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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关素衣正坐在绿荫环绕的凉亭内插花,两名丫鬟立在左右,时不时递一杆花枝或一把剪刀。被微风吹得来回轻晃的竹帘外是遍地残阳与飘零的落叶,秋天到了。

  “夫人,大公子来了,他想见您。”中年仆妇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这方宁静。

  关素衣愣了愣,恬淡的脸庞上露出恍惚之色,仿佛在回忆妇人口中的“大公子”究竟是谁。片刻后,她眉心微蹙,缓慢而又决绝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仆妇欲言又止,却也知道夫人秉性顽固,极有主张,说不见定是不见的。但这里只是赵家在沧州的一处偏僻宅院,唯有犯了错的家奴或女眷才会被发配过来,日子清苦无比,哪里比得上燕京的繁华与富庶?仆妇想回主宅却苦无门路,好不容易等来了大公子,哪里会错过巴结他的机会,出了二门便把夫人的主张抛到脑后,将大公子放了进去。

  已插好一瓶垂丝金菊的关素衣正转动着花瓶,试图找出不足之处,忽见其中一朵金菊叶片太过繁茂,少了留白的意境与含而不放之美,便拿起小剪刀欲稍加修整。

  “母亲。”

  饱含愧疚的呼喊令她指尖微微一颤,锋利的刀刃错过了多余的叶片,却将一朵开得极美的金菊拦腰截断。关素衣并未立刻放下剪刀,也没露出懊恼之色,甚至连微蹙的眉心此时亦平展开来。她用刀尖挑了挑叶片,又把剪断的花枝取出扔进手边的小竹篮,这才看向站在亭外满面惶然与颓败的少年赵望舒。目光由上至下,触及他手中的拐杖与明显短了一截的左腿,关素衣有些讶异,想问,却终究没有开口。她之所以被发配到沧州,不正是因为管得太多吗?

  少年从她眼里看见了关切,堵塞在心中的凄苦与愧疚顷刻间决堤,一瘸一拐地上前几步,欲扑到妇人脚边哭诉。关素衣并未躲闪,两名丫鬟却已挡住少年,一边搀扶一边询问:“大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委屈?您的脚受伤了,千万磕碰不得!”什么样的委屈能让视夫人为仇敌的大公子不远千里找来沧州诉苦,且还是在不良于行的情况下?

  二人不问,少年尚且能够隐忍,这一问便似洪水泄闸,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一面哽咽,一面断断续续开口:“母亲,儿子对不起您!您对儿子素来严厉,儿子贪玩了您会训斥,犯错了您会责罚,进益了您也会夸奖。您待儿子视如己出,儿子却听信他人谗言,总觉得您心怀叵测、内里藏奸,从而故意疏远,反倒去亲近叶姨娘。儿子真蠢,儿子错了!”

  关素衣一手扶额,一手平放在石桌上,指尖一下一下轻点桌沿,似乎在专心聆听,又似乎在兀自愣神。叶姨娘?哪个叶姨娘?在沧州待了两年,赵府的事被她刻意遗忘,她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尘封的记忆里寻出这号人。

  叶姨娘是赵陆离发妻的堂妹,在自己过门后不久便以照顾孩子的名义被纳了进来。她与赵陆离的嫡子嫡女血脉相连,可说是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又与他们的母亲长得极其相似,完全满足了孩子们对母爱的向往。她明面上只是一个姨娘,却颇得侯府人心,赵陆离也因她与发妻六七分相似的样貌而格外迷恋她,两个孩子更不用说,自是将她当成亲生母亲对待。

  反观关素衣,却是不尴不尬、不上不下,两头讨不了好。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丰厚的嫁妆,为了在门庭显赫的镇北侯府立足,除了克己复礼、谨守本分,她没有别的办法。侍奉婆婆、照顾夫君、教育儿女,能做的该做的,她都默默做到圆满,最终却身败名裂,被发配到此。

  不堪的记忆重新变得清晰,关素衣嘴角轻扬,似乎在嘲讽当初的自己,又似在嘲讽台阶下哭得凄惨绝望的少年。

  “你的腿怎么了?”她淡声询问。

  得到久违的来自母亲的关怀,少年泪水决堤,愧意汹涌:“儿子的腿被人打断了!是叶姨娘买通儿子身边的小厮,让他引诱儿子与游侠比斗所致,太医说,儿子今后再也无法像常人那般行走,算是废了。为了让她自己生的那个赵广继承镇北侯爵位,她竟毁了儿子一生!母亲,您素来对儿子严厉,教儿子读书,命儿子守礼,但有错漏必定责罚。反观叶姨娘,只一味宠溺纵容,叫儿子在逞凶斗狠的歧路上越走越远,这才有了今日。”

  断腿,废人,叶繁果然心狠。关素衣目光幽远,神情难测。少年曾经一口一个“叶姨”叫得那般亲热,到得自己跟前却只是疏冷无比的一句“夫人”,从未叫过半声“母亲”。离开赵府时她就想着,也不知这一家骨肉至亲的和乐能持续多久,没料仅仅两年,该来的便来了。

  少年悲痛欲绝,并未注意到明显走神的母亲,兀自倾吐心声:“到此时,儿子才终于明白,对你好的未必是真好,对你坏的未必是真坏。”

