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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将抵达  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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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笑笑挣扎着醒来。

天花板是陌生的,被子是陌生的,枕头和床都不舒服,一股狰狞气从胆缝儿蹿到鼻尖,闻一闻胃都要缩起来。她打了个激灵,手脚反而摊在床上,像晒干的海星。无所谓了,已经身处险境好些天了。她想再度入睡,之前的十几小时里她屡次这样,此刻却无法做到。新年头一天,对她而言什么都没有改变。

吐掉漱口水,笑笑望向镜中的自己,想着昨夜村头的寥落烟花。这只是元旦,到农历新年时,烟花应能盛放。上海一般见不着,上次见时,镜中人还是孩子,在和平饭店吃过年夜饭,听过老年爵士乐队爷叔们的演奏,去外滩赏过灯吹过江风,回家走延安路高架,恰逢烟花升起,一车人哇塞叫出来,妈妈摇下车窗,清冷空气里年味涌动,一团一团颜色闪着光砰砰砰砰炸,在极远方在极近处在任何想象得到或想象不到的地方,车呼呼呼向前开,仿佛在摇曳群星间开上了一条天路。

笑笑故意念起些好事情,来给自己的二〇二〇开个年,但记忆不受控制,调动出来的开遍了天的花火一晃就不见了,只剩下漆黑天幕,当初压根儿没注意过的背景,此时密密沉沉看不透。说看不透也是不想看,那儿是黑洞洞的嘴,往什么地方看都是张大的嘴,一口一口把她围逼住。这嘴还没真正显形,蒙了层油皮候在天外一寸,只需轻轻一戳,“嗖”,她就被吸进去了。不,她不要那样的结果,不能混作胃袋里的骨肉血渣,在那之前她得死!

镜中人仓皇无依,笑笑抚摸面颊,却触上冰冷镜面。她振作起来往脸上拍爽肤水,涂精华和润肤霜,用气垫打个底,画好眉毛抹上润唇膏,最后把头发绾成髻。做完这些,笑笑感到新年真正开始了。此时标准意义上的一天已经过半,白昼正由盛转衰,纷乱飞舞的问题碎片咔嚓咔嚓合拢成一张完整的生活版图。她感到沮丧,并且有一瞬间期待夜晚和睡梦的再次来临。

笑笑用胶囊机做了杯咖啡,倒不饿,也许是睡过了点的缘故。没有新邮件,她坐上窗边摇椅开始回复微信,足足一千多条未读。新年祝福占了一部分,因为很少设置群消息免打扰的缘故,所以日常早晨都会有几百条未读,她不想错过任何一条可能有用的消息。每个人都是资源,她在都柏林参加圣三一大学的学生联谊时就深刻明白了这一点。

笑笑迅速读完群消息,然后开始回祝福。她看人下菜碟,不说样子话,再聊几句工作或生活。有些人她反而搁着,输入栏打一个空格前置对话框,提醒自己稍晚再回。可能是晚上,甚至是明天。千篇一律的节日祝福堵塞信道,适当的错峰是额外的人际机会。

家族小群里满是红包和特意圈她的祝福,她塞了个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大红包,附言感谢家人信任,想了想又写上今年的目标——不少于百分之十五。EMBA同学大群里她不说话,只发几个真人飞吻比心动图(她做了套自拍表情包),今年一起更美更强。投资人小群里她多讲了几句市场判断:影视到头了,地产风险开始上升,新消费值得关注,医药和养老领域前景非常好,虽然主要精力放在二级市场,但也关注着几个新消费项目,时机成熟再细说。马上有人问具体什么赛道,她答饮品、咖啡,然后发了个“只能说到这里”的动图。另一人说好赛道啊,多弄个小基金分分钟,只要能投进去,她说跟定大佬是能喝口汤的。又有人赞说还是Stephanie人脉广长袖善舞,她回以嫣然一笑。群里大哥开口,说还闭着关吗,都几天没见你发朋友圈了,她说找了个清静地方待几天理理今年的思路,妆都不化发不出美照了呀,大哥说想看,然后群里开始接龙,笑笑没办法,走去卫生间在梳妆镜上噘嘴一吻,人站出镜外单拍了唇印,审过照片,袖子卷过肘,勾手重拍一张露肤版,背景杂物打了马赛克发进群里。

