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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走向世界的挫折

 

19世纪西力东侵,欧美人挟其坚船利炮以及商业资本,打开亚洲的门户,其势如惊涛骇浪,莫之能御。亚洲国家仓猝应变,无论在武备与心理上均不足以应对此一史无前例的巨变。今日回顾历史,东亚二国——中国与日本——虽同在外力侵逼下起而应变,日本的应变能力显然大大超过中国。咸同中兴尚在明治维新之前,然而明治维新三四十年后日本跻身于世界强国之林,而同光自强运动三四十年后却是甲午惨败以及庚子国变。中、日同被西方势力逼向世界,追求富强,日本的成功,更衬现中国挫败之甚。

 

无论成败,各有原因可说。德川日本虽然锁国二百余年,但兰学一线从未中断,故明治之前西学已有基础。而其封建制度亦有利于应变,如德川幕府应变不利,而长州、萨摩诸藩应变较顺,卒于美国兵舰示威江户湾,受辱之余,发动尊皇攘夷的倒幕运动,明治天皇收还版籍,中央一统,开创了明治维新,走向世界的新局。中国情况则正好相反,西洋教士虽早于明末来华,然自雍正禁教之后,中西文化实已隔绝,至鸦片战争,中国对西方的认识仍甚浮浅,而满清中央集权颟顸无能,既难应变,又无可资应变的地方势力。太平天国之起,固无助于应变,内乱更助长外患。所谓中兴,实在有名无实,无论宗旨与规模,全不能与明治维新相提并论。中、日之间一败一成,诚非无故。

 

郭嵩焘一再感叹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由于不明洋情,不知如何应付洋人,以致屡次延误,使洋务愈来愈难办,国家也愈来愈艰危。这也就是说,中国应变愈早,自强的胜算愈大:不仅仅是因中国的国势日绌,而且是因列强的侵略性日增。这个“时机”问题,颇值得一究。1848年(道光二十八年,鸦片战后五六年),欧洲革命导致三十三年西方旧秩序的解体;革命虽不成功,但列强必须重组均势。洪秀全金田起义时,英国仍是唯一的世界性工业国,法国的工业力限于欧陆,俄国尚落后,美国更不足道,日本仍在闭关,而中国正遭遇到空前的内乱,坐失应变自强的良机。同治中兴尚未为晚,但已力不从心,见识亦不够。及光绪初年以后,德国崛起,危及均势,引发列强争霸,英、法、德、俄诸国分向海外扩张,争夺殖民地,以充实一己的资源与声威。日本约同此时维新,效法列强,不仅免于受害,反而有余力伙同西洋侵略,而中国正首当其冲。

 

郭嵩焘出使英、法时,颇注意俄、土战争,知道西方列强中,英、法为友邦,德、俄为友邦;回国途中更忧虑日本之起,类此都可见他对世界形势有基本的认识。他还注意到柏林会议,此一会议的结果又暂时恢复了列强的均势与国际和平。但郭氏回国后竟投闲置散,对世界的看法亦不被决策者重视,清廷的应变仍然无方,妄想与霸权力拼,以致藩邦与利权大量丧失,而又无可奈何。于郭嵩焘逝世前后,中国即将面临列强瓜分的危机,康有为正极力奔走呼号变法。变法之紧急,正可见国家之危急,已到崩溃的边缘。

 

然中国之所以如此,论者每归咎于以天朝自居的政治立场,以及文化大一统概念下的拒外观点,而又以此政治与文化观点,来自两千余年的儒家传统。传统阻碍现代化,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不能并存之说,遂甚嚣尘上,认为非彻底打倒传统,全盘西化,中国不足以言现代化。此种议论自“五四”以来,余波荡漾,迄今未竭。

 

但是近三十余年来,世界各地学者研究传统社会的现代化,发现传统与现代化并不一定是对立的,有时传统因素颇有助于现代化的发展。就以日本而论,如德川时代儒学中的伦理价值,对于日本近现代的经济发展,大有助益。同一儒家传统何以有助于日本,而有碍于中国?两国政治社会环境不同,自有错综复杂的原因可探,然而中国走向世界的挫折仅以传统与文化为说,已显得空泛不实。

郭嵩焘生长于此一挫折时代,他以百无一用之书生对国家与人民的遭遇特为敏感,而且慧眼独具。我们不妨从他的眼光来探看此一问题。无论他的出身与教育,都属当时的主流。他亦以儒学自任,并对礼学有深入的研究。尽管许多保守派将他视为离经叛道之人,但他从未自认为儒家叛徒,事实上亦从未向儒学挑战。至少深厚的儒家背景并未阻碍他认识西方,走向世界。在他看来,向西方学习的主要障碍是南宋以来虚骄的士风。南宋以来的士大夫阶层,固然大都信奉儒教,但虚骄之气显然是一种社会风气,未必扎根于儒家经典。风气之形成,有其时代背景。自两宋以后,中原与草原之间的关系日益密切;元、清两朝,即由边疆民族入主中原而兴建。士大夫高唱夷夏之辨,引发情绪性的反应,一反汉唐时讲究理(接之以礼)、势(备而守之)的政策,而“务为夸诞”,竟侈言用兵于靖康、绍兴积弱之后。

 

郭氏指出,史家班固曾说,文人多主和亲,武人则多主征伐;但宋、明以来,言战者却大都出于文人,议论繁多而不切实际,甚至轻易开启衅端,使曲在我而不在彼。所以他撰写《绥边征实》一书,以检讨从秦汉到明代的“边防战守之宜”,突现其得失成败,以明“兴衰治乱之大原”,“砭南宋以后虚文无实之弊”。

 

郭写此书,显然有借古讽今的意思。杨联陞指出,郭嵩焘从未把洋人比作牲畜;古人将夷狄视若牲畜,因夷狄野蛮而无文明,而郭氏认为洋人的文明实已出中国之上。杨氏又说郭氏主张传统的羁縻政策,其实郭氏曾一再明言,洋人绝非传统的夷狄之比,西洋文明固高,其各国之主要目的在于通商,不似旧时夷狄的狼奔豕突,是以他有“西洋之入中国,诚为天地一大变”之说。情势既然大异,古代的政策无论攻伐与羁縻,都不足有为。他之所以要征实过去的绥边政策,正欲揭出南宋以来的虚骄士风。那种虚骄在宋、明时代,已足招祸,何况与坚船利炮的洋人对抗?势必每况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