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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京法源寺:大师珍藏版》

 

章 悯忠寺

7世纪的644年,中国正是唐朝的第二个皇帝唐太宗的天下。他忍了好多好多年,决心亲征东北的高丽了。高丽那时候,不仅在朝鲜半岛称霸,北边的势力,还延伸到中国东北的辽水流域,这是好大喜功的唐太宗绝不能忍耐的。不能忍耐归不能忍耐,他不能不小心,因为隋朝就为了三十年前打高丽,害得国内空虚,引起了革命,唐太宗才趁机灭了隋朝,建了唐朝。如今三十年后,他自己再重新发动这一进攻,是不能不特别小心的。

唐太宗的计划是,用二十万人以下的兵力,用快速进攻,速战速决。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一个三十年前曾参加打高丽的老战士,但老战士却说:辽东太远了,补给困难,高丽人很会守城,速战速决恐怕很难。但是,老战士劝阻不了唐太宗,后劝阻他的一个大臣——魏徵——也死了,没有人劝得住他,他决心打这场仗了。

645年3月,他要出发了,他留守后方的儿子很紧张,哭了好几天。后,送他行的时候,他指着自己的衣服对儿子说:“等到下次看见你,再换这件袍子。”——衣服都不用换季,仗很快就会打胜的。

5月,唐朝的大军打到了辽东城下,辽东是现在中国东北的辽阳城,血战以后,攻下了辽东城。6月,已进军到安市(辽宁盖平县东北)。高丽动员了十五万人,双方展开了恶斗,后高丽打不过,就决定坚壁清野,将几百里内断绝人烟,使唐朝军队无法就地找到补给。就这样的,战争拖下去了。

夏天快到了。唐太宗还穿着原来的袍子,不肯脱下来。7月过去了,8月过去了,储存的粮食快光了,东北的天气也冷了,唐太宗的袍子也破了。新袍子拿来,他拒绝换,他说,将士们的袍子也都破了,我一个人怎么穿新的?后,只好撤军了,9月在撤退里度过、10月在撤退里度过,11月才回到幽州,到幽州的时候,所有的马,只剩下五分之一了。

幽州,就是北京。

唐太宗很痛苦,他换掉了旧袍子,可是换不掉旧的创痕。魏徵要是活着,就好了,他想。魏徵活着,就会劝他别打这场仗。他派人到魏徵坟上,新立了一座碑。把魏徵的太太儿子找来,特别慰问他们,表示他对魏徵的怀念。

他在幽州,盖了一座庙,追念这次征东而死的所有的将士,他们的死亡,是为国尽忠而死,死在家乡以外。他们的死亡是叫人心恸的,他们的身世是可怜的,这座庙的名字,应该表达出这种意思,唐太宗后决定,这座庙,叫做“悯忠寺”。

寺里面,盖了一座大楼,叫悯忠阁,立了许多许多有名的和无名的纪念牌位,阁盖得极高,高得后来有一句谚语:“悯忠高阁,去天一握。”表示它离天那么近。

这是中国的早期忠烈祠。

一千年过去了。一千年的风雪与战乱,高高的悯忠阁已经倒塌了,但是悯忠寺还凄凉地存在着。

悯忠寺刚盖时候的北京旧城,早就没有了,原来旧城的范围,也没有古迹可寻,留下的纪录,只能追溯到10世纪的辽朝。辽朝在北京盖了新城,悯忠寺被新城围住,位置在新城的东方。12世纪的时候,金朝灭了辽朝,它把北京城重新加大。在辽朝盖的城外面,盖了一个大四倍的城,把它套在里面,这时候的悯忠寺,在金朝的北京城里,位置就偏向东南。13世纪,元朝又灭了金朝,又重新盖了北京城,这个城,整个地朝北移动了,金朝的城,只有东北角的一小部分并到元朝的新城里。这时候的悯忠寺,被抛在城外的西南角。14世纪,明朝赶走了元朝,又重建北京城,整个地朝南移,盖了一个方形的城,并入了元朝旧城的三分之二。这时候的悯忠寺,还是在城外面的西南角,不过离城比一百年前近了。到了16世纪,大臣告诉明朝第十一个皇帝说,城外面的百姓,比城里面的多了一倍了,不能不保护他们。于是皇帝在1550年,叫一个奸臣严嵩主持,在城的南边,加盖了一个外城,东西比内城宽一点,南北比内城短一半。从此以后,这个古城的样子,就确定了。就这样的,四百三十多年下来,直到今天。