做完这些笑笑活泛许多,死什么死啊,辛苦了多少站路才走到今天,家里衣帽间那一排排包,尤其排头四个Birkin正踮着脚在给她鼓劲,还有左一杆子香奈儿粗花呢右一杆子MaxMara羊绒大衣,连同装着它们的小两百平两室两厅独居公寓,车库里的红宝石色911,齐齐探出小爪子钩住她,提醒彼此间有羁绊着呢。当然了,毫无疑问的,板上钉钉她得要捍卫它们!

借着略好起来的心情,她查了自己的美国融资账户,她看多医药,重仓了一个产品,可才几天工夫,融资标的浮亏三十万美金。相对总值来说,亏这点不算亏,但她本指望挣到钱填坑的。看错了吗?要认亏反手融券做空吗?这念头闪一闪就在无力感中化掉了,奇迹不会从天而降。

她乘着滑落的情绪去看了眼嫌疑人的微信,倒还没动静,也没发新朋友圈。可能是时差的关系。

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周前,她尚在犹豫到底该去夏威夷冲浪还是参加一堆新年活动,状况突发。她六神无主,既无出游兴致,对原本左右逢源的party也疑惧丛生,只想找个洞藏着。于是她躲到这里,一间新年也只有她一个客人的小民宿。这儿到县城要走二十多里泥泞老路,县城到吕梁又是一百里,吕梁机场几乎都是支线,航班极少,也没通高铁,不管铁路公路都得再花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太原。如此舟车辗转,让这里压根儿成不了旅行目的地,又不是来吃苦扶贫。

民宿其实是个旧屋改造节目的合作项目,危房重建成清水泥结合传统红砖土墙的宅院,还铺上了地暖。笑笑曾在公众号里见过介绍,屋主是个带着小孙儿的爷爷,打算把空着的房间拿出来外租,要打造一个“远离尘世的桃花源”。当时笑笑查过位置,太原她都没去过,吕梁更是听都没听说过,“桃花源”甚至不在吕梁市区,心想这也太“远离尘世”了,看照片挺美的宅院,加上交通成本也就美得不过如此,更料他决计做不民宿生意来。惊惧大作那天,她只想有个洞钻进去躲起来,想起了“桃花源”。订酒店的平台上没收录,重新翻出公众号文章,联系过去问明再无别客,挂了电话一场号哭,觉着冥冥间就是她的归所了。飞到太原机场包车开过来,高速下国道,国道转县道,最后上了颠簸土路,凛冬暮日,黄土灰天,一个伶仃人在逃窜。她从车窗里伸出头,山水移转,一切都黯淡险恶,她想真适合啊,只要往里头一钻,荒丘埋骨世间再无此人,她又想真是人到末路,看哪儿都是穷山恶水乱葬岗了。

前院不大,只在中间植了株枣树,地上铺碎白石子。枣树歪脖,枝干旁逸斜出,做过造型似的,秃着叶子也能撑起小院气场。围住院子的走廊通向各间房,像北京四合院,不过另一头还有个两三亩地的枣树林后院。太阳好得出奇,把碎白石晒发了光,笑笑从地暖屋子出来都不觉冷,怕有十来度。前两天还是零下,新年一到就换了季节。她琢磨着其中的征兆,沿廊走到主厅,推门进去。

“新年好哇,健健康康的。”

“冯叔新年好,有什么吃的吗?”

“下些儿饺的哇?”

