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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百科》节选
A ÈRONAUTIQUE(飞行术)——1. 现在我终于能写下来,希望就这样留住它,不再怕某一天会忘得一干二净。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尤金叔叔第一次给我了讲这个故事,从那时起,我反反复复给自己讲过它多少次!晚上,睡前——可让我的布娃娃无聊透了。我想,有几千次了吧!可我不由地怀疑,故事到底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在想象带走我或记忆抛弃我的地方,是不是偶尔也会添上或删去了什么。因为我觉得它根本就不符合现实,反倒更像童话,甚或是我自己的杜撰,是我为了让自己一次次振作起来而虚构的——我的高祖母、皇家飞行员玛丽•玛德琳娜•苏菲•布兰查德的故事。
2. 有两幅画面叠存在我心中。这些年来,它们在我旺盛的想象力里逐渐成形,越来越巨大、越来越生动,如今我再也忘不掉!第一幅是那一夜升起在蒂沃利公园上空的气球,小得出奇的燃气气球由重工刺绣的白绸制成。华丽的飞行器高悬于巴黎上空,仿佛法厄同(Phaeton)的太阳车。吊篮只是一层银罩,几乎能展现出高升过程中飞行员光芒四射的全貌。她穿着起皱的白裙、戴着鸵鸟毛装饰的帽子飞入天空,看起来就像天使。那位女士身材小巧,纤弱得像个孩子,可她微尖的鼻子和炯炯逼人的眼睛却有着鸟儿般迷人的空灵之美。(我大概遗传了她!)她手中的白旗在风中翻飞。气球继续升入黑漆漆的夜空,吊篮下光轮中的孟加拉火照亮整个场面。现在,在第一幅画面上,褪去华丽装束、随气球降落入乡间、被无知村民认作是神圣玛利亚的她,确确实实超越凡俗地出现在我眼前。
第二幅画面上,银雨落入夜巴黎,闪烁的星辰和烟火如同无数太阳照亮大地,甚至直射入欢呼人群的咽喉。巴黎从无如此见闻!女飞行员也大张嘴巴,却是出于惊愕。她拳中紧握绳索,帽子和下面的头发烧焦了,整个气球都在火焰之中!燃烧的气体仿佛从地缝中喷出。她掉下来,落到普罗旺斯街的屋顶,一声巨响,外壳撞到斜顶上的砖,沿它滚落下来,被烟囱挡住,甩出支座的天使随长长的哀嚎坠入普罗旺斯街,在铺石路面上粉身碎骨。


CULPABILITÉ(罪)——1. 如此沉重,我却不敢写。我曾以为,如今有了日记,我就会轻松很多。我会从中找到那个我期盼已久的伴侣,他不责备、不算计,我反倒能对他直言不讳,敞开而无所隐瞒。我错了。我不能!我写下的一切都死死盯着我!我不能。就好像文字本身有罪。
2. 我哭得很凶,因为我知道,这很罪恶。我能控制吗?几乎不!虽则如此,还是不对。啊,我在转圈子!现在我熄灭蜡烛,再次尝试入睡。明天就会好了。

《模糊地带》节选
这种静寂,此前我只经历过一次。
格陵兰的北极冰漠,世界北缘,去往可住区最后一处据点的路上,西奥拉帕卢克(Siorapaluk)之后只有冰,冰,1000多公里外就是北极点。此地4个月的极夜里,太阳绝不升出地平线,数星期之久,没入彻底黑暗。那是种我所不知的静寂,它收容了一切,绝对得让我惶恐,纯然之畏袭来,因我正活生生地吸入虚无,一种奠基一切的缺席,我在其中感到从未曾有的孤独。这个季节,冰几乎不动,无风,空气冷冽刺骨,地球停止旋转,冻僵了。我听凭这静寂摆布,无蔽无遮,借自因纽特猎手、本应为我御寒的无数层熊皮套衫也无力相抗。
我并非独自一人。尚塔尔在。她站在我身旁,于是我开始解冻,笨拙地抱住她,紧紧地,尽我所能。可她也着了虚空的魔,怔住神,让我不可企及。我的摇晃、我的耳语,均无济于事。我想,我的泪冻在了脸上。尚塔尔,我很久才说服她与我同来,此时她却似乎被这世界吞没,后来她说,思维在这里结晶、变得透明,直至渐趋消逝。她在最短时间内接受了当地人的习惯,白日久默不语,常常几个小时。带她来,我后悔了。
 
