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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我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专业历史学者,从事清史研究已经 60 年。我的史学生涯,一得天时,二得地利,三得人助。天时,主要是新中国结束了晚清、民国以来一个世纪的内外战乱,70 多年中原地区没有战争,又逢改革开放的文化环境,这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难得的。地利,主要是我身在古都北京,职在北京市社会科学院,这里独具丰富的历史文献典籍、宫廷汉文满文档案、宫殿坛庙园林,高等学府、研究院所,以及学界名流、学术报刊、出版单位、传媒平台等,还是国际学术文化交流的重要中心之一。从改革开放初的 20 世纪 80 年代,我多次应邀走出国门,进行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开阔学术视野,沟通学术信息,提升学术水平。人助,少树敌,多交友,特别是得益于贵人、恩人、友人、亲人的指导、解惑、关怀和支持。

此时此刻,我万千感慨,万言难谢,面对读者,赘言六点。

(一)

我从报刊发表第一篇小文到今年整 70 年。先后发表长短文章 600 余篇,其中学术论文 100 余篇,在海内外出版各种文字文体著作 100 余种。现由中国出版集团华文出版社总集其成、整合编辑、付梓出版的《阎崇年文集》,算作我历史学术生涯阶段性的总结。这既是我报人民培育之恩而向祖国的学术汇报,也是中国史学家同世界文化交流的学术成果!

《阎崇年文集》分作三个板块:

其一,于学术著作方面,学术专著有《森林帝国》、《清朝开国史》(上下)、《努尔哈赤传》、《康熙大帝》、《袁崇焕传》和《北京文化史》等,共305万余字。学术论文则有《清史论文集》(上中下)、《满学论文集》、《燕史论文集》、《历史评论集》和《袁崇焕研究集》等,共210万余字。总计515万余字,力求按着中国传统史学规范、新的科学史观,进行考辨、分析和论述。

其二,于教育传播方面,即以电视、广播、网络和演讲为平台,进行历史教育传播,同步出版同名著作,包括《正说清朝十二帝》《清朝皇帝列传》《明亡清兴六十年》《大故宫》《御窑千年》《故宫六百年》《故宫疑案》等,共 300万余字。受众年龄自儿童少年到耄耋老者,学历从大学、中学、小学到没上过学的人,于时间,于观众,不容引经据典,而需从容悠然,通俗晓畅,事理圆融,款款道来。所以,在行文与体例、语言与文风上,自具特色。

其三,于其他方面,有《中国都市生活史》、《清史大事编年》、《古都北京》(中、英、德、法文版)、《演讲集》、《序跋集》和《琐言集》,共  191余万字,面向大众读者,提升历史素养。

此外,附录两卷,即星云大师同我合著的《合掌录》和众师友撰写的《日新集》。

有人问:这次由华文出版社出版的《阎崇年文集》,与 2014 年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阎崇年集》有什么区别?其区别主要在于:一是学术类著作做了重大修订、增补和调整,吸取近 10 年来的新资料、新成果,阐释新观点,增加新论著;二是史学论文重新整合分卷,收文有增有减,补入近年新作;三是新增此前没有列入的文录;四是编辑重新认真编校;五是前书700余万字,后书1000余万字;六是更全面集中地反映我在清史、满学、北京史领域学术研究和大众史学等四个领域的学术成果。

(二)

本文集收录的书和文,写作时间不同,出版单位不同,著文体例不同,文章载体不同,读者对象不同,发表形式不同等,所以书文的风格不同、编例不同。将这些不同时期、不同体裁、不同形式、不同表述的书文,汇合在一套集子里,难免有不协调之处。有些问题,略做说明。

第一,背景不同,分别处理。文集中的文章和著作,发表或出版的时间跨度达 70 年之久,都盖着时代的文化印记。这些著作和文章放在一套文集里,显然有格调不同之处。这不足为怪,而且也好,可以看出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不同载体、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从而反映出文化的多样性,事物的复杂性。文集在编辑处理上尽量保持原作原貌,或做些许润色。

第二,书中注释,处理不同。注释学也是一门学科,以传、笺、注、疏、正义、集解、考释、章句等多种形式解经,是中华文化的一门学问。按照中国史学传统,引文有“意引”,即照原文大意引述;有“原引”,即照原文严谨征引。文集中引文,其学术论著,多用原引;普及著作则多用意引;或二者兼有,在此说明。

