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荣巷

我无法想象荣巷一百多年前是什么样子。它应该是恬淡和安宁的,水木清华中不乏烟火气和烟水气。像江南小镇一样,荣巷离不开“杏花春雨江南”和“小桥流水人家”的意象。但据说,荣巷老街弯弯曲曲,凹进凸出,街面房屋不太整齐,街如龙形,东头“上荣”的继先公祠是龙头,西端“下荣”的春益公祠是龙尾。这不过是坊间的一种说法,在中国,龙历来被认为是神圣的,一旦沾上它,就了不得了。还说,荣巷自古以来商业气氛很浓,店铺、作坊、商摊密集,货物多样。龙形的街巷到底还是世俗的,不过,由于街面狭窄,街市规模终究显得局促。这点我相信,荣巷的前身毕竟是几个村落。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多次在这条七折八弯的巷子里盘桓过。听几位耄耋之年的老先生说,清朝末年,太平军在荣巷进行过一次洗劫,烧杀抢掠,荣巷深受其害。但中国百姓对战争或灾难所造成的创伤的自愈能力是很强的,经过一段时间,焦虑和恐惧褪去,仓促逃难的人回来了,薄田养命,草木养心,毕竟家乡有几垄地、一片桑园,他们在外面漂泊或寄人篱下,人虽离开了,但心一直没有逃离。被战争撕裂的荣巷,在废墟上重建和复苏,慢慢恢复了生机和安宁。荣巷当初的格局大致和现在差不多,只是周围多了不少农田,这是拓荒者拔去生命力顽强的芦苇开垦出来的,农田里种植的主要是桑树——荣巷地处蚕乡,几乎家家户户植桑养蚕。

桑葚是穷孩子用来解馋和充饥的深紫色的夏日浆果,许多孩子会在桑树地里随意采摘并吃个痛快。它味道甜美,充满汁液,给人们的童年时光留下了一段紫色的记忆。

我不知道荣宗敬和荣德生兄弟俩少年时有没有采摘过这大自然馈赠的果实,吃得满嘴的紫色。他们的记忆深处肯定有这样一幕:在带着几分肃穆的蚕房里,母亲换了干净衣服,小心翼翼地培育蚕花,接着是蚕宝宝啃噬桑叶的沙沙声,蚕宝宝在用麦秸秆子搭成的垛上结茧,直到一筐筐雪白的蚕茧被装入木船,每一步都充满虔诚的仪式感和神圣感。在整个过程中,母亲一定要他们屏息静气,轻手轻脚。最后,全家在欸乃的桨声中荡漾着欢愉的气氛——这对养蚕人家是个兴奋的节日。

这是他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农户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来自养蚕。荣氏兄弟对这一切一定刻骨铭心。因为他们的母亲是个极有经验的蚕娘,她出生在有养蚕传统的家庭,嫁妆中有三十棵桑树苗,嫁到荣家后,便成了养蚕大户并推动了蚕养殖业在荣巷的普及。除了桑树,农田里还有一垄一垄的菜地,满足距离不远的无锡城居民的日常生活需要,当然还有稻子和麦子,荣巷周边有不少家庭是仍为稻粱谋的农户。

从大范围来看,荣巷不失为一块风水宝地。那时的荣巷是美丽的,远山逶迤,河网密布,芦荡摇曳,有着江南小镇的清秀明丽,周围有辽阔的麦田和稻田,散发着温润、丰饶的气息。江南之胜,自然在于水,荣巷也是如此。水之于荣巷,不仅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更是通江达海的要道。京杭大运河无锡段的梁溪河就从荣巷一侧流过,这是一条自然形成的宽阔的河流——它像一棵大树分出许多枝丫一样,分流出许多条小河,它们在荣巷四周编织成流动的水网。荣巷紧邻浩瀚太湖,这是荣巷和别的小镇相比得天独厚的地方。那时,荣巷有码头,一种被称作信船的客运船舶从这里起航,以风帆、摇橹或拉纤为动力,可直通上海十六铺的码头,也可直抵湖州、杭州、苏州、芜湖等城市。也许荣清站在惠山上看中的就是这一点,才于明朝正统初年携家迁居梁溪。后来,荣巷的繁华证实了荣清的眼光。不过,随着小火轮和火车的出现,这种客船很快就消失了。