1550年外城盖好的时候,悯忠寺正式重圈到北京城里来。过了九十四年,清朝取代了明朝,原来在辽水流域的满族,统治了汉族的中国。又过了八十六年,清朝的第三个皇帝世宗雍正皇帝,在他即位第九年——1731年的时候,想到了这座忠烈祠,他把它改名叫“法源寺”。四十九年后,清朝的第四个皇帝高宗乾隆也亲来这里,并且亲题写了“法海真源”四个字,刻成匾,挂在这庙里。

又一百六十多年过去了,法源寺的附近,已经多了人烟,也多了寺南的义地和荒冢,许多从外地到北京来的人,死在北京,不能归葬的,都一一埋在这边了。那时候不流行火葬,人死后连同棺材运回家乡,很不简单。他们生时不能回归故乡,死后埋骨于此,总希望有点家乡味。所以,这些坟地也分区了,江苏人埋在江苏义地、江西人埋在江西义地、河南人埋在河南义地,不能明显分区的,也有许多义地可埋。至于能够归葬的,都先把棺材停在庙上,在庙里的空房,摆上长板凳,棺材就放在上面。有时候这一放就放得很久,甚至没人再过问。有的棺木不好,会生虫子、出恶臭,庙里的人,也只好一再用厚漆漆它,漆不住的,也只好就地处理,沦入荒冢了。

就这样的,北京的寺庙就成为人们生死线上的一个过渡,寺庙的和尚,除了本身的出世修行以外,他们的重要职务,就是代人们生前解决人神问题、死后处理人鬼问题。

法源寺的和尚,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法源寺在北京的寺庙里,有它特有的悲怆气氛。其他的寺庙,兴建的原因大多比较单纯,像隆福寺、法华寺,只是明朝皇帝应太监的请求,为了弘扬佛法,就盖起来了;像护国寺、普渡寺,是元朝丞相托克托[1]、清朝摄政王多尔衮的宅邸,就宅邸一改就完成了。法源寺却完全不一样。它从唐太宗死前四年盖起,目的就是追念为中国而死的先烈与国殇,它的悲怆气氛,从它原始的“悯忠”字样就已表露。北京的寺庙名字,柏林寺、贤良寺、普济寺、广化寺、宝禅寺、妙应寺、广济寺、崇效寺、龙树寺、龙泉寺等等,都没有悲怆的意味,嵩祝寺、瑞应寺、大庆寿寺、延寿寺等等,甚至还洋溢着一片喜气。只有悯忠寺,它一开始,就表露了阴郁与苍茫。它日后的历史,也一再和这种气氛相伴。在它兴建后四百八十年,一个亡国的皇帝被关到里面,那是北宋的钦宗,他有着可怜的身世,他的父亲徽宗,艺术家的成分远多于皇帝,在位二十五年,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后,丢给了他,他只做了一年皇帝,就亡国了,然后做了三十一年的囚犯。在悯忠寺,他回想故国,在晓钟夕照里,过着痛苦凄凉的岁月。

 

*  *  *

 

“康先生又来法源寺看古碑了。”说话声音来自背后,康有为转身一看,看到一个中年人,在对他微笑。

中年人中等身材,留着分头,但有点杂乱,圆圆的脸上,戴着圆圆的玳瑁眼镜,眼睛不大,但极有神,鼻子有点鹰钩,在薄薄的嘴唇上,留着一排胡子。下巴是刮过的,可见头发有点杂乱,并非不修边幅,而是名士派的缘故。他身穿一套褐色旧西装,擦过的黑皮鞋,整齐干净,像个很像样的教授。

康有为伸出手来,和中年人握了手,好奇地问:“先生知道我姓康?”

“康先生名满天下,当然知道。”中年人笑着说,非常友善。

“你先生见过我?能认出我来?”康有为问。“你刚才说我‘又’来法源寺看古碑了。你好像看我来过?”

中年人笑起来,笑容中有点神秘。他低下了头,又抬起来。两只有神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康有为,慢慢地说:

“我当然认得出康先生,在报上照片看得太多了。何况,我还见过康先生,不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康先生恐怕不记得了。”

“多早以前?”

“算来康先生会吓一跳,近四十年以前。准确地说,是三十八年前。”

康有为圆睁了眼睛,好奇地问:“可能吗?看你先生不过四五十岁。近四十年前你只有十多岁,你十多岁时见过我?在哪里见到的?”

“就在北京。”

“在北京哪里?”

