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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新年即将过去。树梢上的雪被风吹落在打着卷儿的灯笼上,雪水沁湿了薄薄的灯纸,里头的火芯也暗了些许。 

  皇城刚换了新的主人。一场彻彻底底的血洗之后,长夜萧瑟,人人自危。寒宫深巷里积落的洁白上只有宫女太监小心翼翼地踱过。 

  天牢中,陈鸾抱着膝头窝在角落。单薄破旧的衣裳尚不能阻挡外头披着森寒盔甲佩戴着长剑的守卫,更别提抵御牢中无孔不入的湿寒。

  她眼也不抬,只是挪了挪身子,离一脸灰败的纪萧远了些。

  寒夜漫漫,这天牢终归太过肃杀,陈鸾与纪萧这两个向来养尊处优的人怎么也合不上眼。 

  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陈鸾隐隐地蹙眉,稍稍动了动身子,朝着颓废不已的纪萧看去。

  做了十几年的储君,而今却被诬陷入狱。这种叫天不应叫地无门的绝境,足以让这个一向没脑子的废太子长吁短叹许久。

  “镇国公府的两颗明珠,最后竟是你命苦些。”

  纪萧艰难地扭头对着陈鸾出声,松垮的衣襟下露出纵横的鞭笞红痕。

  陈鸾讥讽地抿了抿唇,倒也没说什么。

  她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女,满身富贵荣宠,及笄之后嫁的更是当朝太子,身份地位可见一斑。朝局动荡,变幻莫测。王权交替之际,纪萧被废,作为太子妃的她自然也逃脱不去,落在这萧瑟天牢中。

  而陈鸾的庶妹陈鸢,早早地傍上了八皇子纪焕,如今却成了那梧桐枝上的凤凰,身居妃位,荣宠不衰。

  思及此处,陈鸾心底竟奇异般地平和下来。

  门外几盏晃晃悠悠的烛火,便是这牢里仅有的光亮了。有人提着灯笼开了牢门,将两人的饭菜送了进来。今日的饭菜没有馊味,比之前日好上了不知多少,甚至在菜叶子底下还躺着几片不大不小的肉。

  纪萧红了眼,又极快地别过身去。阴柔的面庞拢在阴影里,和黑暗恰到好处地融在一起。

  陈鸾稍稍一愣,而后将饭菜挪到他的跟前。她头一次出了声,声音微哑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吃吧,最后一回了。”

  行刑前的最后一顿饭,又称断头饭。这饭今天终于轮到了昔日风光无限的太子夫妇品尝。

  片刻的沉默过后,纪萧抬起的眼角泛起了浓烈的红色,脊背已是不堪重负地弯了下去。他伸手将那饭菜打翻,汤水和干米粒就洒了满地。

  陈鸾也不去管他,只是自顾自地捧着她的那份饭食,将一粒粒的米全送进干裂的唇里。橘色的微光泛起,恍惚间,眼前又似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一阵幽幽刺骨风穿过,陈鸾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她用手环着膝头,露出瘦削的侧脸。

  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敢去想那人了。

  不敢想,也不能想,那是一道在时光里腐烂的伤疤,一触就是钻心的疼。

  纪萧定定地望了她几眼,而后咧着嘴勾出缕意味不明的笑,似嘲似讥:“我早知他心若铁石全不顾兄弟之情,却不曾想连你都能割舍得下。”

  陈鸾丝毫不为所动,整个人平静得如同一潭水。她澄澈的眸子印着纪萧如今狼狈的样子,反问:“我与他何来的干系?”

  “罢了,说来说去是孤无能,既护不住爱人又护不住正妻,从前种种倒是苦了你。”纪萧在她眼里寻不到什么端倪,片刻后自嘲地摊手发笑。

  苦了她一个世家闺秀,日日遮掩着他与幕僚的丑闻,嫁入东宫三年尚是清白之身不说,还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

  这一生,既无夫君宠爱,也无子嗣承欢膝下。

  陈鸾垂眸想了想,倒也真的觉出一丝苦意来,悠悠绵绵空空荡荡的。她摇了摇头道:“怨我自己。”

  识人不清,错把毒蛇当亲友,被花言巧语轻易蒙骗。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最后的结局无论好坏,无论是遗憾或是后悔,她都生受着。

  夜深了,外头正下着雪,天气也是一冷再冷。陈鸾到底是娇惯久了的,哪里受得住这般冻?还没挨到天亮就发起了高烧,浑身颤抖着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烧得迷糊,混沌中只觉得自己在繁碎的记忆里漂浮、挣扎,痛苦得紧。直到额上沁了一大片冰凉,才总算觉着好受一些。

  醒来的时候,陈鸾的头还有些晕,入眼是一片明黄。头顶上垂下绣着精巧花样的流苏,床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金熏香炉,袅袅的烟中尽是清淡的甜味。

  床边候着两名碧色衣裳的宫女,见她醒了,忙不迭上前伺候。宫女扶着她半坐起身,问道:“姑娘可觉着好些了?”

