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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林中,因为我想用心度日,只维持生活所需,看自己能否学到生命的道理,而不是临死前才发现根本没有活过。

——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

 

      在这里,日常生活非常简单。在荒野漫游,感觉自然而真实,另一个世界反而犹如小说,与我所了解的真实完全无关。

——蓝迪·摩根森,夏洛特湖,一九六六年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二日,蓝迪跳下直升机,踏上雷依湖畔,也走进荒野的新纪元。早期的环境保护运动强调保护、反对滥用,然而一九六四年通过《荒野法案》,美国国家公园署被迫在“保护”和“利用”这两个互相冲突的原则之间取得平衡。其实早在新法案通过之前,巨杉和国王峡谷国家公园已经有部分高山草原放牧频繁,逼得园区下令管制。其他区域(尤其是雷依湖区)也因为露营人数过多,所有能当营火的枯木枝干几乎使用殆尽,为了避免情况恶化,园区规定露营和放牧仅限一晚,并建议登山客使用新式登山炉。当时预估园区若不做此限制,内华达山脉将永远无法复原。

      一九六〇年,园区科学家根据一系列生态研究,拟定了一套《荒野管理方案》,以应对不断增加的登山客。管理方案提出几项实验性的规范,园区科学家认为只要确实执行,应该能防止深山变成菜市场。

      蓝迪是新生代巡山员的代表,仪容整洁、制服笔挺,像士兵一样理着平头,驻守在荒野深山的前线,但因为只在夏季工作,所以位阶。他们的任务是说服守旧的背包客、垂钓者、骑手和登山客接受新的环境观念。

      在国家公园署眼中,年轻的蓝迪是完美的步兵,只不过蓝迪生性温和,看起来不像军人,反而像绿衣天使。他早已将内华达山脉当成他的教堂,而《荒野管理方案》就是他的圣经。研究报告犹如启示录,警告山野正面临毁灭危机,并经常以蓝迪的童年故乡优胜美地为例,提醒世人引以为戒。在巨杉和国王峡谷,人的存在尚未摧毁大自然,可是大自然正节节败退。

末日已经不远。

      蓝迪的知识背景让他清楚明了报告背后的含义,他真心希望捍卫挚爱的荒野,不让大自然被炼狱吞噬。不仅如此,他对内华达山脉还有一份与生俱来的热爱,并且有能力在山野中生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和他心灵相通,山峦溪水是他冥想的殿堂。不过蓝迪不会急救,也不懂心肺复苏术,身上没有佩枪,也没有手铐,对他来说,就算出于自卫,出手制伏持械歹徒也是电影情节,而非真实生活中会遇到的事。他不晓得怎么将负伤的登山客运下悬崖,也不知道如何拯救深陷激流的登山客,这些在集训的时候都没有教,因为巨杉和国王峡谷国家公园并没有为夏季巡山员安排正式急救课程。

      蓝迪的任务是沿着步道向游客“传播福音”,对象越多越好,另外就是核准民众生火、捡拾垃圾、悬挂登山守则广告牌和清理营地。遇到紧急状况,例如森林大火或需要急救,他必须尽力而为,同时用无线电求援。这些技能后来都成为他的本能,然而早在一九六五年,当蓝迪循着前辈(他们都是训练精良的巡山员,有人称他们是精英中的精英)的足迹行走在高山之上时,他什么都不会。

      蓝迪身高一百七十三厘米,体重六十三公斤,身材标准,但显然不够壮硕。不过,在山上他就是法律。只是他年纪太轻,虽然政府赋予他执法权力,加上国家公园署的肩章和胸前的银色徽章,可是看在外人眼里,就好像派童子军对付银行抢匪一样。尽管如此,蓝迪对巡山员的信条可是一点都不轻忽,他每天早上都会将巡山员徽章别在左胸前的口袋上,决心“不让园区伤害民众,不让民众破坏园区”。这是他的神圣使命。