“就在北京这里。”中年人把手指地,“就在北京这法源寺里。就在这石碑前面。”

康有为为之一震。他抓住中年人的手,仔细端详着、端详着。“你是——”

“我是——我是当年法源寺当家和尚佘和尚的小徒弟!”

康有为愣住了。他大为惊讶,仔细盯住了对方。突然间,他拥上前去,抱住中年人:“啊,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位从河南逃荒出来、被哥哥放在庙门口的小弟弟!”

中年人不再故作神秘了,他抱住康有为,眼睛湿了。抱了一阵,两人互抱着腰,上半身都向后仰,互相端详着。中年人赞赏地摇摇头:“康先生博闻强记,真名不虚传,康先生记性真好!近四十年前的一个小和尚,你还记得。”

“也不是记性多好,而是你当年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太深刻了!”

康有为双手拉着中年人的双手:“你当时叫什么来着,你叫——”

“普净。我叫普净。”

“对、对!你叫普净,你叫普净!”

“普净是我做小和尚的名字,我的本姓姓李,我叫李十力。……”

“李十力?李十力是你?”康有为又一次大为惊讶,他用手指点着中年人的前胸,“你不是北京大学的名教授吗?”

李十力笑着点了点头,“教授倒是滥竽,名则未必。”

“你太客气了。”康有为说,“大家都知道中国现代有个搞‘新唯识论’的大学者,我也一直心仪已久,并且一直想有缘一见的,原来就是你,就是我四十年前见过的小法师啊!久别重逢,并且重逢在四十年前的老地方,真太巧了、太巧了!”

“《墨子》中说‘景不徙’、《庄子》中说‘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都是把过去的投影,给抽象地凝聚在原来地方,表示形离开了,可是影没离开。如今四十年后,康先生和我的形又重现在这儿,我们简直给古书提供了形影不离的见证了。”

康有为拍着李十力的肩膀,笑着说:“你说得是。这正是形影不离啊!可惜的是,我老了,佘法师也不在了。佘法师若活到现在,也八十开外了吧?”

“正好八十整岁。并且正好就是今天——今天正是佘法师八十冥诞啊!”

“太巧了、太巧了!所有的巧事,今天都集合在一起了!佘法师八十冥诞,庙上一定有纪念仪式吧?”

“设了一个礼堂,大家行礼。这几天我从学校过来,住在庙上,一来帮忙照料,二来也清净几天,好好想些问题。正好碰到康先生来庙上,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这次从青岛到北京,目的也是看看老朋友。前天——八月五日——一位老朋友袁励准翰林请我吃饭,回想二十八年前的八月五日,正好是戊戌政变我出亡上轮船那天,船到上海,英国人开来两条兵舰救康有为,可是没人认识康有为。正好袁励准在船上,经他指点,我才能死里逃生。我跟袁励准近三十年不见了,这次故人重逢,在座的有大画家溥儒,当场画了幅英舰援救图,我还题了字。当时大家都说再见到近三十年不见的老朋友,真值得庆祝,没想到才过了一天,就见到你这位近四十年不见的老朋友了。我们也该庆祝一下。怎么样?等我到礼堂先向佘法师行个礼,如蒙赏光,我们就到附近吃个小馆。”

“承蒙康先生赏饭,是我的荣幸。不过今天庙上备有素席,我们就在庙上吃吧。现在时候也近晌午了,先陪康先生行礼吧!”

礼堂设在一个想不到的地方——庙上后一进的藏经阁。原因是佘法师生前说他读书没读够,死后盼与书为伍。庙上的人为了成其遗愿,就把他供奉在藏经阁。阁前有百年古银杏一棵,枝干槎丫,荫覆半院。阶前有两株西府海棠,也两百多年了。当年大诗人龚定盦有一天整理旧物,发现一包这两棵海棠落下的花瓣,他感而有词,写道:

 

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

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千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

莫怪怜他,身世依然似落花。

 

这位天才横溢的大诗人死后六十年,佘法师“身世依然似落花”地魂归古庙;他死后二十六年,他当年的小徒弟与一饭之缘的康有为,并肩而至,来向他行礼了。

 

 

2《李敖回忆录:大师珍藏版》

我前后两次坐牢,所坐皆为“非其罪也”的冤狱,但达观博识之下,发现坐牢的坏处有五百种,但是也有五种好处:

