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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性已通

 

经常看到有人讨论,黛玉和宝钗,谁更值得娶。每每看到,总是气闷,好像看到有人鄙薄一朵玫瑰不到二两,或者夸耀一朵牡丹足有半斤重。

《红楼》里人物的价值,向来不在身份。不然贾雨村、王子腾就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然而,书的主角却是宝黛。从世俗眼光看,这两个人几乎毫无可取之处。书中批宝玉的《西江月》说得明白:“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于仕途经济中,百无一用。整天厮混内帏,要吃丫头嘴上的胭脂,一点刚性没有,毛丫头的气都受得——放在今天,也不太容易被人接受。黛玉也是,所谓妇女传统美德的德言容功,似乎都不无可议。“德”无规劝之功,“言”有刻薄之讥。“容”么,虽然书上说她“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但多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王夫人等人其实并不待见这一款。“功”,半年做不成一个香袋,也很废柴。身子骨又那么弱,薄命早夭,简直是福寿之人避之不及的晦气。然而,还是有那么多人喜

欢他们,每每洒一掬同情之泪,唏嘘不已。为什么呢?

书上开篇那块石头,虽然被称为“蠢物”,或“自恨粗蠢”,但初次亮相时,却分明说它“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灵性”二字,正是宝黛与其他人判然分别之处。宝玉歪批南华时,曾写下“灰黛玉之灵窍”的句子,可谓深知黛玉。人为万物之长,正因为这一点灵性不灭。于万千繁华里,独独能领悟到“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是黛玉的灵性。听了黛玉之歌,独独能领悟到“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是宝玉的灵性。宝玉其时并不知黛玉前晚的委屈,黛玉其时也并不知宝玉的悲伤,但两人何尝不是一点灵犀,澈然贯通,所以旋即和好。而几百年后,仍能从上述文字里,一眼看出两人的灵性,并被深深打动,又何尝不是读书者的灵性。灵性相通,无关时空。

这不是一部治国理政的书,也不是一部经世致用的书。不是厚黑学,不是成功学。它是一部灵性之书,讲的是人生美学。这是《红楼》最不同于其他小说的地方。所以,看到有人谈论宝钗成为宝二奶奶,就是成功上位,真是无言以对。婚姻,只不过是一种社会捆绑形式罢了。宝钗即使和宝玉成亲,她和宝玉之间,也永远无法拥有宝黛曾经的心灵交融。宝黛一起经历过的种种灵魂悸动,也永远不会被人取代,那是他们各自私人的生命体验。宝钗的价值,当然也不应该是取代谁,而是活出自己的灵性。

宝钗好不好?当然好,好到几乎完美。《红楼》虽然写的是十五六岁少年的情事,但它是作者中年时期的作品,是一位历尽波澜的中年人,回望当年的心灵记录。他已经洞察人情,不再需要通过贬损别人来证明自己当初选择的正当性,所以他把宝钗写得非常好。然而,灵性并不曾相通,奈何?他也不明白宝玉为什么会选择黛玉,只好编造了一个“木石前盟”的故事,这相当于没有解释。

谁又能说清自己的爱情。

 

 

《红楼梦》的“原著”

 

《红楼梦》的作者与版本,在初来乍到者眼里,堪称一笔糊涂账,虽然二百多年来,好事者、红学家条分缕析、爬梳剔抉、钩沉索隐,已经取得了很多可观成果,比如曹雪芹家世、脂评本系列、程高续作等等,但指望初学者一时半会儿就全搞清楚,是不现实的。

简而言之,《红楼梦》,目前,只有不同时间、不同抄手和评阅者留下的不同手抄本,和根据不同抄本校订百衲而成的不同活字、铅字印刷本,这些不同版本之间,文字、回目甚至篇幅都各有不同,情节、人物自然也有出入。可以这样说,真正的出自原作者之手的定本“原著”,书店里是不存在的。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也只拥有部分版权而已,因为有人认为,曹公也是有所本,并非平地起高楼。而后来的抄写手、批阅者、出版者,有意无意,也都夹带了自己的私货。至于更后起的戏剧、影视等改编作品,是否“忠实原著”,只能凭心问口、凭口问心、凭老百姓口碑了。

但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这种情形,开始也许可以暂时忽略。因为,任何一个版本,都只是通往《红楼梦》恢弘世界的一个小小入口而已。像逛公园一样,从哪个入口进去,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举世无双、奇绝千古的巨大迷宫花园里,你看到了什么,听闻了什么,体会了什么,感悟了什么。所以,选择大出版社的通行一百二十回本,虽然算不上什么“精致的淘气”,但简便轻捷,不失为取巧的好办法——只要不是刻意拿来当作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的护身符。

既入园门,千叶千花,花各入眼。感觉平平,不能终卷,掷而不读,也是常有的事情。认为是“一本坏书”的,也不乏其人。清朝有个毛庆臻,不仅在想象中把曹雪芹打入地狱,还郑重建议,出口《红楼梦》到外国,去毒害他们的青少年,充当坚船利炮,替国人报鸦片输入之仇。

当然也有另一群人,领略到风光旖旎,不免继续前行,终于曲径探幽,渐行渐远,沉湎其中,乐而忘返。我一厢情愿地相信,这样的“红迷”大有人在。这些文字就是写给这些人看的。

这些人有共同的特征,很容易从人群中辨认,比如: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把《红楼梦》堆在床头,随手翻开,不拘第几页,都可以读下去,却不介意什么地方能停下来。随口说出书中的句子,只是小儿科。平儿戴什么镯子、莺儿干娘是谁、妙玉用什么坛子、莲花儿找谁炖鸡蛋、夏婆子的外孙女在哪里当差,都是茫茫人海中同类相呼的再寻常不过的切口。至于那些不靠计算机的统计数据,单从文字就能嗅出来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同的人,更堪称“红迷”中的可造之材。

多读几遍,难免还会疑窦丛生,贾琏、宝玉为什么都是二爷?怀古诗的谜底是什么?挂有美人图的小书房叫什么名字?判词到底怎么解?无数的牛角尖儿与死胡同……不待爹娘打骂、师傅支使,好奇心就会鼓动得睡不着觉,上穷碧落下黄泉,去搜去查,这时候,脂砚、畸笏叟、庚辰本、己卯、甲戌、列藏自然就会跳进你的眼睛。读得越多,也就越来越接近“原著”,接近那个在悼红轩中涂写“满纸荒唐言”的人。——当然,仅仅是接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