  关素衣无声而笑,眸光越发显出几分嘲讽。什么叫对你坏的?吃穿住行、读书习武,甚至婚事前程,她俱为这毫无血缘的一子一女费心谋划,殚精竭虑,却原来在他们心里,这便是坏的。罢罢罢,碰上如此狼心狗肺的一家人,落得今日这个下场当真不冤。关素衣摇头轻叹。

  少年听见叹息,心中愧疚愈盛,迟疑片刻,终是忏悔道:“母亲,儿子当年错得离谱,不该听信叶姨娘的怂恿,污蔑您与齐夫子有染。儿子腿脚虽然废了,可叶姨娘也讨不了好,有父亲在,镇北侯的爵位依然是我的,待我当了世子,定把您接回去侍奉。”说到此处,他眼珠变得通红,双拳也用力握紧,发出骨裂般的声响,仿佛隐忍着莫大的屈辱与愤怒。犹豫又犹豫,踌躇再踌躇,他咬牙挤出一句话:“母亲,您知道吗?我娘没死!”

  “你娘?”关素衣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赵望舒的娘就是赵陆离的原配夫人叶蓁。她没死,怎么可能?赵陆离恨不能随夫人一同往生再续前缘,若她没死,他怎会不去寻找,又怎愿另娶他人?

  少年听到她的疑问,更是充满怨怼地解释道:“我娘就是叶婕妤叶珍。她不是我娘的孪生姐妹,她根本就是我娘!为了荣华富贵,她抛夫弃子,可恨我爹跟我姐姐,明知实情却还处处帮衬她,甚至为此害了您腹中胎儿,又以失贞的罪名把您发配到沧州。她既已改投他人怀抱,为何还要霸着父亲不放?为何要让我……让我蒙上如此不堪的身世……”少年由低低哽咽变为痛哭失声。他爱戴的叶姨原来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他崇敬的亡母原来贪图富贵,抛夫弃子。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关素衣也该哭了,但她在意的却不是这段匪夷所思、荒唐至极的丑闻。

  “我落胎不是意外,而是你父亲和你姐姐动的手?”想起那仅有的、屈辱至极的一夜,关素衣平淡的内心骤然掀起风浪。说来可笑,嫁入赵家五年,赵陆离从来不碰她,只一次也是在喝得烂醉如泥的情况下。直到如今,她还记得他身上令人作呕的酒气与一声声不停回荡在耳边的充满爱意与愧疚的“蓁儿”。他把她当成了缅怀“亡妻”的替代品,而这替代品还想生下嫡子,妨害原配子女的利益,他自然是容不得的。

  想通一切,关素衣平静的面庞终于碎裂,一字一句缓缓问道:“我可有对不住赵陆离、对不住你、对不住赵纯熙的地方?你们为何要如此害我?好一个家风清正的镇北侯府,好一个品行高洁的原配夫人,好一个贤良淑德、备受帝宠的叶婕妤,却原来男盗女娼,行同狗彘!”

  少年又羞又愧却隐隐觉得快意。男盗女娼,行同狗彘,骂得真对!也只有母亲才最有资格这样骂。他心甘情愿地跪了下去,原以为母亲定会失控宣泄,却见她忽而轻笑摇头,竟迅速恢复平静。

  落了胎反倒是件好事。关素衣抚摸平坦的腹部,只觉深埋在心底的遗憾、歉疚与苦痛,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素衣朱襮,从子于沃”,素衣洁白,品行纯善,这是祖父对她的期许,虽落入赵家这个泥潭不得解脱,她终究未染缁尘。这个孩子并非未来的希望与寄托,而是罪孽,不来也罢。

  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赵家岂能不乱?关素衣早已预料到今天,却没想其中还隐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内情,当真叫她大开眼界。她不稀罕少年的忏悔,也不愿做他宣泄悲愤怨恨的工具,正想使人将他拖走,燕京赵府却来了人,将腿伤未愈的大公子抬上马车后飞快离开。

  凉亭外秋蝉嘶鸣,倦鸟归还,关素衣静立片刻,把插在瓶里的金菊一朵一朵抽出来,换成了扭曲的荆棘与凋敝的芦苇。荆棘的尖刺扎破指尖,带起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却仿若未觉,表情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平淡泰然,用剪刀修了修苇絮。关素衣自嘲而笑,多么怪诞而又可悲的作品,一如她的人生。倘若当初能够和离该多好?明知赵家是一摊臭不可闻的污物,她却走不得亦留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溺毙。眼角余光瞥见桌边的几本书,她终于露出怨愤的表情,将它们抛入煮茶的火炉内付之一炬。

  丫鬟惊叫道:“夫人,这些书您不是天天翻阅吗?怎么说烧就烧了?”

  “我半生悲剧大抵源于此,岂能不烧?”关素衣盯着猛然蹿升的火苗与浓烟,眼眶酸涩,泪水渐涌。

  另一名丫鬟拉了拉姐妹,让她别再多话。如果夫人早出生五年,碰上赵家这群恶人,早就和离改嫁顾自逍遥去了,哪会有今日?若不是徐氏理学的盛行,这些关锁女子的书籍风靡,夫人何至于被囚禁在此处不得自由?她若和离改嫁便等于坏了族中姐妹的名声,叫她们日后婚事无着、孤苦无依,于是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日之后,关素衣本就不太康健的身体迅速衰竭,大限将至,她似乎听见了赵陆离和赵望舒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和悲痛欲绝的忏悔,却只留下一句“唯愿上天入地、来生来世,永不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