      然而那一年夏天,蓝迪很快就发现他主要的工作是捡垃圾,塞了好几麻袋。再来就是清除“改造营地”,也就是民众用木头和花岗岩搭成的餐桌和厨房,以及四周用石块堆成的挡风墙。不过让蓝迪头痛的还是生火灶,有很多大得像“烽火塔”一样,好像在山上煮大餐似的。不少民众会将烤肉架藏在附近的中空树干里或挂在树上,有些家庭连续几代都在同一块地方露营,甚至还会赶人,因为那是“他们的营地”。因此,当他们发现营地不见了,一名蓄胡的年轻人从森林里冒出来,对他们说营地已经“恢复自然”,他们当然会很惊讶。

“什么自然?我只想知道我搭的灶子跑哪儿去了!”

      这样的反应可以理解。园区的《荒野管理方案》里有一章叫“山野保护与个人自由”,其中一段写道:“过去山野使用完全不受限制,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捕猎、钓鱼、砍树、露营、生火和四处放牧。山野向来尊重个人自由,这样的传统观念很难改变……然而,当山野里的人数越来越多,就必须比照其他稠密族群遵守生物法则——个体数量越多,个体自由越少。”

      翻成白话就是:“先生,对不起,您祖父当年带您父亲一起做的炉灶被我拆了,但我换上的环状炉非常好用,而且不怎么破坏环境。是的,先生,我知道炉子很小,可是热度和烹饪面积都够,而且不用每回都得烧掉一棵树才能生火。另外,您以后也不需要斧头了,因为新的管理方案规定只能利用掉落在地上的枯木。喔,还有,请不要砍伐松木当床,这么做也是违法的。祝您一天愉快。”

      当然,蓝迪讲话不会这么直接严厉,而是尽量尊重过去的“自由”。那一年,他在责任区遇见超过一千二百人,向他们讲解新的法规,没有人抱怨反驳。他只开了一张罚单,因为对方带狗进来。这件事后来引发讨论,因为国家公园和邻近的国家森林法规不同,后者的规定松散得多。他在山野值勤年没有遇到任何紧急事件,从头到尾只帮过一个人治疗水泡,另一个女孩子脱水觉得不舒服,但只要强迫她喝水就解决了。蓝迪清除了七十五个过大的生火灶,搜集了十三只麻袋的垃圾,用骡子运下山。夏日荏苒,蓝迪的尽忠职守和能言善道为他赢得了好名声。他曾经一天来回将近二十六千米,只因为听说有民众在一处偏僻湖泊任意搭营,破坏山野的宁静。他花了几小时清除木头石块,累得半死,返回哨所途中又无意瞥见传说中的瓶罐坟场。蓝迪怎么可能对这么一大堆生锈的垃圾视而不见?他直到天黑才回到哨所,累瘫在睡袋里。

      蓝迪在山上过的是斯巴达式的清简生活,他在中雷依湖畔搭帐篷,用浪漫的笔触记录自己简朴的起居作息。这位二十三岁离群索居的年轻人,从小沉浸在自然作家如爱默生、李奥帕德和梭罗等人的思想里,会写出这样的文章其实不难想象。“这里有一种低矮的植物,到处都是,叶子几乎垂直向上,几片叶子围成杯状,”某天下午大雨之后,蓝迪写道,“高度将近两厘米,犹如毯子蔓生在地上,远看很容易以为是草原。只要下雨,植物杯底就会聚积一大滴水,映着阳光就像一颗璀璨的钻石镶在绿色玫瑰中央……世上没有比这更晶莹剔透的钻石了。”

