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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清谈的历史充满天才与狂士,管辂于其中称得上“平平无奇”。但管辂评价大名鼎鼎的何晏,只认为何口才不错但思想未必深邃,结合管辂的“副业”和为人,也许就可以理解他为何不太看得上何晏谈易了。

——编者按

 

谈《易》:服膺圣人之教,象数与义理兼通

 

现存正始年间谈《易》资料最多最详者,不是王弼、何晏,也不是某一文化世家的《易》学家,倒是被看作术士的管辂。管辂太幸运了。他先前在冀州谈《易》(详见第二章“魏初清谈述论”),后来大概在正始六年之后,经友人赵孔曜的推荐,大得冀州刺史裴徽的赏识。曾在京师洛阳经常主持清谈的裴徽,外任冀州刺史,一时找不到可以共谈的异才,未免觉得郁闷,思量回京师,好继续与一流的清言家共谈玄虚。想不到草野之地还有像管辂那样的英才,大喜过望,日夜与之清谈。

正始九年十月,管辂举为秀才,告别裴徽,前往洛阳。裴徽告诫辂:“何、邓二尚书,有经国才略,于物理无不精也。何尚书神明精微,言皆巧妙,巧妙之志,殆破秋毫,君当慎之!自言不解《易》九事,必当以相问。比至洛,宜善精其理也。”(《三国志·魏志·管辂传》裴注引《辂别传》,页 819)据裴徽之言,徽在洛阳必同何晏谈《易》,也谈《庄》《老》。否则,不会准确评价何晏“神明精微,言皆巧妙”的优长,也不会知晓何晏“自言不解《易》九事”,并预言管辂此去洛阳,何晏必以《易》九事相问。

管辂从未与何晏共谈过,经裴徽的介绍,他评论何晏谈《易》“未入于神”,说:“何若巧妙,以攻难之才,游形之表,未入于神。夫入神者,当步天元,推阴阳,探玄虚,极幽明,然后览道无穷,未暇细言。若欲差次老、庄而参爻象,爱微辩而兴浮藻,可谓射侯之巧,非能破秋毫之妙也。若九事皆至义者,不足劳思也。若阴阳者,精之以久……”(《三国志》,页 819、820)裴徽称赞何晏“神明精微,言皆巧妙”,是指思维及心思精深细微,谈辞巧妙,义理和言辞二者皆优。管辂则完全不以裴徽所言为然,以为何晏的巧妙,不过是攻难之才。言外之意,何晏不是自创新义的异才,不过游辞于形体之表,未入于阴阳变化的神妙境界。何谓神?《易·系辞上》说:“阴阳不测之谓神。”韩康伯注:“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者也。”何谓“入神”?管辂解释说:“测算岁时的运行,推究阴阳变化,探求玄虚之道,穷究有形与无形,然后观览道之无穷,何有空闲说一些意义不大的言辞?如果想以分别老、庄的次序而领悟爻象,喜欢小辩论而兴浮浅的辞藻,可以说这是用箭射靶,并不是破秋毫之妙。”正始之初,何晏的清谈雅论,为世人一致宗仰,以致曹羲赞叹“妙哉!何平叔之论道尽其理矣”,现在竟然被管辂批评得一无是处。

正始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管辂为何晏所请,果然共同谈《易》九事。九事既明,何晏对管辂说:“听闻君蓍爻神妙,试为作一卦,知位至三公不?”又请管辂解梦:“连梦见青蝇数十头,来在鼻上,驱之不肯去,有何意故?”管辂用元凯辅弼重华(舜)、周公之翼成王的故事,以为这是“履道休应”—履道而行,好事相应,非是卦爻所明示的。言外之意,是以圣道警示何晏。《辂别传》说:管辂“常谓忠孝信义,人之根本,不可不厚。廉介细直,士之浮饰,不足为务也……其事父母孝笃、兄弟顺爱、士友,皆仁和发中,终无所阙”。管辂服膺儒家圣人之教,劝勉何晏“履道休应”,告诫何:“今君侯位重山岳,势若雷电,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殆非小心翼翼,多福之仁。”又解何晏鼻上青蝇,驱之不去之梦,推究爻象立义,希望何“上追文王六爻之旨,下思尼父彖象之义,然后三公可决,青蝇可驱也”。管辂据爻象以卜吉凶,说明其《易》学,仍属汉《易》象数一派。邓飏因之微讽管辂乃“老生之常谭”。(上见《三国志·魏志·管辂传》,页 820)

《辂别传》又记邓飏问管辂:“君见谓善《易》,而语不及《易》中辞义,何故也?”辂答之曰:“夫善《易》者不论《易》也。”晏含笑而赞之:“可谓要言不烦也。”因请辂为卦,云云。“善《易》者不论《易》”,意思是注重《易》理,不可仅游于爻象之表,应合道入神,其意与玄学家的“得意忘言”之意相同。

“善《易》者不论《易》”一句,对于评价管辂的《易》学,十分重要。不可以因管辂精于爻象占卜,认为他纯属《易》学象数派。其实,管辂《易》学既重爻象,亦重《易》义,例如《辂别传》记辂与安平太守王基论《易》道说:“苟非性与天道,何由背爻象而任胸心者乎?夫万物之化,无有常形;人之变异,无有常体。或大为小,或小为大,固无优劣。夫万物之化,一例之道也。”以为性与天道,正是察爻象而得的主旨。换言之,不能背离爻象而任意谈论性与天道。至于管辂论万物之化,无有常形;人之变化,无有常体,显然是超越了固定的爻象,忘象得意,一律归之于道,更是非常精辟的见解。