  陈鸾原本被宫女搭着的手微微缩了一下,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又收了回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已经有许久没听着人唤她一声“姑娘”了。

  嫁入东宫之后,在国公府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大姑娘便成了高不可攀的太子妃娘娘。

  身子尚还酸胀着提不起力气,陈鸾咽下递到嘴边的水,问:“我这是在何处?”

  之前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阴暗幽深的天牢里成群结队的老鼠小虫,悬在头顶寒光闪闪的各种刑具,叫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自身的处境。

  断头饭都叫她吃了,现如今这又是在哪儿?

  那两个宫女彼此对视几眼,而后默默低了头,对此避而不答。只是吩咐人将药与饭菜呈上来,便关了门出去了。

  透过开门时的缝隙,陈鸾瞧见了站在门外头的侍卫,也看到了阳光下刀剑泛着的寒影。

  无需多问,她心里已有了数。

  送进屋的汤药十分管用,陈鸾的病好得很快。除了不能出这小院子,日子倒也算得上一个清闲自在。

  几日的晴天过后,天气骤然转寒。午膳后便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很快就落白了整个皇城,填塞了幽道曲巷。

  陈鸾披着一件纯白的大氅,看着院中大雪压弯了树梢,几片雪花挟着天地间的寒意落在她温热的唇瓣上,又温柔的化成了水。

  她的身形太过单薄,这几日一直伺候着的巧云步子顿了顿,而后低声劝道:“姑娘,外头冷。您风寒才好,先进屋歇会吧,晚些尚衣局会送来衣裳。”

  送来衣裳后便要面圣。

  无端端的,陈鸾的心绪便有些乱了。

  一个是如今万人之上的君王,一个是穷途末路的阶下囚。他们两人走到如今这般局面,倒也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在沐浴更衣的时候,巧云想起这位以前的脾性,仍是忍不住劝上几句。提醒时自然是小心翼翼的:“皇上对姑娘念着旧情的,如今姑娘处境算不上好,留在宫中步步为营才算上策。”

  言下之意,便是叫她抓住今晚这大好的机会。

  如今世人皆以为前太子妃已随废太子受刑死去,却不知叫人捉摸不透的新君已大费周章将陈鸾捞了出来,变了个身份留在宫中。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自然会想起前些年两者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可退一万步来说她已为人妇,这般见面本就不合常理。  

  陈鸾倏地睁开了眸子,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好半晌都没有吭声,一开口却是问起了时间:“今日是二十六了吧?”  

  巧云点头道了声是。  

  纪萧已经死了,死在前天,一个难得的太阳天。与他一同命赴黄泉的,是那个在东宫作威作福引万人非议的幕僚。  

  陈鸾合着眼眸便没有再说话了。  

  这两人的死在她心底泛不起一丝涟漪,只是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她再清楚不过。纪萧已死,她自己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淡淡的青黛色汇聚在一处,接着才是铺天盖地浓得化不开的幽深暗黑。雪仍在下,于是黑中便还透着点点银光。  

  竹扫帚上也积了一层雪,巧云拿去角落里敲落。回来时正好瞧见一个面生的小宫女,手里头捧着一个酒壶。  

  “姑娘,这是皇上命奴婢送来的温酒,请姑娘尝尝。”那小宫女行了一个半礼,也不多说什么,将手中的酒壶放下便走出了小院子。  

  巧云深深皱眉,总觉得这小宫女长得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陈鸾为自己倒了一碗,澄亮的酒液醇香温热。她盯着瞧了一会,什么也没说,连着喝了几口,呛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又辛又辣。