把我引入格陵兰的,是一份摄影工作,这地球上最大的岛屿,除濒海狭地,几乎被上千米厚的冰层完全覆盖。我随考察队沿岛西的一个峡湾巡行数日,他们在研究全球变暖造成的冰川融化为何比此前所有模拟预期都更为严酷。早先模型的估测已然悲观,却被现实可怕地远远超越,因为,一位科学家心服口服地承认,研究还几乎没有摸透冰体、冰下陆地、降水、空气和海洋之间脆弱而复杂关系。后续研究针对的问题是,冰川融化将会对海平面升高以及世上海岸地区可能随后爆发的大水灾产生何种影响。
我们乘直升飞机、狗拉雪橇和船,环岛在冰上划出轨道。冰,绝非我们所想的僵固形态,它可动、可变,虽极其缓慢,却始终在流动、前移,从地表到深渊,从岛中心到峡湾,直至所谓的冰川崩解,直至巨人般的冰山在裂隙处爆破,随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坠入大海。
 
那是8月清晨的伊卢利萨特冰峡湾(Eisfjord von Ilulissat),在这个极圈以北约250公里、雪橇狗多于人的地区,我们从冰川裂隙不远处乘小船北上,[13]要在岛屿最偏远的地方寻找一个应做些测量的冰川锅穴。太阳低沉,几乎不动,把瑟梅哥•库雅雷克冰川(Sermeq-Kujalleq-Gletscher)浸入平静的暖光,过去几年,它的消融量堪比此前的5000年。四周冰山浮动,抽象物,荒谬的教堂,哪怕耸出水面几百米,也能在千米深海中悠悠漂流,仿佛小小的纸船。这冰之残断令人肃然生畏,我迷住、愣住,用老相机拍下几十帧画面。一位研究者对我们解释说,山体游弋,直至在冰碛沉积物附近搁浅,某一时刻,它会被随后而来的庞然大物挤碎,在其压力下行至阔海,经戴维斯海峡南迁而去。
 
我正在拍冰的构造,心无所想,高兴地对尚塔尔喋喋不休,告诉她这个形状让我想起远古怪物、那个是达利,另一个则是柏林音乐厅,这时,一声雷霆打破静寂,轰鸣和震荡,仿佛从虚无中倾泻而来的暴风雨,最初惊惶的刹那,我以为那是末世咆哮,随后是其他游客的喊叫,然后是尚塔尔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击落在我身上、压倒了我,我不明白正发生什么。我用肩膀撞击通向舱内的门框,疼痛穿过手臂扎入指尖。继而又是噪声、喊叫,有点像雹霰,冰块暴虐地向船砸来。玻璃碎了。我试图向上看,脚下却摇晃起来,我庆幸有舱壁支撑,不用怕这一刻滚下台阶落到船里,下一刻就越过船舷坠海。我紧靠墙,双手抓牢壁架,抓牢尚塔尔,直到我最终可以转过身去看她,几分骇然地发现,她大惊失色。面如死灰。她就那样看着我,却好像在这目光中积攒起全部力量,她的眼睛亮起来。她紧紧抱住我,船仍在巨浪中颠荡,我却体验到让我感到出离安全的罕见瞬间。“没事的,”尚塔尔说,“什么都没有。”
几分钟后,浪平息下来,我们可以起身四顾。船舷处站了十几个人,一动不动,难以置信,呆望着现在宁静漂浮的冰山,这个季节,严寒本应结束崩解,它却出人意料地碎裂开来,在离船不远处坠入大海。
   

《手记》内页
 


《昭夫的录音》节选
音频0040
妈妈,我能问问题吗?我问妈妈。是不久以前。当然了,她说。我鼓起所有勇气。是我说得太多了吗?幸运的是,她摇摇头,笑了。没有,小昭夫,一点都不多。但也许,她这样讲,只是因为她爱我,或诸如此类吧。为保险起见,我无论如何都要再问一句:是我说得太多太多了吗?她看着我,带着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的微笑回答:不,这样刚刚好。我就放心了,然后说:好吧。因为是这样的。当我焦躁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只有说话才能帮助我。或者是月亮火箭。

