人来我店里表示感谢。所以你还是要相信,相信本身就有力量。”
那时候,我觉得他这段话是用来安慰我的,虽然隔靴搔痒一般没有什么作用,但心里还是感激他这一番话。
我从老家回北京后,他说他遇到了一件麻烦事,想约我见面聊聊。
他给我发了一个餐馆的定位,说要请我吃饭。
“吃饭就不用了,喝个咖啡吧。”我给他发了一个离我很近的咖啡馆的位置。
之所以不接受请吃饭,一个是我懒,不愿意见人,还有一个是我不觉得我能帮上什么忙,无功不受禄。
所谓麻烦事,他在微信里用好多长段的语音给我讲过。
他说,两年前有个女孩到了他的店里,问他有没有可以让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的佛牌。他给女孩推荐了一个蝴蝶牌。那个蝴蝶牌里有一只蝴蝶的形象,这个形象是由两只灵雀和一男一女两个法相组合而成的,里面由花粉和檀香木磨成粉混合在一起。
女孩拿起一个蝴蝶牌看了看,不太满意,又问他有没有效果更明显一点的。
他说,有一款加了人缘油的,价格要贵很多。
女孩问,人缘油是什么?
他说,用一百零八种情花和鬼木碾磨而成的油膏。为了增强效果,有的还会加入尸油、人的分泌物等。一般人不敢用。
女孩说,要用就用最好的。我要了!
他犹豫不决。
女孩问,你怕我付不起钱吗?
他摇头道,不是,这种蝴蝶牌有一个禁忌,一旦让你喜欢的人喜欢上了你,你就要一直戴着它,不可以反悔。
女孩问,不然呢?
他缓缓说道,我不知道。
女孩买走了加了人缘油的蝴蝶牌。
不到一个月,那个女孩就回到了店里,胳膊挽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
“我是来感谢你的。”女孩对他说。
他看到女孩脖子上戴着那个加了人缘油的蝴蝶牌。
“心诚则灵。”他客客气气道。
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客套。他更愿意相信是蝴蝶牌给了女孩信心,信心使得女孩获得了男人的青睐。
男人则小声嘀咕道:“你们女孩子就喜欢相信这些无聊的东西。”
“我就是从这里买了蝴蝶牌之后,你才喜欢我的。”女孩倒是一点儿也不避讳。
男人摸摸女孩的头,微笑道:“你真是笨得可爱!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蝴蝶牌,是因为我们聊什么都聊得来。以前我看一个电影里说,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像是有千百只蝴蝶在心里起舞。那时候我觉得这种比喻莫名其妙。后来我见了你,真的感觉身体里都是蝴蝶,跟你说话的时候,好像蝴蝶要从我嘴巴里飞出来一样。那种奇妙的感觉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那我没有蝴蝶牌之前,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女孩撇嘴道。
男人无奈摇头道:“你怎么不信呢?要不你把蝴蝶牌取掉,看看我会不会不喜欢你?”
“就不!”女孩一手捂住蝴蝶牌,生怕被人扯了似的。
可是两年后,女孩又来到了他的店里。
这次女孩是一个人来的。
他在女孩的脖子上看了看,蝴蝶牌不见了,换了一条心形吊坠项链。
“我不想要了。”女孩朝着他伸开手掌。
那个蝴蝶牌在她的手里。
“这……”他以为女孩跟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分开了,她要以蝴蝶牌没有效果为由退货。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顾客。
“我不要你退钱,只请你收回这个东西。我太累了,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但是他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
他一愣,随即说道:“当初你要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个不可以反悔的。”
“我知道,就是从天猫买东西,过了七天就不包退换。我不是来退货的,但是要求售后服务总是可以的吧?”