,你没有时间了。你对时间的感觉,完全变了。表给没收了,时间单位对自己已经拉长,已经不再那么精确。过去有表,一分钟是一分钟、五分钟是五分钟,一坐牢,一切都变成大约了,无须再争取一分钟、赶几分钟、提前几分钟,或再过几分钟就迟到了、来不及了。换句话说,永远不要再赶什么时间或限定什么时间了,你永远来得及做任何事——除了后悔莫及,如果你后悔的话。

第二,你没有空间了。你对空间的感觉,也完全变了。空间的单位已经缩小,已经不再那么动不动就多少坪、多少里,或什么几千公尺[2]了。你开始真正认识,什么是墙。墙在你眼前、在你左边、在你右边、在你背后。四面墙围住一块小地方给你,那简直不叫空间,而像是一个计算空间的小单位,你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用屁股做中心,脚尖着力,转个三百六十度,你会感到,你仿佛坐在立体几何里。立体几何谈遍了空间,但它自己,只是一本小立体。

第三,你没有敌人了。你的敌人把你关起来,就是把你和他们分割,大家一了百了。所以,一切都一了百了,你不再见到他们那一张张讨厌的丑脸,不再听到他们一声声同样的噪音,你的眼前不再有他们查问,背后不再有他们跟踪,你开始落得清静。

第四,你没有朋友了。朋友胆大的已经同你一起坐牢,胆小的心中庆幸你总算进去了。他们的心情,就好像守在病房外面探望一个得传染病要死又不死的朋友,病人死了,对双方都是解脱。你刚坐牢的时候,他们有的会来看你一次,也只是一次,以后,他们不再好奇了,一个人到动物园看过斑马以后,可以十年无须再看斑马。所以那次来看你,不是来探望,而是来了清心愿,或来永别。但是,无论怎么说,他们在胆小的朋友中,是伤人心少的。

第五,你没女人了。坐牢时候,你的形而上和形而下是一起坐的,除了犯的是风化罪,十九都是形而上惹祸,形而下遭殃。在午夜梦回,形而下向你抬头抗议或向你揭竿而起的时候,你当然对它抱歉。不过反过来说,从形而下惹来的种种女人的苦恼,也因坐牢而一笔勾销。为什么?男女关系本来是铁链关系,难分难解,可是一坐牢,就从铁链关系变为铁栏关系,就易分易解了,因为女人是你坐牢时离开你迅速的动物。女人不离开,你只是男性;女人离开了,你才是男人,坐牢可使你变成纯男人,从一物两用变成一物一职,倒蛮适合精简原则、倒也不错。

在牢中术语,次坐牢叫坐牢,第二次坐牢却叫“二进宫”。我在“二进宫”六个月里,除了见了“汝清”、武慰先这些漂亮的小女生外,朋友们我都没见,唐德刚、张坤山、陈晓林、李昂、许以祺等等都枉来土城看守所。许以祺有一篇《“钟声无恙我将归”——李敖二度出狱有感》,颇能知我,全文如下,用做我牢狱生涯的总结:

 

李敖是去年7月第二次被关进台湾牢里。今年1月,我有些杂事去台北,有些念着他,就决定去土城监狱看看他。那天倒是晴天,暖暖的太阳使人幻觉春天已经来到。我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驶土城。满以为到了土城乡下可以呼吸一些清新的乡野空气,谁知计程车一路驶去未出台北就到了土城,原来这二个城镇已连了起来。土城满街竞选的招贴又污染了视野,换来我一肚子的不高兴。到了土城监狱,李敖又不肯出来会客,狱警说“他在黑暗里寻找光明”。后来想想,何必去看他呢?真要是见了他又能说些什么?

在回来的路上,忆起1979年在台北金兰大厦看他的情景。离前一次看他已匆匆十五年。我们谈了几个深夜。他瘦了些,却精神抖擞。表面上仍然童心未泯,骨子里却深沉得很。我看他很怕冷,穿得出奇的多。后来知道他的胃也不好,同他的关节炎一样,都是在牢里造成的。我问他牢里的日子可好?他嘴角带动一下,没有笑,就岔开话题谈别的。后来我忍不住又问他,他长长地看了我一会儿,指着客厅里的钢琴说:

“这是我在牢里赚的钱为我女儿买的!”

“在牢里能赚钱?”我诧异地问。

“我为其他的牢犯写状子。”

“能赚这么多?”

“其实赚的不止此数,其他的都分给难友了!”