《辂别传》所记裴徽与管辂共论何晏之才及清谈的特点,是了解正始清谈人物优劣长短的重要史料。裴使君问:“何平叔一代才名,其实如何?”辂说:“其才若盆盎之水,所见者清,所不见者浊。神在广博,志不务学,弗能成才。欲以盆盎之水,求一山之形,形不可得,则智由此惑。故说《老》《庄》则巧而多华,说《易》生义则美而多伪。华则道浮,伪则神虚。得上才则浅而流绝,得中才则游精而独出。辂以为少功之才也。”裴使君说:“诚如来论,吾数与平叔共说《老》《庄》及《易》,常觉其辞妙于理,不能折之。又时人吸习,皆归服之焉。益令不了,相见得清言,然后灼灼耳。”管辂以盆盎之水,喻何晏之才。“所见者清”,谓论有形为清;“不见者浊”,谓论无形则浊。这二句即批评何晏之才,“游形之表,未入于神”之意,以为何晏不是大才,不广博,不务学。后面又指出何晏说《老》《庄》《易》的短处是“巧而多华”“美而多伪”,结果“道浮”“神虚”,乃是“少功之才”。裴徽同意管辂的评价,并指出何晏清谈“辞妙于理,不能折之”,也就是言辞巧妙、华美,而析理不足。

大约管辂与何晏谈《易》后不久,过魏郡太守钟毓,共论《易》义。《辂别传》说:“魏郡太守钟毓,清逸有才,难辂《易》二十余事,自以为难之至精也。辂寻声投响,言无留滞,分张爻象,义皆殊妙,毓即谢辂。”不知钟毓以《易》中二十余事难辂的详情,所知者钟毓虽竭尽其才,以为自己的问难已是精妙之极了,想不到管辂有问即答,有疑即解,势如破竹,义皆殊妙。钟毓自称不如,甘拜下风。

《辂别传》又记石苞与管辂相见,辂为苞论数:“夫物不精不为神,数不妙不为术。故精者神之所合,妙者智之所遇。合之几微,可以性通,难以言论。是故鲁班不能说其手,离朱不能说其目,非言之难。孔子曰,书不尽言,言之细也;言不尽意,意之微也。斯皆神妙之谓也……”这里的数,指术数,如卜蓍之类。神妙之数,可以通道,难以言论。故管辂引孔子所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旨在说明术数的神妙,是可以与道相通,难以言论的。上文说,管辂论《易》与得意忘言之说相通,这里管辂论数,又得一印证。

《魏志·管辂传》及辂弟管辰所撰的《辂别传》,详细记载了管辂始自十五岁至正始之末三十年间的读《易》、占卜、谈《易》的经历,据此可以考见管辂本人的《易》学之精、术数之神,同时也可了解他与当时善《易》者谈《易》的具体场景,对于理解汉魏之际《易》学的发展与派别特别有意义。关于管辂先前在冀州谈《易》,上章已详述,以下论管辂在正始年间谈《易》的几个问题。

(一)管辂为主的谈《易》群。《辂别传》说:裴徽、何晏、第四章正始之音(下)

邓飏及乡里刘太常颍川兄弟,五人认为管辂禀受天才,明阴阳之道,吉凶之情,倘若学到他的法门,也能够像他一样,不是很难的事,平常皆服贴管辂的《易》学。管辂则自称与裴徽等五人一起清谈,使人精神清发,夜里也无睡意。与五君之外的人共谈,白天也想睡觉。可见五君入管辂法眼,其余不足数。而《魏志·管辂传》记辂与何、邓二尚书清谈,说后者是“与死人语”。又《辂别传》记辂称何、邓是“鬼躁”“鬼幽”。一面说与五君清谈使人精神清发,一面又说何、邓二人的谈论是“死人语”,显然是矛盾的。或许何、邓被司马氏诛杀后,忠于司马氏的史家曾展开过一轮对失败者的“污名化”运动,肆意贬损何晏及邓飏等忠魏的名士。历史的真实不当如此。

(二)汉末,谈《易》风气已经相当普遍,谈《老》《庄》则稍后。正始时,谈论“三玄”已成常态。夏侯玄作《本玄论》,何晏注《老子》,作《无名论》,可能在正始之前。若这个判断成立,则称魏明帝末年,已经开始谈《老》,恐怕与事实相近。王弼弱冠诣裴徽,两人谈“无”及《老》《庄》,证明正始之初,《老》《庄》进入谈席。《辂别传》载:管辂在裴徽面前评价何晏清谈,“故说《老》《庄》则巧而伪”,云云。裴徽同意管辂的看法,说:“吾数与平叔共说《老》《庄》及《易》。”说明至迟在正始之初,管辂、裴徽、何晏等已经经常清谈“三玄”了。

(三)管辂的《易》学造诣。管辂属于魏国著名的术士,他的《易》学与王弼、何晏不一样。后者为玄学家,其《易》学摈弃爻象,专重义理。管辂《易》学,宗尚京房《易》,“明《周易》、仰观、风角、占相之道”(《辂别传》)。《周易》本来就是卜蓍之书,管辂精《易》之爻象,以占吉凶,自是分内之事,题中之义。但他的《易》学又高于一般的占卜之术,能够从爻象出发,进而探究性与天道。故管辂《易》学虽属汉《易》的象数学派,但又超越爻象,兼善《易》义。他以为何晏谈《易》,“游形于表,未入于神”,即停留在有形之表,尚未达到道之神妙之境。何晏不明《易》之九事,辂为之指明;钟毓难辂二十余事,自以为所难至精,辂寻声即答,钟叹息不如。证明管辂爻象与《易》义兼精,为魏代一流《易》学家;也说明汉末以后的《易》学,虽有象数、义理两派之区别,但二者可以相通,可以兼善,并非水火不容,非此即彼。

 

——选自龚斌《魏晋清谈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