  辛辣过后,便是散不去的苦涩。

  这酒的后劲有些大,陈鸾还未出院就觉得脑子有些发热。但被路上的夜风一吹,又清醒了几分。  

  纪焕还在处理政务,陈鸾便被引到偏殿之中。静等了片刻,她觉着有些热,也觉出些许紧张来,便打开窗子瞧着外头的雪景出神。  

  直到门外成串的脚步声传来,陈鸾才回过神。青葱般的指甲立刻嵌入嫩肉里,生疼。陈鸾迫使自己面色如常地朝着为首的人行了个礼。  

  男人仍是一身清凌凌的黑色,与昔日不同的是黑色缎面上盘旋着活龙活现的祥龙,凌厉、威严,高高在上。 

  偏殿的香炉里熏着松香,碾着空气一丝一缕逸散出来,缠绕在那人身上。也不知是殿中的地龙烧得太旺,还是因为陈鸾眼里骤然而起的一层水汽,她竟一时瞧不清楚那人的面容。

  香气催动着体内的热意,陈鸾的意识却还清醒着,她甚至可以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凌厉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寸寸地往下挪,若凌迟一般。

  仅仅是一个眼神,就令她僵直了脊背,坐立难安。

  好在纪焕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他大刀阔斧地坐在黄梨木椅上,手掌下的椅手是一条腾云驾雾的祥龙,神情阴鸷,淡漠肃杀。 

  死一样的寂静里,她定了定心神,行了个大礼,低声道:“陈鸾谢皇上不杀之恩。”  

  居高位的男人轻而又轻地嗤笑一声,并没有开口说话。他修长瘦削的手指把玩着手里的玉串,一双眸子不带丁点温度。  

  陈鸾胸膛处却燃起了一团烈火,莫名的悸动传到四肢百骸,叫她一口气也匀不上来。那热力散得极快来得极猛,只是片刻的功夫,她清韵婵婵的杏眸前便染上了一层薄纱。  

  那酒……酒有问题!  

  这种灼热到浑身每一处的感觉一经弥漫便酿成燎原大火。沉闷的气氛里,君王久久不叫起,陈鸾实在撑不住,身子一软,滑在冰凉的凳脚下,温热的茶水泼了一地。 

  这样的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纪焕目光一凝,修长的手掌微微朝外扫了扫,殿中伺候的人便都低头躬身退了出去。 

  纪焕缓步走到陈鸾的跟前,然后蹲下了身子,黑色的衣角垂到地面上,渗着凛然的光。他深深皱眉,问道:“风寒还未好?” 

  他们明明靠得那样近,可分明又隔着四年的时光。陈鸾忍着眼泪摇头,抬起头又只能看见一个模糊而坚毅的轮廓。 

  “送来的酒……热……”她低声回应,缩成小小的一团。纪焕瞧着她这副模样,不动声色地皱眉,默了片刻后已是冷声簌簌:“不愿见朕便不见,无需这般。” 

  她生来酒量浅,几口就醉。唯一一次见她喝酒,还是四年前庆祝他得了军功,小小的姑娘醉得不轻,红着脸轻轻扯他的衣袖,追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 

  他第一回将那份喜欢袒露在她面前。可她醉得彻底,半个字也没听见。  

  半个月后的金銮殿上,年迈的皇帝笑着昭告百官,将镇国公府嫡女许给太子纪萧做太子正妃。朝臣心思各异,揣度其中含义。  

  那日寒风戚戚,纪焕回到王府便病了一场。病重他时常想着,是否她有着种种情非得已。 

  可陈鸾亲口对他说,纪萧位高权重稳坐储君之位,嫁给他她心甘情愿得很。  

  最可笑不过的是,明明是她先来撩拨,日日缠着他,最后却要他一笑泯然,恍若什么也没发生过。陈鸾轻轻松松脱身而去,反倒是他,耿耿于怀了那样久。  

  旁人说不得,念不得;自己也想不得,触不得。  

  陈鸾这时除了摇头,已说不出半句话来,身子里的火烧得极旺,她咬着下唇,隐隐猜出了那酒中放的药。 

  纪焕步步逼近,近到可以清楚瞧见她鼻翼上沁出的一排细密汗珠,浅淡的茉莉味儿一缕缕勾人,他终是伸手抬起了美人儿的下巴,对上了她那双迷蒙中带着水雾的湿漉漉大眼。  

  无端端的,男人的眼神更冷几分。许久,他慢条斯理地松开了手,缓缓吐出一个字:“查!”  