“麻烦您。”

笑笑坐在饭桌边,冯老头不紧不慢补上最后几笔,喝一口茶,又给炉里添过火,这才往厨房去。老头支棱着粗大骨架,高过笑笑半个头,皮肤粗粝得像用砂纸磨过,大步流星不显老态,经过的时候刮起一阵风,笑笑嗅着味道,才明白他刚才喝的不是茶,是酒。

“来烤一哈火,暖和。”出门前他说。

笑笑套了件厚绒卫衣,饭桌边坐久了心里凉,听新柴噼噼啪啪在炉里响,走过去站进太阳里烤火,自然看见了老头写的字,心猛地一撞。

墨迹淋漓,白底上一个大大的“奠”。

“奠”边一盏小酒杯,小半瓶零拷白酒,另搁着先前写好的一些条幅。

“伤心难尽千行泪,哀痛不觉九回肠”,又有“音容已杳,德泽犹存”“精神不死,风范永存”,还有“呜呼哀哉”“抱恨终天”“驾鹤西归”。

笑笑觉得有只鬼掀起脖领子吹气。门咿呀一响,冯老头把饺子放在了饭桌上。她看着老头走过来,一点儿不想聊这方面话题,但正被堵上,只能礼貌性问一声。

“这是家里有人过世了?”

老头坐回位子,笑呵呵答:“给村里几个老的写一点,他们知道俺能写字。”这手字只能说工整,谈不上好,但偏远小村五十岁往上的文盲率不低,知道怎么握毛笔杆子就不容易了。

笑笑本不是真问,但听了这回答,不禁追问一句:“给活着的人写?”

“是了,活着也有死的时候,谁晓得踩哪个点儿腿一蹬?趁着精明,自个儿收拾利飒了,闭眼那会子心里也落儿定,可对?”

又说:“俺就给多写几张,好叫他们有个挑选。”

冯老头六七十岁的模样五十岁的筋骨,和死并不挨着,说起这事情,新年头一天里写丧联,就像新年头一天里嗑香瓜子,不值一提又理所当然。还不光他,要挑字的村里人,分明也是不挑晦气的。

笑笑这几天时时惦记着死,猛撞见有人这样对待死,竟恍了神,冯老头叫醒她,说饺子该凉了。

笑笑一个饺子嚼了好久不知道咽下,咽下了也觉不出味道。和冯老头不一样,她惦记着死不是不怕死,而是要逃避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她如果真不怕死,前两天就死了,等不到新年。想死不甘心,不死又害怕,这么干耗着折磨着。

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街上看见快递员骑着电驴逆行或者闯红灯,笑笑会想难道超时比死更可怕吗?通俗小说里读到少女心头起一句“若真那样,还不如死了的好”,她会想哪可能真为这个去死呢?那时的她还不懂,死只是刹那刀光,又或者是无知觉的深海,与之相比,活着却是每时每刻的获得和失去,是永不停歇的承负,哪有死轻易啊。拿现在的处境来说,她穿着漂亮衣服招摇已久,享有所有人的称赞和艳羡,忽然这衣服要被取消掉了,她即将在所有的称赞者面前赤裸,即将落回那潭曾发誓永不再陷入的泥淖。

年末的时候,笑笑盘算来年,觉得风光无限好。那时她的证券账户还只是娱乐,杠杆比例很低,亲戚们放在她手上的钱,EMBA同学放在她手上的钱,固然有点儿窟窿,但那几个项目如果能跟进去,就真是平地起高楼了,占的份额哪怕卖掉,也足够填窟窿有余。但她怎么会卖掉,那是最蠢最没有远见的做法,一无所有都能圈到几千万,真有了货真价实的项目,能圈进来的不是更多?一亿,两亿,三亿,哪来的窟窿呢?

梦醒在五天前,十二月二十七。她打开不常用的邮箱,发现有一封两天前来自爱尔兰的圣诞问候邮件,发件人是现在还在圣三一念博士课程的前男友周嘉喆。信里的后半段和客套无关,她不敢置信地来回看了三遍,心胆俱裂。

 

前几天有人在学校里到处打听你的情况,他有一些你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我们在校图书馆的合影,我都忘记是哪天拍的,我们有过太多照片了,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不是吗?我在学校里当助教,他找到我喝了杯咖啡。他对你的学校经历很感兴趣,奇怪的是他以为你在这儿念过书,急于找到一些当年你的熟人,显然他有个关于你的计划。我们聊了一些你的往事,希望不会对你造成困扰。对了,他说他叫Alex,应该是中国人,但他没说自己的中文名字。

 

有人在查她!