第三,典籍简册,版本繁多。如清实录,有汉文本、满文本、蒙古文本,同一种文字又有大黄绫本、小黄绫本和大红绫本、小红绫本及其各有内府本、崇谟阁本和皇史宬本,同一种文本又有写本、抄本、重抄本、内府本、坊刻本、木刻本、木活字本、铜活字本、石印本、铅印本、影印本,影印本也有多种,还有原稿本、二次稿本、三次稿本的影印本。同是清太祖实录,有崇德初修本、顺治重修本的武皇帝实录(其中有正本、副本、抄本、铅印本、影印本等)、康熙本和乾隆本的高皇帝实录以及满洲实录等,还有努尔哈赤实录、清太祖努尔哈赤实录、弩儿哈奇实录等,仅“清太祖实录”就有多个版本。目前出版界通行的“机检”,是一种现代化、电子化的产物。但“机检”中“削足适履”的做法,对年代学、历史地理学、文字学、版本学、目录学、校勘学、训诂学、文献学、档案学而言,虽有其优,亦有其弊,应正视其短,按个案处理,不可盖然画一。

(三)

我是幸运的。80 岁时,出版《阎崇年集》,共 25 卷。88 岁时,华文出版社汇集学界名家为我而写的文章,出版《日新集:师友笔下阎崇年》。90 岁时,出版《阎崇年文集》,共 26 卷,1000 余万字。上述这些,对一位研究历史的布衣学者来说,既是一件非常难得的幸事,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喜事。我一生从事历史学研究,虽历经磨难、千辛万苦,却知难而进、从不言弃。文集出版,深感幸运和欣慰。

不观沧海难为水,不临辟雍慎谈经。我在治学之路上,有几点粗浅体会。

其一,多读一些书。研究中国古代史,要尽量多读点书。以清史而言,跟专业直接或间接相关的书,应在千种以上。古人言:“读万卷书。”这不是耸人听闻之语,而是打下牢实基础之需。以我个人治学体验,这需要 20 年的时间。同时及而后进行创新的专题研究,每个稍大些的专题,需读 300 种上下的文献资料,大约需5年左右的时间;如做四五个专题,合起来又需要读千种左右的书刊和档案,也需要约 20 年的时间,大致已到退休年龄。退休以后再经过多年,锲而不舍,继续奋进,才可能有大收获、大成果。

其二,多行一些路。做学问既要在书斋里坐冷板凳,还须如古人言:“行万里路。”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迁)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可见他的游历是完成巨著《史记》的一个重要条件。行万里路,包括考古调查、社会考察,了解山川形胜、考察历史遗迹等。既读书、又走路,边读书、边走路,边记录、边思考,往往有大收获。我研究森林文化这个专题,跑了东北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穿越大兴安岭、小兴安岭、长白山,从乌苏里江以东到海,考察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哈巴罗夫斯克(伯力)、阿尔巴津(雅克萨)、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再经伊尔库茨克,考察贝加尔湖及其周围地域,直到莫斯科、圣彼得堡。又跑了新疆乌鲁木齐及其东南西北的哈密、吐鲁番,和田、喀什,伊宁、霍尔果斯,阿勒泰、北屯等,并从呼伦贝尔经锡林郭勒、鄂尔多斯、呼和浩特、阿拉善深入蒙古戈壁、草原。80 岁时去拉萨,登布达拉宫。南到三沙市。走遍全国 31 个省市区和港、澳、台。可以说,如果不“行万里路”,则难以提出中华文明是由中原农耕、西北草原、东北森林、西部高原、沿海暨岛屿海洋文化等组成的新概念,也写不出《森林帝国》。而研究袁崇焕,搜尽存世相关资料,遍访袁崇焕历史遗迹,才出版了《袁崇焕资料集录》《袁崇焕研究论集》《袁崇焕传》《明亡清兴六十年》。

其三,多悟一点理。研究历史学,不仅要阅读大量文献档案,而且要从史料中体悟出理。理,即义理、事理、哲理、道理。不仅从史料中读出来,而且从心灵中悟出来。掌握史料愈多,愈彰显学术功底;悟出道理愈深,愈彰显学术睿智。我从先师们那里体悟出一条道理:多读史料,钻进去;体悟道理,跳出来——这样才有可能究天人、贯古今,也才有可能成为一位史学名家、大家。虽愚庸不才,却心向往之。