太湖壮阔的气韵成了荣巷天然的宏大背景——帆叶如云,桨声如歌,岛影隐隐,渔火点点,它们一起构成了这个历史绵长的街巷特有的生命情调。

但我最初看到的荣巷是很简朴的,甚至可以说是残破的, 它不仅少了田野的阡陌和野趣,而且缺了小桥流水、杏雨春风的风情。冷清狭窄的巷子弯弯曲曲,犹如一座迷宫。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街上,电线如蜘蛛网一样笼罩在逼仄的天空。大部分的房子都很陈旧,主要是江南常见的白墙黛瓦的砖木结构的民居,也有几幢深宅大院、几幢小洋楼,还有一个弃用的造型别致的风雨操场——透着衰落的苍凉感。荣家那幢典雅而质朴的“转盘楼”还在,只是成了军事重地——部队的招待所。曾藏有十几万卷图书的大公图书馆孤寂地屹立在那里,一派破落相,院内杂草丛生,围墙已经摇摇欲坠,弥漫着凄凉的气息,大门紧闭,从门缝里看去,里面空空如也。这样一个荣巷的文化坐标竟然变得如此荒僻、寂寥,除了惋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据称,大公图书馆是那个年代规模最大、藏书最多的乡村图书馆,荣德生为实现尚文重教的理想付出了很大的心血和精力,当然还有财力。幸运的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荣毅仁根据荣德生先生的遗愿将全部藏书捐赠给了市图书馆。在荣毅仁一百周年诞辰时,我应邀到大公图书馆讲了一堂关于荣毅仁生平事迹的讲座。令人欣慰的是,大公图书馆已修葺一新,也收集了一些图书,但它依然没有对外开放。我在讲座中建议通过社会捐赠和政府出资购买来丰富藏书,对外开放,以再次点亮这盏古老的文明之灯和文化之灯,告慰九泉之下的爱国老人荣德生先生。

在我眼里,荣巷是一条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小巷子。它虽然声名赫赫,但也是谦卑的、陈旧的,似乎全然没有一个重镇的风姿和气象,差不多要被历史的尘埃淹没了。

我问自己:这里真的是给予中国最大的民族资本家荣家以乳汁和养分的摇篮和发祥地?真的是中国工商文明的发源地之一?静下心一想,这当然是真的,用不着怀疑。就像大江大河一样,它们的发源地往往是涓涓细流,不绝如缕。再仔细看看,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条弯曲的巷子自有错落有致的质感,其淡定中也有饱经沧桑的历史感,巷内安然自若的世俗生活画卷里透着一种见过世面的笃定。一间简单的棚屋,一座开阔两间的瓦房,以及那幢外观依然质朴无华的“转盘楼”,都见证了荣氏家族曾经的穷困状态和它的崛起。这就是我能在荣巷看到而在别的巷子里看不到的情景。

我明白,荣巷是不能小看的,因为这只是它眼下的面貌。重要的是,它是古老的,其历史是悠长的。荣氏家族经过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终于在近现代迸发出前有未有的力量并创造了伟大的奇迹,为历史所铭记。不管它现在看上去是多么庸常,面对它的过去,面对它曾经的强健和雄奇,你都会由衷地感到敬畏。

荣家的始祖是荣氏十四代孙荣清。元末明初,荣清跟随到江苏当县令的父亲,由湖北鄂渚(今武汉)迁至江苏南京。后来,他们所在的县遭流寇攻城,他父亲在守城中殉难。荣清在南京读书,是国子监监生,洪武末年被召为著作郎,照理官差不可违,然而荣清对仕途不感兴趣,坚辞不就,后和两位同学到无锡游览,觉得无锡是个好地方,便落籍无锡南门荣家头。他选择无锡,不仅是因为这个地方山温水暖,人文荟萃,有周围几十里都能见到的惠山、锡山,有清澈的天下第二泉,有水天一色、鸥鸟飞翔的太湖,还因为远离京城,能够避官,避开官场的政治风涛。

数年后,荣清在惠山二茅峰眺望长清里(后来的荣巷)。俯瞰之下,他发现这片未开垦的原野气象不凡,临河临湖,水气弥漫,草色青青,山水之间含烟叠翠,是一片纯净且芬芳的江南水乡之地。他的心大概不自觉地高远了起来,便带着三个儿子荣继先、荣承先、荣念先搬迁到无锡西乡惠山南麓的长清里定居下来。三个儿子各自建村而居,依次称为“上荣”“中荣”“下荣”,统称为荣巷,可见当时的荣家还是殷实人家。