      还有一天,蓝迪巡逻完毕回到哨所,抬头看见“傍晚的高山余晖,心里顿时充满一种伟大的感觉”。他写道:“我绕着下雷依湖尾端走,湖面上飞鱼点点、振鳍凌空,四周一片寂静,连水花声都听得见……飞鱼跃出水面,我看见鱼鳞银光闪闪。我走下后一段坡道朝哨所前进,目光越过箭头湖,在迷蒙余晖中朝屏秀隘口望去,内心涨满喜悦。那一刻,我完全明白梭罗在雨后奔跑回家的感觉。‘顺着你的天性成为野人吧,就像野地的蕨类与莎草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人工草皮,让大雷奔腾吧。’”

      是啊,中雷依湖就是蓝迪的瓦尔登湖,周围的山峰、盆地和草原是他的沙郡。

      待在这么一块地方,让蓝迪有了新的体验,是他去年在缪尔步道纵走时没有感受到的,那就是伴随工作所产生的“拥有”的满足。这样的满足不是源于自私和占地为王的快感,而是一种骄傲,感觉脚下的土地真真实实属于自己。这样的满足也让他对可亲的邻居多了一分敬意,无论是住在哨所台阶附近洞里的土拨鼠一家,还是步道两旁拼命博取他注意的白翅岭雀和加州星鸦,他都抱持尊敬。

      维护脆弱的高山草原成了蓝迪的使命。当然,这和他小时候与父亲、哥哥一起爬山不无关系。只要有登山客放任骡子在管制草原吃草,或有不知情人士在草地而不是砾石地扎营,就好像亵渎了蓝迪的院子,玷污了他的教堂。

      蓝迪的直属长官迪克·麦克拉伦也是备受爱戴的巡山员,他提醒蓝迪一件事,蓝迪终其一生奉为圭臬:“教育大众好的方法不是开罚单,而是沟通。”因此,蓝迪会主动帮忙搬移位置不当的帐篷,在湿漉漉的草原捕捉不肯乖乖就范的骡子,并亲切解释新规定背后的道理;他有时对登山客说,有时对骡子说,逗对方开心。巨杉和国王峡谷流传着一则故事,有登山客将帐篷搭在一簇小花上,问蓝迪那种小花叫什么。蓝迪向对方道歉,说他只知道小花在书本里的名字,他不晓得要怎么问小花叫什么,但还是谢谢对方关心。从此以后,那位登山客搭帐篷之前一定会先检查地面。

      然而,勾动蓝迪心弦的不只是野花、青草和动物,还有花岗岩峰。无论清晨或傍晚,山峦散发如梦似幻的光芒,美得崇高、静谧、神秘,让蓝迪深深沉醉。秘密的步径隐匿在峭壁之间,不是为人所遗忘,就是从来不曾有人走过,不停呼唤着他。有一处岩隙让蓝迪连续观望了两个月,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决定一探究竟。他选了一个休假日,千辛万苦连爬带攀,总算来到岩隙,没想到里头别有洞天,竟然是一处隐蔽的盆地,周围巨石环抱,涓涓细水从岩石里汨汨渗出。

      蓝迪穿过岩隙,感觉高山正在与他分享一个绿色的秘密。他形容眼前的盆地是“这一带美丽的景致,或许因为它很纯粹,不曾有人践踏、不受限制、没有垃圾”。蓝迪沿着冰碛小湖的湖畔漫步,没有见到半点足迹,只有这个高度会有的野花吸收着土壤的养分,“小簇小簇生长在巨砾之间”,不用担心遭到登山客摘采蹂躏或被骡子吃掉。这里没有熏黑的土坑,也没有生锈的瓶瓶罐罐,只有草原上一处有人睡过压平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蓝迪觉得这里是一片沃土。远离尘嚣不只代表山野的过去,也象征他心目中山野的未来。

……

 

第四章  搜救 

 

      地图不能代表真实地域。

——阿尔弗雷德·柯齐布斯基,一九三一年

      湖区盆地……我觉得我能在此终老。

——蓝迪·摩根森,一九九五年

 

      午后,浅蓝天空飘着几绺细长的卷云,残留些许刚才雷雨的余韵。夕阳的火红与金黄色泽很快就会沾染浮云,并洒上环抱盆地的群峰。日暮为山峦添上了耀眼的光芒,让群山得以在人世间扬名。