其四,多动一支笔。学术遗憾,在于笔懒。如常感思虑不周,资料不全,不敢动笔,或不愿动笔。其实,学术研究过程,像是一条轨迹。轨迹上的某个点,与其前比感不足,与其后比则有余。勤于动笔,也是学习。所以,应当勤于动笔,善于论述,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如果每天写 1000 字,一年不就是一本 30 多万字的著作嘛!所以,眼要不懒,多多看书;腿要不懒,多多行路;心要不懒,多多顿悟;手要不懒,多多撰述。

其五,多拜一些师。《论语·述而》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要向一切人学习,择其良善,弃其不善。一位朋友说:“要交高人。”比自己高明的人,自然要学;比自己“低”的人,寸有所长,也是要学。

其六,多吃一些苦。人生得到幸福,是用苦换来的。一位贤者跟我说:“您做史学研究是很幸福的。”我说:“不是的!”他说:“为什么?研究不是幸福的事吗?”我说:“学者从事研究,好比农民种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种地过程是辛苦的,秋后收获才是幸福的。所以,学术研究是辛苦的,取得成果才是幸福的。”

 (四)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说过:“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今天所有的人、事、物,明天皆成为历史。所有的人、事、物,都在历史过程中兴盛衰亡。在在如此,盖无例外。

中国的传统史学,既有优良史官,也有优秀精神。

中国 2000 年的王制历史,记载着两位杰出的史官,一位是董狐,另一位是南史氏。前者,春秋时晋卿赵盾主使赵穿杀了国君夺位,史官董狐秉笔直书“赵盾弑其君”,仲尼谓之“良史”。后者,《左传》记载:太史书“崔杼弑其君”,遭杀;“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时“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这是为真理、为科学而前仆后继的史学先贤。

中国 2000 年的帝制史,出现了两位伟大的史学家,一位是西汉司马迁,另一位是北宋司马光。司马迁竭尽毕生精力,完成千古一书《史记》;司马光耗尽生命精血,完成《资治通鉴》。前者,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学贯天人,史通古今,这是历史科学的精髓和神明之所在。后者,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进书表》中说:“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这是历史学家的使命和旨趣之所在。司马迁遭宫刑,蒙耻辱,忍悲愤,奋拼搏。他说:“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磨难,既是能源,更是境界。司马迁完成 130 卷、52 万余言的《史记》,这是血泪凝晶而成的中国古代史学经典,学术精粹,百世楷模。司马光虽任官员,却为学者。其《进书表》云:“臣今骸骨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目前所为,旋踵遗忘,臣之精力,尽于此书。”史学就是生命,生命就是史学。经历千辛万苦,方获五谷丰登。

有人问我:60 年史学研究最深切的感悟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一个人做成事情,需要“四合”,即天合、地合、人合、己合。我借此机会,将“四合”送予书友分享。

有人问我:治学需要什么精神?我的回答是:要专壹。《荀子·解蔽》说:“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好稼者众矣,而后稷独传者,壹也;好乐者众矣,而夔独传者,壹也;好义者众矣,而舜独传者,壹也。”历史经验证明:人生治学,贵在专壹,多蔽于两,而成于壹。

还有人问我:历史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历史是公正的法官。是非、正邪、真伪、实虚、忠奸、人鬼,都会得到历史给予的公正评判。

我曾劝我的孩子们,你们可以喜欢历史,而不要专业研究历史,因为那是一条荆棘丛生、崎岖曲折、暗伏陷阱、四射矢镞的道路。个中甘苦,唯己自知。当然,智慧者、勇敢者、勤奋者、无私者也可去试一下,成不言功,败不言悔。

(五)

我在《阎崇年史学论文集·总序》中,说过一段话—治史的学程,应是三个字:博、专、通。如数,一为最小,而始于一;十为最大,而终于十。此喻治学,具体说来——其博,由约到博,就是“始一终十”,这应是所研究专题的视野、史料,要“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其专,由博到约,就是“推十合一”,这应是所研究论题的水平,达到专精,为前人和世人所未发未解;其通,由约而通,就是“从一贯十”,这应是《淮南子》所说,在“四方上下”“往古来今”中求索,亦如司马迁所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所以,通是指贯天人、通古今。

若就人生体悟而言,我概括为四句话:蓦然回首九十春,苦辣酸甜记犹新。人生万事何最要?健康寿龄当元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