几百年来,同族聚居的荣巷生生不息,绵延不断,繁衍成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荣熙泰属“下荣”之后。不过,在荣巷的沧桑变迁中,到荣清的第二十八代孙荣锡畴(荣宗敬、宗德生的祖父)这一代,作为“下荣”之后的荣氏已沦为社会底层的草根之家。

在那时的江南,这样的小巷子、小村落比比皆是。荣巷和江南类似的小街巷一样,其中多数家庭是勉强糊口的农户或引车卖浆之辈。但族亲里出类拔萃的人也不少,有的阔了,有的混了一官半职。荣巷老街西浜有一个进士第,街上有一条里弄叫七报弄,因当地一位族人的后代中有七人夺得功名,官差先后七次进入弄内报喜而得名。

江南民间自古以来就有“江阴强盗无锡贼”的说法,这并不是一种贬斥,而是一种委婉的、形象的譬喻,是指这两个地方的地域性格。这里的“强盗”是指江阴的民风强悍——长江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频繁的战事铸就了江阴人强硬的性格。江阴在明朝末年出过一位名为阎应元的抗清名将,他曾带领六万义民,面对二十四万清兵,守城八十一天,竟然使得七万五千名清兵死在城下。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争是一曲壮烈的悲歌,将“江阴强盗”的顽强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无锡山清水秀,运河和太湖造就了适宜的生存环境并带来了较多的商机,这里的“贼”无疑是指无锡人在商场上形成的机灵、识趣和善于理财的品性。无锡近现代史上出现过周舜卿、祝兰舫及荣家、唐家、杨家和薛家等巨商,还出了一批经济学家。

曾对荣氏兄弟的父亲荣熙泰有恩的荣俊业,在金榜题名后得到了进入两广总督张之洞手下当幕僚的机会,职衔是掌印官,这虽不是大官,但他毕竟是有官职的人。荣熙泰被荣俊业推荐给时任厘金局总办的朱仲甫,从此能在关卡上谋事,在广东扎下了根。荣氏兄弟的族兄荣月泉早年留学海外,学成归国后,任清政府电政督办,是邮电大臣、常州人盛宣怀的部下。荣月泉曾任国民政府交通部电政司司长,后来辞官参与荣氏企业管理,担任过汉口申新四厂、福新五厂经理,
李国伟为襄理。还有族人荣瑞馨,和荣氏兄弟是一条村巷的邻居,是荣氏兄弟的前辈,先于荣氏兄弟进入商场,为洋行买办,依仗洋商的势力和自己积累的经验办起了厂,成为巨富。荣瑞馨拥有一辆金碧辉煌、极为抢眼的羊角马车,据说,这样豪华的马车上海滩只有两辆,可以想象他当年坐在马车上踌躇满志的神态。荣氏兄弟事业有成之后,和他有过生意上的来往,关系一度甚为密切,后来疏
远了。

一句话,小小的荣巷虽然总体上并不算阔,但也出了一批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荣巷有经营钱庄当铺的老板,做棉花进出口生意的商人,他们虽不属于钟鸣鼎食的豪门望族,但丰衣足食,日子过得颇为滋润。当然,衣食无忧的小康人家也不算少。在荣巷,即便是一脉相传下来的大家族,随着时间的推移,贫富差距也会无情地拉开。深宅朱门和草棚泥屋共存于这块祖先开辟的土地上。

荣熙泰家是落拓潦倒的一户。荣熙泰的父亲荣锡畴最初是在梁溪河上以摇摆渡船为生,这是个苦活计,一支桨橹从早到晚摇啊摇,一天下来,陶罐里收到的几十枚铜板难以养家糊口。后来,他便来往于沪锡两地,跑起单帮,当起商贩,家境才有了些许的改善。但命运不济,在太平天国运动后期,李秀成、陈玉成等率领十余万精兵破清军江南大营,乘势攻城略地,物阜民丰的江南一时战火遍地,苏州、无锡、昆山和常州等地几乎成了一片瓦砾。

荣巷也遭受了一场空前的浩劫。手无寸铁的百姓惨遭追杀,伤亡人数不少,小巷血流成河,满目疮痍,充满了血腥气,最后还被抓了一批兵丁充入太平军。荣熙泰的三个兄弟及两个伯父家的四个堂兄弟都不幸被抓或被杀,荣氏一门几乎灭绝。荣熙泰侥幸死里逃生,活了下来。有这样一个故事,少年荣熙泰生性调皮,有一天看到河边停了一艘漕运的货船,便偷偷跑了上去,船主也未发现。他便在米袋中睡着了,一觉醒来,竟到了上海,船主便让他在上海住了几天,返程时再带他回来。就在这几天,太平军像飓风般席卷荣巷,荣熙泰逃过了一劫,否则,极有可能被抓壮丁,甚至丢了性命。家境正在向上的荣家因刀兵之灾又迅速衰落,甚至比原来更穷。

