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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情节必要,《红楼梦》一般是不写人物穿戴的,这里略带几笔描写凤姐的穿着打扮,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而最精彩之处是对凤姐的动作和对话描写:

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

这一段叙述,看似轻描淡写,却完全是中国史传文学的史家笔法,不取心理描写,只以外部可感的动作和对话暗示。第一,平儿给她捧着茶,她不接茶,说明根本没在意,注意力全在手炉上。“也不抬头”这四个字用意很深,口头上说“怎么还……”,似乎是等待客人时间良久,实际表现是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说明完全是没放在心上,甚至是心不在焉。看似在问为什么不请客人进来,好像等得很急,但是行动上是“不抬头”,问话又是“慢慢的”,说明根本是漫不经心。待“抬身要茶时”,才发现周瑞家的已经进来了。这说明,在她心目中,等人的心情还不如接茶。我们可以再仔细品读,还会发现更多曹雪芹的史家笔法之妙:“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一边“满面春风”,热情之至,“忙欲起身”,却又“犹未起身”的装模作样,一边还责怪周瑞家的没有及时通告。这就是周瑞家所说的“周旋迎待”,突出对人物叙述性的动作和对话表现之妙。

 

事实上,王熙凤早已经从周瑞家的那里知道了婆婆的交代,即远亲来访不可简慢,有什么要求,任她“裁度”,适当应付和打发即可。收到指令后,凤姐必然要来一番“周旋迎待”的表现,充分用她的“柔情蜜意”掩盖其本质的“虚情假意”。

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

一番简短话语,包含了五层意思:第一,检讨自己,本就应主动关心,远亲才不至于上门求告;第二,自己婆婆一时顾不上照顾;第三,自己近来接管事务,不了解情况(其实这条应该是她临时编的谎言,但感觉说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第四,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哭穷,让刘姥姥不要指望太高;第五,才是终极目的,不能让对方白跑一次,空手而回,钱是一定要给,但是从给丫头们做衣裳的银子里挪用的。用“甜蜜的谎言”蒙骗刘姥姥,自己是不惜挪用,也明确只此一次,挪用的巧合不可能再有,也让对方断绝以后再有的奢望。不嫌少就暂且拿去,你也不能指望更多。这里又出现第四个“笑”字,这个“笑”和刚才口才优越之“笑”有不同,似乎有让刘姥姥要知足的意味。

二十两银子,在那时可不是小数目。在贾母的宴会上,一个鸽子蛋掉在地上,刘姥姥想拣却被丫鬟拿走处理掉了。刘姥姥说,一个鸽子蛋值一两银子,一个菜二十几个,就是二十几两,够庄稼人过一年的了。所以,能得到这笔可观的数目,她喜出望外、感恩戴德,一下子变得更不会说话了,没有一句感谢,却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只能使眼色意欲制止,而此时凤姐却是“笑而不睬”,说明她并没有计较。刘姥姥的过于激动和兴奋使得话语表达比较粗俗,其本意是想奉承贾府,抬高贾府的富贵地位,但是连在场的周瑞家的都觉得粗鄙,是否可以想见当时场面有点尴尬失控。而此时的第五个“笑”字,是不是显得重复?并不。如果不重复,这次的“笑”又意味着什么呢?凤姐“笑”的内心是不是在说:终于把来要钱的穷远亲戚成功打发了,轻而易举、不在话下;还有一层,乡下人到底还是欢喜得过了头,太不会说话,把感恩的话说成区区小意思。这一“笑”的细节,更刻画出凤姐感到自己应付自如,因而十分得意、有优越感。

二十世纪,美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明威,他的“电报式风格”具有叙述简洁凝练,描写精确细微,对话言简意赅的特点;他的“冰山理论”是写法上含而不露,要为读者留下联想的空间。评论家们也是众口一词称道不已。事实上,小说《红楼梦》第六回中对刘姥姥一进贾府,王熙凤五个“笑”的连续描写,每个“笑”都内涵丰富又各不一样,每个“笑”的背后都意味深长。并且在“笑”字之前,没有缀以任何形容词等修饰之辞,在这种直接简洁的人物刻画中,呈现的正是中国传统史家笔法的精粹,这可以追溯到春秋《左传》的史家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