“这……”他非常为难。
“你是专业做这个的,请你帮帮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女孩转而用起了苦肉计。
“这个……”他不知如何是好。
“当初我来你这里,是陷入了得不到他的巨大痛苦之中。现在我来你这里,是陷入了摆不脱他的巨大痛苦之中。那时候你可以救我,这时候怎么见死不救?”女孩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店里其他几个正在看佛牌的顾客朝这边看了过来。
“你别哭啊!你这一哭,别人还以为是我把你怎么了!”他着急道,“好吧好吧,我想想办法。佛牌你先拿回去,我去问问做佛牌的人,确定了收回的方法再联系你。”
“你不能现在就问吗?我是一天也忍受不了他了。”女孩不肯就这么走。
他猜想,女孩可能是真的忍受不了,也可能是怕他不肯收回,找借口推脱。
“首先呢,佛牌一旦要了,是不能轻易反悔的。你就是收养了一只小猫小狗,也不能说丢就丢吧?非得反悔的话,只有制作它的那个人才知道怎么办。不过也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其次呢,佛牌不是我们本土的东西,当然现在很多店会自己做,鱼目混珠。可我都是从国外请来的。制作佛牌的人都在国外,有的做一两个就再也不做了,断了联系,不是说联系就立即能联系上的。”他耐心地解释道。
开了这个店之后,这样的话他说了不止一百遍。
每次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不知道从哪个地方看到的一句话:人最大的痛苦是求而不得,比这个更痛苦的,是想要的都得到了。
“现在我比脱层皮还要痛苦。”女孩的态度异常坚决。
他好不容易劝走了女孩,抽了空赶紧联系国外给他提供佛牌的人,说明了这边的情况。
那个人却说,制作这个加了人缘油的人已经去世了。
那个人建议他问问国内的高人,或许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于是,他想到了我。
可我哪里是什么高人?在此之前,我连蝴蝶牌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不过我倒是听外公说过一种类似的东西。
据说我们湖南的湘西有一种蛊,叫做情爱蛊。那边的姑娘若是看上了谁,就会在吃的饭菜或者喝的水里下蛊。谁不小心吃了或者喝了,就会爱上下蛊的姑娘。无论姑娘怎么对待他,他都会死心塌地。中了蛊的人无法发现自己被下了蛊,谁去劝也没有用。唯一的破解方法是姑娘自己承认是她下了蛊。姑娘一说破,中了蛊的人就如梦初醒一般,瞬间对下蛊的姑娘没了任何感情。
其实中了蛊的人有个非常明显的特征——第一,眼珠子上有一条扯断的细毛线一样的血丝横穿瞳孔;第二,目光时常有些呆滞。
可是只要下蛊的姑娘不说破,眼珠子上有血丝的人仍然如同猪油蒙了心一样执迷不悟。
吴东如约来到咖啡馆的时候,带了一个女孩来。我以为那个女孩是吴东的朋友或者店里的助理。
我们找了个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
吴东介绍道:“这位美女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女孩。”
我有点儿惊讶,聊这个事情非得把她也带来吗?
我心中迷惑,但立即致歉道:“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高人。吴东非得要跟我见见,我实在没办法了,才约到这里见一见的。我并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你。我小时候倒是听说湘西好像有一种蛊,跟蝴蝶牌有差不多的作用。”
女孩笑道:“哪里哪里!我今天之所以跟着吴老板过来,是吴老板要我亲自跟你说,我不退蝴蝶牌了。免得你以为吴老板在逗你玩。”
我这才明白吴东的用意。
女孩说完,端坐在椅子上,仿佛出了神,目光有些呆滞。
“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我问道。
女孩又笑了笑,说道:“我突然之间发现我还是好喜欢好喜欢他。只要见到他,我就像是到了充满鲜花的世界里,身边有无数的蝴蝶飞舞。”
就在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冒冒失失地冲进了咖啡馆,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我们这桌。男人急匆匆地奔走过来。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说过了,不要相信这些无聊的东西。”男人一边责备她,一边抓起了女孩的手,要拉她离开。
“我只是要告诉他们,我不退我的蝴蝶牌了。”女孩说完,充满歉意地看了我和吴东一眼。
我看到她的眼珠子上有一条明显的血丝,仿佛蛇信子一样从黑色的瞳孔横穿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