  生在皇家,长于宫廷隐秘之中,这种情形他仅是看上一眼,心中就有了判断。  

  偏殿外依旧是漆黑的一片,纪焕居高临下地望着缩成一小团的女人,心底烦躁,他敛眉凝声道:“朕命人去请太医。”  

  小姑娘却早没了理智可言,细嫩的小手蹭在他干燥的掌心,酥酥麻麻勾人至极。  

  她细细地哼着难受,又糯又柔,全然不同于这几年里的冷淡意味,叫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连生杀予夺的帝王,也愣怔片刻,旋即眼底燃起惊天焰火。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问,这些话落在心里积成了灰,一度叫他觉着如鲠在喉。可见到她傻里傻气地冲着他笑,他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姑娘仍是当年的模样,青涩有余全然不似嫁了人,这会失了神智便开始说起胡话来。海棠色的小袄衬得人越发唇红齿白,笑起来傻气得惹人怜爱。  

  她歪靠在软垫上吐气如兰,含了水的眸里润着朦胧,什么也不做便是一副韵致极佳的美人醉酒图。  

  纪焕神色阴鸷,起身几步将人捞起来,她便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温热的脸颊在龙袍上蹭了又蹭,只是那么一瞬间,他便被女人身上独有的茉莉香逼得手背隐隐冒出青筋。

  而后明知不可为,却仍是选择做了错事。

  攻城略地之时,男人高大的身子一顿,僵硬得如同塞北的寒雕,一双狭长剑目中情绪纷杂,最后缓缓沉浸,沁出丝缕难以察觉的笑意来。

  小姑娘发髻松散,一只玉簪松松垮垮斜挽着,而后掉到地面上滚了几圈,发出脆生生的轻响。

  雪白的肌肤上乌发蜿蜒,白与黑的交织叫人挪不开眼,间或几声低音呢喃,叫这夜都有了几分活色。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到了后半夜,又无端端下了起阵雨,打得小庭院中的枯叶腊梅落了一地。

  连日来的大雪为皇城的每处飞檐翘角都覆上了一层银白,树梢枝头也都结起了冰棱子,天气冷得出奇。

  御书房中地龙烧得极旺,熏香袅袅。胡元弯着腰踮着脚送上一盏香气四溢的热茶,不敢扰了君王半分。

  纪焕睇了一眼那散着热气的茶盏,倏而开口问:“叫你去查的事,可有结果了?”男人这话说得格外轻缓,像是饶有兴味的样子,胡元心中一咯噔,头已习惯性地低了下去。

  “禀皇上,查清楚了。”

  “酒是恕娘娘送去的,里头掺了少许前朝禁药。”

  前朝禁药,那可不容易弄到手啊。

  御书房中足足静了半盏茶的功夫,纪焕神色莫辨,最后扯了扯唇角,弯出一个嘲讽的细微弧度:“她竟有这样的胆子。”

  占了这偌大的后宫中唯一的妃位,封号又是一个恕字,自是泼天的富贵与尊荣。可伺候万岁爷的老人儿都心照不宣,那位恕娘娘之所以能在后宫站稳脚跟,不过是长得与太子妃有五六分相似罢了。

  可即使是这样,这位恕娘娘也近不了万岁爷的身,好在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极会利用自己的优势,这才可以保住明面儿上的荣光。

  只是这次怎么敢犯下如此大事?

  纪焕起身,衣襟袖口处绣着的金龙张牙舞爪狰狞生威,他粗砺的食指按在小臂之上。昨夜她被用了禁药,两人又都是毫无经验无甚章法,难免孟浪了些。

  她一张小脸煞白,被死死困着,娇侬软语声声燕啼勾得他根本歇不下来。

  想到这里,纪焕的目光又逐渐柔了下来。

  “说说东宫的事。”他言简意赅临窗而立,半边脸浸在外头的岑白雪光之中。

  袅娜而起的熏香在空气中弥散,胡元上前几步禀报:“回万岁爷的话,奴才今个儿清晨押了原在东宫伺候的几人问话。从他们口中探得,大姑娘嫁入东宫后事事如常,只是与废太子分榻而眠三年,就是平素节日里,两人说话也是寥寥几句,不欢而散。”

  纪焕拢在袖袍下的手掌紧了又松,面色岿然不变,只是终究被这几句乱了心绪。

  胡元接着道:“有几回迫于皇太后施压,急着抱皇孙,废太子曾有意与大姑娘促成好事……”

  说到这,胡元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话说完,“只是大姑娘性子摆在那,几回都想法躲了过去。这才留住了清白之身。”

  纪焕坐在紫檀木椅上,像是极疲惫般合了眸子,如同一条深渊潜伏的恶龙,浑身的鳞与爪都泛着浓重的寒光。

  案上的茶还泛着热气,纪焕突然开口:“后位尚空,你跟在朕身边也有许多日子了。依你所见,谁能担此位?”