      巡山员通常都很喜欢夕阳,有些人甚至会事先计划,在落日前赶到雄伟的花岗岩壁或面西的冰斗,观赏大自然的这出戏剧。然而,搜救蓝迪行动开始的那一天傍晚,所有人都无精打采,因为晚霞只是夜幕的序曲,宣告蓝迪失联届满四天,他又得撑过另一个寒夜,独自一人。

      所有人一抵达班奇湖哨所,寇夫曼就指示他们研读蓝迪的日志,寻找可能透露蓝迪行踪的蛛丝马迹。他们围坐在野餐桌前,找出蓝迪已经巡逻过的路段,向寇夫曼报告,由他负责记下线索。期间,寇夫曼不时向他们发问:蓝迪沿步道巡逻一天能走多远?不走步道呢?他喜欢在有遮蔽(如森林)的地方扎营,还是空旷处?他遇到难走的三级棱线会选择直接穿越,还是轻松一点绕远路?寇夫曼的问题让巡山员开始回想蓝迪的登山风格,理解他的想法,这有助于猜测他的行动。寇夫曼鼓励大家多动脑筋。“你们只要有人想起蓝迪在集训期间提过想去哪里巡逻,或想攀登哪座山峰,”他说,“就马上跟我说。”

      他们一边讨论,寇夫曼一边和留守总部的阿什用无线电联系,并在野餐桌的地图上用墨水笔标记出十六块区域,从A标示到P。区域之间以明显的地形地物为界,例如河川、棱线、步道、草原、山峰和隘口,总面积约二百平方千米。所有人都同意,蓝迪步行巡逻四天应该不出这个范围。

      此时此刻,一个孤身一人的登山客无意中来到了哨所。直升机刚刚起飞了。他对巡山员们招呼得十分不合时宜:“你们都在忙什么?”

      寇夫曼走到登山客身边。

      “我还记得当时寇夫曼吼道:‘这么吵真是对不起了,但我们的一个巡山员失踪了,他情况可能不妙。’”德奇回忆道,“我想他是不想让那人打扰正在全神贯注计划搜救的我们。但那个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反而放下了背包,好像想在我们这儿做客似的。他还跟寇夫曼问起哪里适合钓鱼,哪里有响尾蛇什么的。”

      这时,德奇站了起来,一开始只是想把寇夫曼“拯救出来”。但来到那个登山客身边时,“我失态了,有一点儿。”德奇说。他做出了很不符合自己性格的事情,把声音压低了八度,对那个登山客说:“你可能没听清他说的话。我们现在有紧!急!情!况!”说完他就转过了身子。

      “抱歉。”登山客一边说,一边回到了步道上。

      德奇回到野餐桌前,死死盯着地图。然而,二百平方千米实在太大了。德奇的反应很直接:“噢,可恶。”格拉邦说:“我们需要很多外援。”寇夫曼说:“支援很快就来了。”大家都觉得眼前的任务非常艰巨,因为通常只有飞机失事才需要这么大的搜寻范围,步行失踪的人只需要搜寻方圆几千米才对。

      地图上的搜救范围往往是漂亮的圆形或正方形,中间一个红色大叉,标示“受害人”后出现的地点。这种计算机画的搜救图虽然理想,放到山里却一点也不切实际。搜救区域其实和深山地形一样毫无章法,拼凑出来的线条歪七扭八,看起来就像四岁小孩的涂鸦。

      然而,就像四岁小孩看得出自己的涂鸦是犀牛或恐龙,巡山员也能从地图上读出墨水笔下的地形。不规则的弧形和曲线是棱线或冰斗,地形上下起伏;大片色块是河流切割出来的峡谷;盆地是变形虫状;卡特里吉溪溪谷犹如外张的手臂,穆洛布朗可峡谷则像弯曲的腿往南延伸。不过,这群巡山员担心的不是搜救区域的形状,而是它的大小和严峻的地势。这片土地就像随意拼凑起来的地形怪兽,能够吞噬人的性命。

