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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读

 

亚历克斯·尼文 撰

 

 

“亲爱的马克”,我在2010年1月给一个不曾谋面的人发的一封电子邮件的开头这样写道:

 

上周我读了你的《资本主义现实主义》一书,那感觉就像是在水下待了很久之后——上来透了口气。我想从心底感谢你如此雄辩地说出了差不多该说的一切,并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给了我希望的理由。

 

现在,十多年后回头再读这些话,我为邮件的措辞略感尴尬,但对于其中的情感,我一点儿也不尴尬。当时,在经历了多次丧亲引发的长期后青春期危机之后,我刚受到音乐产业的迎头痛击。我想,我抑郁了——在二十五六岁的人生低谷时期,我想不通为什么21世纪就连基本的工作、社交和私人生活,看起来都是那么地难,那么地让人无力,让人觉得活着了无生趣。

对我来说——以及,对当时和自那时起处境相似的其他许多人来说——与《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相遇真的就像是浮出水面(surfacing,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1972年令人难忘的小说的书名和中心主题来说——这部小说对马克来说是一个堪称正典的文本)。在一个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认为你的情绪健康始于并终于你自己的个人心理戏剧的社会中,也许,马克的书做的一件最简单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指出,没准儿,精神上的痛苦也和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的结构性缺陷有关。换句话说,在没完没了地宣扬我们所有人最终都得靠自己的政治系统运作得最为激烈的时刻,《资本主义现实主义》宣告,我们都在一起受苦——更加给人希望的是,如果我们意识到这点,并以某种方式把我们受的各种苦联系起来,那么我们就在做这样一件事情,即在发动有组织的抵抗上迈出了第一步。而到21世纪头十年就要过去之时,我们看起来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忘记了这件事情。

这首先也是伴随《资本主义现实主义》而来的至关重要的、近乎神赐的信息,它是于2009年最后几周,新的动荡十年的前夕出版的简短、尖锐、爆炸性的文本。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无论可能蕴含什么微妙的政治和理论色彩,这都是一本呼吁人们携手合作的书。

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什么,虽然我胆怯,虽然我事实上通常并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在2010年初给它的作者发了一封简短的感谢信,并在次日收到了他简短而充满鼓励的回信(在帮助青年作家这件事情上,马克是出了名的慷慨,他从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和支持。在此必须指出,他有时甚至因此牺牲了自己的工作时间和健康)。这也是为什么《资本主义现实主义》会成为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乃至迄今为止影响最大的政治文本之一……

 

反身性无能与止动

 

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先辈们形成对照的是,今天,英国学生看起来脱离了政治。法国学生还会上街抗议新自由主义,英国学生——相比之下,他们的处境糟糕得无以复加——则似乎打算听天由命。但我想说,这种听天由命既不是冷漠也不是犬儒,而是反身性无能(reflexive impotence)。他们知道情况不妙,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但那个“知道”,那个反身性,不是对已经存在的事态的被动观察。它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

反身性无能可以说是存在于英国年轻人里的一种心照不宣的世界观,它与各种广泛的病态相关。我工作时接触到的许多青少年都有精神健康问题或学习障碍。抑郁症流行。它是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治疗得最多的状况,其患者的年龄也越来越小。患有某种阅读障碍的学生的数量也很惊人。不夸张地说,如今,在晚期资本主义的英国,但凡是青少年,都可能患有某种病。这种病态化已经排除了一切政治化的可能。通过把这些问题私人化——把它们当作只是由个体神经系统的化学失衡和/或其家庭背景引发的疾病来治疗——一切关于社会系统因果关系的问题都被排除了。

我遇到的许多青少年学生看起来处于一种我所谓的“抑郁的快乐”(depressive hedonia)状态。抑郁通常被归为一种快乐缺失状态,但我所说的状况,与其说是在获得快乐上的无能,不如说更多地是在做追求快乐之外的一切事情上的无能。处于这种状况的人会觉得“缺了什么”——但不理解这个神秘、缺失的乐子只能在快乐原则之外获得。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学生的结构位置不明确造成的后果,他们搁浅在作为“规训制度的主体”的旧角色和作为“服务的消费者”的新身份之间。德勒兹在其至关重要的文章《关于控制社会的后记》中区分了福柯描述的规训社会和新的控制社会。规训社会是围绕工厂、学校和监狱的封闭空间组织起来的,而在控制社会中,所有制度都内嵌于一个分散的公司。

…………

走进我任教的学院的几乎任何一间课堂,你马上就会意识到,你处在一个后规训框架之中。福柯花了很大力气来列举权力通过强迫人们摆出严格的身体姿势来建立规训的方式。但在我们学院的课堂上,你会发现学生趴在桌子上,几乎一刻也不停地说话,不断地吃零食(有时甚至还会吃正餐)。

……要求学生阅读一两句话以上的内容,很多人——我要提醒你,这些可都是达到中等教育高级水平(Alevel)的学生——就会抗议说他们做不到。教师最经常听到的抱怨是太无聊了。这里,被认为“无聊”的,与其说是书面材料的内容,不如说是阅读活动本身。这里,我们面对的不只是由来已久的懒散,更是后读写时代“太过迷醉以至于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新肉体”和正在衰亡的规训系统的限制、集中注意力的逻辑之间的不匹配。无聊仅仅意味着脱离了短信、YouTube和快餐的交际感官刺激矩阵;被短暂地剥夺了源源不断的、对需求的甜蜜满足。一些学生想要理解尼采,就像想吃汉堡一样;他们不能理解——而消费者系统又鼓励了这种误解——的是,难啃的、晦涩的正是尼采。

……如今,我们在课堂上面对的,是在非历史、反记忆的瞬变文化(blip culture)中长大的一代,对他们来说,时间永远是已经切好的数字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