音频0041
如果我能变成一只动物,随便什么,那我就最想变成一只水熊虫。它那么小,只能通过显微镜看,或者太奶奶的放大镜,有时候她用它玩数独游戏,她在镜片后面好像有大王酸浆鱿那么大的眼睛,那是一种大型深海怪兽。反正水熊虫是从石头形状的卵里孵出来的,那就像个到处都是糖霜火山的行星。水熊虫自己看上去就像长着小粗腿芽的吹鼓的吸尘器袋,好可爱的。你也许不信,可是水熊虫真的什么都扛得过去。比如说100年不吃不喝,那样它看起来就像长着小粗腿芽的皱巴巴的吸尘器袋,被谁不小心坐了上去,不过也没什么啦。连满格的放射性辐射和零下两百度水熊虫也能活下来,坏人们甚至把几个水熊虫带到太空里做实验,它们竟然开始在那开心地到处飞,根本没穿宇航服。如果以后我能变成一只八条腿的微型水熊虫,又恰好有人听到了这段录音,要是他用太奶奶的放大镜找到我、并且尽快把我射入太空,那可就真是太棒了,最好是在南门二附近,谢谢哦。但我不是很确定,我是不是更愿意成为一只壁虎,这样我就能贴在天花板上,世界就会上下颠倒,我会很喜欢的。或者一只钝口螈,它是个墨西哥的小家伙。它长得好有趣,另外,这个傻瓜不论失去身体的哪个部分,都能再长出来。这可很实用哦,比如说恰好掉进白鹭的嘴巴里,或者遇到海啸,把某个地方悲惨地压坏了。我想过了,妈妈一定是只蜂鸟。因为这种鸟有很小的小心脏,它跳得特别快,一个小时就像人一天跳得那么多。哒哒哒哒哒哒!很容易想到,蜂鸟的生活忙忙碌碌,所以它尽可能喝很多很多糖浆,喝到肚子痛,晚上它就累得要死,倒在巢里,睡得像块石头。去年的男孩节,我得到了一本新动物书,讲的是深海里的可怕生物,当时我就注意到,爸爸一定是条躄鱼。这种怪物非常勇敢,因为它生活在海下很深很深的地方,那里永远黑漆漆的,而且特别冷,好在它脑袋上有一个触须,末端挂着一盏很实用的灯笼。那是深海黑暗中唯一的灯光。如果另外一条鱼游过来,比如说,因为它以为看见了天使,或者它只是想借一下手电照照镜子,躄鱼就会张大嘴巴,呼啦,它就又吞下一顿美味的大餐。爸爸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我都不明白,爸爸和妈妈怎么会配,他们可完全不一样哦。我也问过太奶奶,她说,就像枪虾和虾虎鱼,它们也最终一起生活在水下。它们是这样的:虾虎鱼是一种温柔的小鱼,它眼睛很好,危险来了,就能立刻看到。近视还斜视的枪虾会很响地打枪,能把一切都吓怕。所以它们喜欢彼此。我不知道。反正我想,小惠子最好是条变色龙。因为它的舌头咂得比喷气飞机还快,这可真让我着迷,因为它连汽油都不用哎,最重要的是,变色龙能随时变颜色表达心情,也不需要说一个字。这对小惠子很有用的。有时候它全身灰黑,有几块深棕色的斑点。有时候它像彩虹般闪亮。它还有一根长尾巴,能很好地固定自己,在这些时候就很重要了。可是我给小惠子看变色龙的照片时,她不太感兴趣。她真正喜欢的是眼镜猴。这种毛茸茸的小家伙有着圆圆的大眼睛,看起来总像刚刚睡醒,会因为这个世界吓一大跳。它的脑袋几乎可以转一整圈,看起来虽然搞笑,但是也挺吓人的。如果它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就会干脆跳开,就像放到红碳上的青蛙一样,可远了,是它自己长度的70倍呢。它悄悄地和其他眼镜猴聊天,因为用的是超声波,其他人谁都听不见,我想,小惠子可能也会用超声波说话,所以我们才听不懂她。哈喽,这里是眼镜猴惠子。这里是眼镜猴惠子。哥哥,你能听见我吗?我要拉粑粑,我还想要布丁馅的考拉小饼干!我猜,一定是这样的。在医院里就能接收到超声波,这一点我很确定的。如果我能在哪找到一台电话,我就能打电话和医生说,小惠子是一个很特殊的小妹妹,她只说眼镜猴语,我希望她很快好起来。


《幸福岛》节选

两千五百年前,庄子梦到,他是蝴蝶;醒来时不知,他是人、梦到自己是蝶,还是蝶、梦到自己成人。一如这场人尽皆知的梦,现在我醒来,不知我是机器的虚构、梦到自己曾是人,还是人、梦到自己曾被机器所生。

若人能飞,并非借助技术手段,而是简单升起,没有重力?若人总能脱胎换骨?如果可以是人,下一瞬间成为斑马、猴面包树、亚马孙河畔的兰花,然后是火星上的微生物,远方太阳系的太阳,神兽,光线,量子,或全然无形、不可想象之物?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