      而这当然不是次。

      内华达山脉至今还有飞机和罹难机组员不见踪影,有的隔了几十年才被发现。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战”期间,美国四六一轰炸小队加紧训练,准备进驻欧洲战区,然而短短两周就有四架B24重型轰炸机因为冬季暴风而坠毁。政府发动大规模搜救,但没有找到半点残骸。其中一架轰炸机后出现的地点,位于拉斯维加斯与内华达山脉东侧山脚下的独立镇之间,飞机副驾驶是年仅二十四岁的少尉罗伯特·M.赫斯特。其后几年,罗伯特的父亲克林顿·赫斯特让这架飞机成为巨杉和国王峡谷巡山员之间流传的一则传奇。

      克林顿坚信轰炸机坠落在国王峡谷,他决心找到儿子的尸体,纪念他的英勇事迹,于是亲自上山寻找,年复一年,与志愿帮忙的人合作,努力不懈。可是,他找了整整十年还是毫无所获,没有半点证据支持他的想法。

      一九五九年,在山中地毯式寻找了十四年,克林顿因为心脏病与世长辞。来年七月,一名巡山员在勒空特峡谷附近的黑分水岭山区发现飞机残骸。这架轰炸机撞上三千八百一十米高的山峰当场爆炸,部分残骸落进湖水里。克林顿生前曾到离湖只有几千米的地方,后来这座湖被命名为“赫斯特湖”。

      后来,提到在高山中搜寻一个人是多么让人身心俱疲时,总会提到“赫斯特搜救人”。毕竟,那是一架二十一米长、银光闪闪的轰炸机,这样难以忽视的残骸,竟然十年半来都躲过了各种形式的侦查。

      不过,在公园的搜救历史上,那些失踪的步行人倒是只有一个没找到。他叫弗雷德·吉斯特,六十六岁的房地产估价人,来自圣路易斯奥比斯波。他就消失在帝王分水岭上班奇湖巡山员巡逻区的西南边界。后一次见到吉斯特的是他的同伴们,那天是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九日,地点是多尔蒂溪附近,潺潺的溪水正流向波光粼粼的落月湖。

      搜救行动一共出动了二十六名巡山员和来自全国的志愿者,边境巡逻队另外增援了五条搜救犬和追踪专家。在吉斯特失踪后的两天,大家开始行动了。这场搜寻十分细致,可能的区域中几乎每一块石头都被翻过。据说吉斯特骑着马,并不怎么擅长步行。所以搜寻的区域还算有限,大概只有四千八百多米。搜救时采用的是经典的“时间策略”,把区域划分为几个格子,分别由不同人带着搜救犬去每个地方找。意外事故报告上说,“没有发现一点失踪者的踪迹”。

      第七天,搜救行动宣布停止。就连在该区域拍摄的军队照片中也找不出蛛丝马迹。此后的十多年,弗雷德·吉斯特的命运一直是个谜,直到登山客在多尔蒂溪找到了他的头骨。但这些登山客完全不知道背后的故事,就把头骨放在了辛普森草原巡山员哨所门前的阶梯上,还附了一张手绘的地图,标明发现头骨的地点。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们竟然将头骨命名为“弗雷德”。

      比起“赫斯特坠机事件”,对吉斯特失败的搜救大概更为鲜明地表明,这些连绵的群山要完全隐藏一个人是多么容易,隐藏到训练有素、人手充足的搜救队即使是一寸一寸地找,也空手而返。不过,吉斯特和蓝迪之间却有着一个根本的不同。吉斯特只是普通的游客,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应对冰冷刺骨的寒夜。据说,他连睡袋都没带。