  胡元一怔,愣是半天没有说话。

  这位主才登基便有大臣联名上书请求立后,可后宫妃嫔本就少,居妃位的仅有一位,皇上更是提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这昨日才见了废太子妃,今日就有了立后的想法,若说是巧合,他是怎么也不信的。

  胡元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诧异微妙,纪焕皱眉沉声:“罢了,问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朝中局势未稳,这事需要缓着点来。

  他们未来的时间还那么长。

  相比于这个,有一人须得先处置了。

  “陈氏使用禁药秽乱宫闱,德不配位,禁足期间……”纪焕话锋陡转,狭长的剑眉一挑,挑起簌簌寒雪。

  “暴毙身亡。”

  简单一句话便定了生死,胡元不敢多言,手臂上激起了一层的细疙瘩。

  陈鸾又回到住了十几日的甘泉宫里,巧云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又呈了几碟子精美小巧的糕点到小案几上,轻声道:“姑娘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吧,今日雪大,约摸着午膳会送得迟些。”

  一身都裹在雪白狐大氅里的妙人儿盯着窗外被雪染上颜色的亭子出了神,只露出一张潋潋芙蓉面。巧云见她无动于衷,正想着再劝几句,便见着了陈鸾那双水晶般的眸子,含着水,也浮着红肿,那些轻飘飘的宽慰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陈鸾想起昨夜的荒唐事,纤长且密的睫毛便颤巍巍地扇了几下,最后狠狠闭上。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她尚在闺阁中时,对纪焕曾是一腔深情,这事在京城中不算什么秘密。

  年少那样的欢喜一个人啊,哪怕她碍着礼仪嘴上断断说不出口,心底也是那般认定的,他们青梅竹马合该在一起的。

  只是被陈鸢蛊惑着决意嫁入东宫的时候,这些年少的情深与旖念便都尘封于心底,不再提及。

  哪怕纪萧昏庸无道不得人心,连带着自己也被镇国公府当做弃子,兵败之后被囚于大牢,这些在她心中也翻不起半点风浪。

  心死如灰,自然是没有那许多的爱恨痴怨。

  可昨夜的事,到底是太过荒诞。

  她再怎么也是废太子之妻,占着太子妃的名分,这样的事但凡泄露一星半点出去,便是惊天的丑闻。

  就是死后被人们提起,也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的。

  身子处处皆是酸痛。陈鸾姝艳的眉眼拢着寒烟,直到离着许远,瞧到了那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为首的女子一身素淡的青色小袄,嘴角抿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身侧的宫女皆是低眉顺眼地为她执着伞,湿了自己大半边衣裳。

  那女子似也注意到了陈鸾的视线,身子微微一侧,站在茫茫雪色中,隔着走廊冲着她抿唇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这一笑间的风情,竟有五六分神似陈鸾。

  巧云这时候也看见了这幅情景,瞳孔一缩,极快地附在陈鸾耳边叮嘱道:“恕妃娘娘估摸着是听闻了些什么。若是待会说了什么,姑娘且忍着些,日后定有机会解了这般困境的。”

  毕竟这位的身份也曾十分尊贵,如今见了庶妹,倒要反过来行大礼,就怕她心高气傲受不得气,最后吃了亏。

  可似乎无需她劝,美人抚上贴着还未来得及摘下的窗纸,细细摩挲半晌,唇畔竟漾起一缕笑意,生生冲淡了凛冬寒意。

  陈鸢才行至门口,守在这院子里伺候的宫女太监已是跪了一地,外头风寒曳曳,隔着一层素色流苏珠帘,嫡姐庶妹自出阁后头一次相见,身份已是天差地别。

  黛青色的宫装瞧起来大气,宛若莹白中一抹嫩绿翘出了头。陈鸢美目一扫,将屋中一切收于眼底,她慢条斯理地取下外头罩着的披风,冲着巧云等人道:“都下去吧,本宫有话与姐姐说。”

  等人都退出屋外,陈鸾勾了勾嘴角,掀了掀眼皮,声音透着慵懒:“时至今日,娘娘终是得偿所愿了。”

  算计了那么多,谋了一个妃位后也坐不安稳。时时刻刻想着排除异己,下药下到君王面前,她这个庶妹,也是天大的胆子。

  “只要皇上能厌弃姐姐如蛇蝎,妹妹铤而走险一次又有何妨?”