我知道李敖常接济他所同情或佩服的人,不过听他自己提起还是次。此后他再没同我谈过牢里的事情,当然更谈不上他的感触了。他把牢里的事看成很私己的,不愿别人共同负担。同李敖作泛泛之交很容易,他对世俗的兴趣也大。但总要同他深交而且触及他的灵魂时,才能真正喜爱他。他的一首旧句很能道出个中滋味:

 

何必空杯容索寞?

何不仗酒打山门?

醉眼未开开应笑,

笑请朝阳斩黄昏。

 

今天在台湾及海外的知识分子,多数都养尊处优了。大家很忙,只能用闲情来关怀魏京生、刘青;也只能以“冷静”“旁观”的态度看“美丽岛事件”“陈文成事件”,并以此态度为骄傲。不论正反,知识分子已经失去了参与的热诚,更不必谈“舍生取义”了。知识分子的“漠不关心”已成了近二十年来的世界性气候,形成了新的酱缸。假如说要找一个为理想、为原则死拼的怕不多。李敖却是一个,他的独立特行,使他孤零零地与别人远远地分开。近十几年来,不论在牢里牢外,他总像个走钢索的江湖艺人。许多人等着看他的精彩表演,我总是替他担心捏汗。他倒是艺高胆大,斗志激昂,偶有失手也不气馁。三年前他复出后,仍不改江湖艺人本色,走他自己的钢索。在这种情形之下,实在无法用常人的价值去衡量他。对他自己的价值,他是自负而肯定的。他的另一首旧诗就写他自己的这种心境:

 

上帝所造皆鼠子,

抬头我却笑天公。

冷眼白尽世间相,

漠然无语傲群生。

 

李敖常常用自己比耶稣。我同他说这是不能比的,耶稣的爱心怕只有神才有。他说同耶稣比受难总可以吧!我倒相信他同耶稣一样都能背十字架,不过耶稣是为世人背,李敖只为自己的理想、原则背,这也是神同人的分野。李敖毕竟是读历史的人,他对一切人和事都以历史观点出发。这是很可取的观点。他的耐力、韧性或都源于此。他勤奋,重视自己的时间。他精力充沛,警觉性高,融会贯通力强。我总觉得他像一面镜子,看到他,会使人想到自己,反省许多事情。同他在一起,总使你觉得他负有重大的任务,也亟待完成。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

 

烟尘弥漫千重雾,

辛苦或失楼前树。

达者无为无不为

且为后世铺长路。

 

1980年再去看他时,他说他正在写有关谭嗣同的历史长篇。他滔滔不绝地讲谭的满腔热血,他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胸怀,以及谭的文学造诣。戊戌政变失败后,谭不愿逃走,宁可以死酬国,在菜市口被清廷斩首时毫不畏惧从容就义。李敖当时讲得很激动。这种事本来就是使人感动的,但对李敖,却不止此。你会觉得他是在身体力行。那天我们谈得很晚,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了,带来一个扇面送我。他记得我曾要他在我的杭扇上写几个字。想不到他抄了一整扇面谭嗣同的诗给我。前首八句颇能表达李敖自己的情怀:

 

无端过去生中事,

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

尊前尸冢梦三槐。

金裘喷血和天斗,

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傥容心忏悔,

愿身成骨骨成灰。

 

早在60年代初,我就说李敖的特点就是他的斗志。二十年后,本性未改。许多人说李敖这样下去迟早是一个悲剧角色。看他的诗,看他对谭嗣同的仰慕,好像他自己也有准备似的。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你们这些在外面的中国知识分子是中国的精英,但是你们为中国做了些什么?这是李敖对我们的期望,而我们对李敖的期望是什么?李敖第二次入狱,多少人觉得他是自作自受,多少人道听途说,落井下石,我们连起码的把人同事分别开来都做不到。我们在乎的还是私人恩怨,不是原则支持。

 

苦心岂免含冤怨?

求全难燃已死灰。

如今哪复沧海日,

钟声无恙我将归。

 

李敖二十年前写这些句子时,可能是为情而写,正像他写的其他东西一样,迸发强烈的历史感。今天再读它们,仍可在不同的层次里揣摩它的意义。“钟声无恙我将归”,2月初他出狱归来,立即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大曝监狱黑暗内幕。他说六个月的牢不是白坐的,他看了一卡车的书,写了三十万言,出了六本书,完成了一篇十万字的小说。

这就是李敖,旺盛的精力,激昂的斗志。对于他,我们能说什么?



[1]脱脱(1314—1355年),元朝丞相。

 

[2] 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