      而蓝迪呢,不但身体健康、经验丰富,而且身上携带了很多求生工具,也有相应的应用知识。他只需要坚持住,等着搜救队员们在这二百〇七平方千米的搜寻范围里找到他。毫无疑问,对他的搜救就是所谓的“大海捞针”。但世事变迁,现代的搜救技术也有了改变和进步。

      到了一九七六年,美国空军中校罗伯特·麦森提出安排地面搜救区域先后顺序的全新方法。他的创见先在春季号的《搜救杂志》发表,后来又被称为“麦森法”或“麦森共识”,主要灵感来自于美国海军行动评估小组的B.O.库普曼。库普曼于“二战”期间发展出一套数学方法,可在汪洋大海中定位敌军潜艇,成效卓著。许多人认为,库普曼和他的小组成员是美军在大西洋战胜德军的主要功臣。

      麦森共识一直是专业人员喜欢的搜救策略,寇夫曼也不例外。他担任搜救蓝迪的指挥者,自然决定采用麦森共识。

      麦森认为,执行搜救任务时,首先要将所有认识失踪者或当地地形的人集合起来,因为他们才是“知道多、有经验的人”。在这次行动中,这些人就是熟悉蓝迪和内华达山脉的巡山员。寇夫曼尽可能征询有关蓝迪和地形的信息之后,将搜救范围划分成大小适中的区块,然后采取匿名投票,由巡山员替每一个区块打分数,分数越高表示巡山员认为蓝迪越可能在该区块出现,越低则越不可能。麦森指出,投票“好是匿名,因为这样一来就算平常很少发言的人,也不会因为怕被别人抢走麦克风而保持沉默”。

      虽然寇夫曼才是行动指挥者,而且很清楚麦森共识的原理,但其他巡山员也都晓得运作流程,因此讲起话来都是术语。例如“发现率”是失踪者在该区出现的概率,“界外率”表示蓝迪不在预定搜救范围内的可能性。

      巡山员写下十六个区块的发现率,加上界外率之后,总值必须是一百,而且不能有任何区块写零,因为这表示你认为蓝迪不在该区块,这是不可能的。麦森在论文中警告读者,面对未知绝不能这么乐观:“你要是知道生还者在哪里,那还要搜救干吗?!”

      麦森这套数学搜救法则的核心精神就是:任何信息都不放过,广纳意见,依赖常识,拼命挖掘线索,挖、挖、挖。

      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寇夫曼的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就是好的证明。

      蓝迪在日志里记载,他两次沿着缪尔步道往南走到屏秀隘口,一次登顶,一次翻越山头到伍兹溪。他们根据蓝迪的工作习惯推论,他应该不      可能再走这条路线,也就是不会再走缪尔步道,或走山野小径往南与步道会合。

      另一方面,蓝迪还没巡查湖区盆地。德奇、莱尼斯和格拉邦都说湖区是蓝迪的圣地。他也还没走过上盆地区的山野小径和班奇湖步道以北的僻静湖泊,如哑铃湖群和马瑞安湖。几位巡山员顺着这条思路,开始猜测蓝迪三四天脚程可能跋涉的距离和位置。

      搜集信息花了几小时,但投票只用了二十分钟。湖区盆地(F区)果然获得共识,发现率,百分之二十六点二。其次是马瑞安湖和附近的冰斗(G区),百分之十九点二。界外率得分的区域多半发现率,只有德奇例外,他打的界外率分数比其他人明显高出一截。寇夫曼因此问他:“你觉得蓝迪可能离开园区了,为什么?”