  陈鸢到底是有些恨,声音里都透着些许的不甘与厌恶。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就陈鸾这么个一脑子稻草的榆木疙瘩,在纪焕见识了她当初贪图权贵如今又妄图攀龙附凤后,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

  纪焕如此冷静自持,自然是知晓什么该留什么不该留。

  她等了一早上,甘泉宫却还是杳无音信。陈鸢到底是耐不住,亲自来了一趟。

  作为管六宫的妃子,于公于私她都该处置了这个犯上作乱的女人。

  旁人知晓了,也只会夸赞她深明大义。

  只是皇上那……

  可恨此次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哪怕她自认没有露出马脚,也必惹怀疑。

  陈鸾微有一愣,旋即嘲讽地笑:“没出息的东西,从小到大尽是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外头风停雨止,她平静地喝下那杯淬了毒的避子药。水红色的宽袖边绣着点点银色花样,如同天的边缘最后一线惨白。

  她微微合眼,放下精巧的酒盏,似是想到了十分好笑的事,道:“说来你与你那娘倒是像极,两头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陈鸢见她饮下那酒,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此刻也不恼,只是拨弄着颜色鲜艳的护甲,轻言妙语道:“姐姐一手好牌落到这般境地,着恼也是正常。可成王败寇,如今尘埃落定,姐姐输给了我。鸾这个字,当初爹应当给本宫的,可惜了这个寓意极好的字。”

  那药发作得极快,腹中一波一波的抽痛蔓延到心口。陈鸾轻轻扯了扯嘴角,外头的雪光照得屋子里也是一片亮堂,只是那光全数落在陈鸢身上,而她狼狈地伏在地面上,如同那些灰末子一般见不得人。

  她从没输给过陈鸢,她只是输给了自己。

  输给了自己的识人不清,愚昧无知。

  渐渐的,她已经没有太多力气睁眼,只听到外头突然吵闹起来。先是男人略显慌乱的冷喝声,再是女人嘶声竭力的求饶声,可这些都离她越来越远了,身子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哪怕被男人搂在了怀里,那种寒凉仍是无可阻拦地入侵,拖拽着她往更深更黑的地方下坠。

  陈鸾有些费力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第一眼就见到了男人冷硬的眉眼,像锋刃一样。她弯了弯眉,极低极细地问:“皇上,外边冷吗?”

  必定是冷的,不然他的手怎么会抖成那样?

  纪焕稳了稳心神,伸手抚了抚她乌黑的鬓发,声音却哑得不成样子了:“太医马上就来了,再撑一下。”

  她的周身萦绕着男人身上带着的青竹味,这味道叫人心安。她轻叹一声,断断续续地道:“原……原想着在佛堂度残生的,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经了昨夜,什么都不能了。

  她每说一句,纪焕手上的力道便大一分,直到手背上都冒出青筋,他才开口道:“莫说胡话,朕不爱听这些。”

  这样沉闷的气氛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纪焕见怀中的小人儿气息越来越弱,忍不住厉声喝道:“太医人呢?都不想活了吗?”

  “无用的。”陈鸾伸手扯住了他半片袖角,她彻底没了睁眼的力气,自然也没看见男人眼角的一片浮红。

  两人皆心知肚明,喝下了这样的药,太医来了亦是无用。

  天上的神仙也救不了她。

  屋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那自北而来的寒意似乎能击垮人心底的最后一丝防线。陈鸾动动小指都觉着有些力不从心,她唇上干得起了皮,颜色却还是嫣红得触目惊心,说出的话也一缕缕碎成了烟:“昨日,我不该去……去养心殿的,可我想……想……”

  哪怕走到这般境地,她仍是想见见他。

  可这最后一句话,她已然是说不完了。

  她的身子慢慢变得冰凉,变得僵硬,面上仍是那副娇俏无害的模样。纪焕深深皱眉,墨色的瞳孔中漫上一层灰蒙蒙的雾,任谁都看得出,这漠然无波的身体里压抑着怎样的怒火与寒凉。

  真正失去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再没有求而不得,再没有夙夜难寐。她完完整整地离开,什么也没有留下,了无牵挂。而伴着他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无底深渊,到死为止。

  这日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就在人们以为皇帝即将立后时,后宫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恕妃因动用禁药被废,死后丢在了乱葬岗。与此同时镇国公府获罪,府上一百多人被尽数流放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