荣熙泰长大成人了,他聪明好学,通晓做账,然而家里仍一贫如洗,在荣锡畴1863年过世之后更是家徒四壁。荣熙泰继承下来的只有破屋两间、几垄土地,以致母亲病逝后竟无钱下葬,后在族人资助下才草草葬母。这是荣家最为潦倒不堪的时期。

荣熙泰黯然神伤,左思右想。荣巷早就失去了它曾经有过的强健和活力,虽然夜空月色依然如旧,梁溪水依旧在奔流,太湖依然那般浩瀚。但不得不承认,经过战争的洗劫,荣巷已元气大伤,变得封闭,变得衰落,变得让人压抑而死气沉沉。荣熙泰知道困在这里已无生路。那么,如何才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呢?生命的意义是面对苦难并设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荣熙泰想到了离开故乡,到外面去闯荡,但离开故乡的脚步往往是滞重的、犹豫的,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那些年,大量走投无路的山东农民背井离乡,北闯关东,这是何等悲壮而无奈的一幕。肥田丰足、水木清华的江南——承担了清政府一半赋税的大藩之地,似乎从未出现过逃难的人潮,有的只是外乡人的涌入。殊不知,这块沃土同样存在着贫穷和疾病,富足而景色优美的江南也有人过不下去,也有人被迫离开。

荣巷也有人走了出去,这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机遇。走出去的人有失败的,一无所得;有成功的,改变了自己的窘境,衣锦还乡;当然也有很多音讯杳无,家人站在长满蒿草的高墩或船来船往的码头望断归来路,默默呼唤,也不见出走者的影子。

经过徘徊又徘徊,虑事周详的荣熙泰决定离开故乡。对上海的惊鸿一瞥使他难以忘怀,当时他匆匆见到的上海开埠不过才十六七年,但黄浦江已经是舟楫拥塞,外国旗子在不少轮船上飘扬,外滩已矗立起了一幢幢十分恢宏的欧式建筑,洋人摩肩接踵,南京路还叫派克弄,铺着沙土,是一条通往跑马场的便道。总之,这个水岸城市气象繁盛,一派异域风情,可见外面的世界早已精彩纷呈。走出荣巷,寻找改变命运的新空间,不妨在这儿一试。

荣熙泰的妻子石氏是惠山北麓富安乡石巷人,虽不识字,但贤淑、通达,精通蚕桑养殖。离石巷不远的石塘湾的李巷出了一个有情有义的药商李金镛,他懂得金钱聚散之道。其经营的同丰药店是家名店,连锁店遍布江南各地。他用赚来的钱济世赈灾,开办书院义庄,造桥铺路,运河上有一座大桥就是他出资建造的。李金镛的善举对石氏颇有影响,她从中得到濡养,这孕育了她女中豪杰的气质。李金镛留下的这种精神乳汁在石氏的生命中潜移默化,她又将它注入了两个儿子的血脉。石氏支持丈夫的选择。她明白,丈夫窝在家里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荣巷弹丸之地,能干什么呢?一个大丈夫帮着养蚕,扛着锄头做农活?这不是不可以,但荣熙泰是不会就此甘心的,他是个有抱负的人。至于无锡城,虽然离荣巷很近,但他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哪里会接受一个只会算算账的乡下人,一个在贫穷中苦苦挣扎的寒门子弟。即便他穿上一袭青衫,装出几分斯文,也难以叩响一扇能收留他的大门。

当时荣巷大多数人都不愿背井离乡,“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保守思想束缚了荣巷人的双脚。再者,自古以来无锡人就有“不能远出,出则怀旧”一说。此说大概是因为荣巷北靠惠山,南临梁溪河,溪水有回性:凡岁水涝,经梁溪河泄入太湖;旱则太湖水由这条溪返回,借以灌溉田地。流水不腐,沧桑无限,梁溪河所谓的回性拉住了一些人的脚步,但拉不住荣熙泰的脚步。他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也有魄力,他走出荣巷了,虽然不是第一个,但也是最早的几个人之一,说他是先驱者并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