      “我对寇夫曼说,蓝迪的生活一团混乱,”德奇说,“不过莱尼斯坐在旁边,所以我没有讲得很详细。”他也没有对其他人说,他心里有个很微弱但很确定的想法,那就是他的好友可能选了一个特别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

      寇夫曼宣布解散,明早集合。巡山员各自回到休息地点,德奇却偷偷溜到哨所前,蓝迪的字条还钉在帆布帘上。他在纸上写的是六月,其实应该是七月。其他人都认为那只不过是笔误,德奇却一直觉得那是蓝迪泄露了自己的心思。他在心里骂自己胡思乱想,一边将帐篷门帘推开。蓝迪的小窝依然简朴。“蓝迪从来不贴照片或挂帘幔,以便让哨所看起来更像家一点,”德奇说,“永远是简单的基地营。”

      德奇的头灯很快就找到了目标,一只小的铁置物盒。他知道蓝迪都把手枪收在盒里。盒子果然上了锁,但他还是拉一下试试运气。没用。他将目光转到蓝迪的野战桌,也就是一只军绿色的长方形木箱,两头各有一个皮制把手。正面是一排抽屉和小方格,顶上是磨得光滑的桌面,折叠起来成为置物空间,里面果然放了蓝迪的作品:全新的《国家公园署执法政策与指导原则(第九版)》、厚达几厘米的山野政策(蓝迪几乎倒背如流,因为十年来其内容大同小异)、紧急医疗技能复习手册、一沓嘉奖单,还有近刚公布但尚未执行的《草原管理方案》。这本册子是巡山员集训时发的,上头摆了一支笔,蓝迪在内页做了笔记和建议。

      “他还没写完,”德奇说,“这表示蓝迪打算回来。”发现这点之后,心情疲惫的他就回自己帐篷休息了。

      入夜之后,寇夫曼继续拟定搜救计划。阿什是他山下的接应人,他将“麦森共识”做好的结果和其他事项一一转告对方。

      阿什和另一个巡山员斯科特·瓦内克在国王峡谷消防局临时组织了一个“事件指挥站”。他们把一间宿舍改成了策划室,并开始联系各种紧急事件回应团体。这是一个成员众多的网络,其中包括加州警犬搜救协会和大州内不同郡县的志愿搜救团体。军方和州级的高速公路巡逻队整装待命,以便应对可能的空中支援和人员需求。需要的人员就是那些有专业徒步远足技能的人。寇夫曼与阿什通话时,将这一点表达得非常清楚: “搜救地区形势复杂、危机四伏,很多地方看似无路可走。”而阿什也回答说,他“求质不求量”,言下之意就是“我们不想转头又去救搜救人员”。

      阿什花了几分钟时间打开计算机辅助搜救数据交换系统,准备存取数据。这套系统使用现代的搜寻理论和语法,可以简化计算流程,以利于紧急搜救任务的进行。无论再大的搜救面积和行动,只要将数据输入交换系统,根据数据和区块建文件,很快就能理出头绪。计算机打印出来的数据提供初步讯息,包括各区块的建议搜查方式(如空中、步行或猎犬等)和搜救人员评估该区块的清查程度。搜救指挥者(也就是寇夫曼)可以运用这套方法掌握搜救行动的进度,只要确定某一区块已经清查完毕,就可以下令收队。

      当然,这样的做法是假定失踪者不会移动、不会返回已经清查的区域,因为山野求生课程经常告诫登山客,遇到状况时好“按兵不动”。另外一个问题是搜救行动通常只针对地面区域,不包括水下、地底和山崩活埋。蓝迪失踪的搜救面积非常惊人,只有两个区块不到两平方千米,大部分都在八平方千米左右,还有一块超过二十八平方千米,要做地毯式搜索非常困难。更麻烦的是山里河川密布,汇入千百个湖泊,几乎每座山峰都发生过落石或雪崩,很可能活埋或盖住受伤的失踪者。

      因此,蓝迪很可能离大声叫喊的搜救队不远,却不会为人所发现。当然,搜救队可以带猎犬,但要是蓝迪位于下风处,狗就闻不到他的气味。一位负责带领猎犬的搜救队员说,在内华达山脉搜救就好像“浑水摸鱼”一样。不过,这些想法都还没考虑到一个可能。

      要是蓝迪不想被找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