Alex在查她!

Alex是谁?

这封邮件说得不清不楚,她立刻回信询问详情。回完信觉得太慢,

要打电话过去,发现已经没有这位前男友的电话号码。这些年她每年换新手机,系统从安卓换到苹果,天知道哪一次备份出的问题。她只好另追一封邮件,问他现在的电话号码。直到今天都没等来回信,怎么有那么多人和她一样不每天检查邮箱啊!

周嘉喆到底说了些什么?针对她的计划又是什么?聊起了一些往事,希望不会造成困扰?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当时分手可不算愉快啊!而且这个Alex想要找到“一些人”,他还找了谁?笑笑清楚地明白,自己从根子上是经不起查的,之所以光鲜到今天,是没人动这方面的心思。学历不是个事儿,金融圈有问题的多了,读EMBA都没人认真查过她学历,但拔起萝卜扯出泥,从周嘉喆开始,当年一起玩的谁没借给过她钱?她是带着一屁股债从都柏林消失的!如今她倒不是没钱,而是不想再和从前的世界扯上关系。可是这样一来,Alex随便找一两个她当年的玩伴,就会知道她信用有大问题,甚至很可能周嘉喆就已经说了。

消息一传回来她就完了。她粗略算过,光本金就有两千多万亏空,都花到哪里去了,衣服包包手表首饰车能花这么多?她的同学圈子和所谓闺蜜圈子这下要过节了,事情会传得比火箭还快,辛苦积攒的人脉一反噬,国内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而且肯定会被抓吧,逃出国也会发通缉令吧?把她当成家族骄傲的爸爸和亲戚会怎么样?那些脸在小时候是冰冷的,她用尽

办法让这些脸一分分热起来,到后来她甚至会看着这些脸快意地想,你知道我刚买了个包吗,用你打算买房子的钱!现在她要跌回去了,又要看到那些真实的嘴脸了,她发了誓不要再看到的,不想看到,也只有死了。

饺子吃了小半碗,就无论如何吃不下去了。应该算是好吃的,但笑笑现在吃不出味道。这些天都是这样,会有少数时刻,她觉得一切都将好起来,能闯过这一关,但很快这不知所谓的勇气就缩回骨头缝里,她又卷进彷徨、恐惧、焦虑、愤怒激荡而成的旋涡中。她庆幸冯老头毫不多管闲事,否则一个单身女孩选在这里跨年,三餐无定时整天不出门,随便关心上一句,她应付起来耗的就都是心血。她的世界和乡叟的世界距离太远,她遇到的问题对于冯老头来说,连理解起来都困难吧。可此刻笑笑却忽然想和冯老头说上几句话。冯老头理解不了她的世界,她又何尝能理解冯老头的世界呢?那居然是个可以包容死亡的世界呢,那会是个可以免于恐惧的世界吗?笑笑不禁想,如果自己的事情放在他身上,扔进他的世界里,会怎么样呢?

笑笑在椅子上收起一条腿,手支在颌下。这是一个混沌的姿态,既是防卫的收拢的封闭的,又是放松的舒适的半开放的。她转过半个身子问冯老头。

“冯叔,你们村里日子过得怎么样?”

冯老头“唉啊”了一声,继续写字。笑笑不解其意。冯老头山西话里带了点儿普通话口音,她经常听不明白。

“日子是苦呢还是甜?”

“甜!”冯老头停下笔,抬头看她,“这房子多好了!”

“我是看你写这个字啊,过得这么好,不忌讳这个?一般都说,活得没盼头就不怕死,还是说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满足了,也会不怕死?冯叔,我问这个没事吧?”笑笑冲冯老头笑笑。

“么事,”冯老头摆摆手,又滋滋喝了口酒,说,“咋不怕死,可怕不怕不都得死?所以得甘心,活这把岁数可以了。”

既然都得死,那就只能调整自己的心态。笑笑感到失望,冯老头的心态对她毫无帮助,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眼看就要攫取丰盛果实了呀,这怎么甘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