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元明清诗鉴赏辞典(新一版)

宝带桥(其一) 夏完淳

宝带桥边泊,狂歌问酒家。

吴江天入水,震泽晚生霞。

细缆迎风急,轻帆带雨斜。

苍茫不可接,何处拂灵槎?

这大抵是在1646年春天。苏州城南那横跨大运河和澹台湖口的石拱大桥(即宝带桥)下,停泊了一艘扬帆西来的小船。船舱里踏出位年方十六的少年,他“眉目朗秀”,神情却颇为老成。此刻他似乎胸中塞满了块垒之气,只在酒家独酌而饮,时时停杯啸歌,意态是那样怫郁和悲愤。

他就是以十四岁之龄“揭竿报国、束发从军”,参加了悲壮“复明”事业的少年志士夏完淳。半年前,清兵大举南下,扬州、南京、杭州相继陷落。他追随父亲夏允彝发动“松江起兵”,并推动吴淞都督吴志葵率水师进军苏州,造成了江南抗清斗争的极大声势。但接着而来的松江陷落,以及吴志葵、黄蜚水师的覆灭,又使他经历了斗争失败的深切哀恸。父亲沉水殉国了,吴志葵壮烈就义于南京笪仁桥。现在唯剩“长兴伯”吴昜聚师太湖,仍坚持着抗清英烈未竟的事业。夏完淳以孤身一剑、扬帆西来,也正是要出任吴昜幕僚,实现那“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见《即事》其一)的志愿。此刻他泊船“桥边”,独饮酒楼,心境无疑十分苍凉。那一句“狂歌问酒家”的吟叹,正形象地勾勒了他醉中啸歌、意气难平的怫郁哀愤之态。

于是诗人带着几分醉意,站立在楼窗之前。他放目西南,只见绿原、村落铺展向远处,而后淡入清渺无际的天水相接之中———那就是位于太湖之畔的吴江。数月后,它终于在义师旗旌的辉耀中收复;但此刻却还是暮霭沉沉,笼盖着一片哀愁。回眸再向西眺,便是浩淼空阔的震泽(太湖)。它的八百顷烟波,固然不能尽收眼底,但诗人无疑感受到了它的清奇和宏壮:那正是吴昜义师败而复聚的世界,此刻在暮色四合中,还漾映着异常明丽的霞彩。诗人甚至可以想见,在那片霞彩底下,正有义师的艨艟之影驶向烟波深处……

这便是“吴江天入水,震泽晚生霞”二句,所展现的楼晚远眺之景。前句以淡墨铺写,后句以丽彩点染,既是对所见景象的工笔描摹,又融入了诗人的情感意味,表现着一种不尽哀愁中忽又涌生的欣慰和寄望。接着展示的,已是翌晨启行景象。那是在劲爽东风中的解缆、升帆:急欲奔赴太湖、参谋戎机的诗人,又怎能容许自己在桥下久泊?“细缆迎风急”句表现这种心境,妙在只从船缆的情态落笔———连系船之缆都似在“急”于“迎风”解行,则诗人之催促行船之情又将如何?而这时又正飘着密集的雨,在通向太湖的水天,织得满空迷濛!一艘小船,就这样载着诗人向远天驶去:那轻灵的帆影,牵着一片雨丝,如鸟儿在风中斜翅而飞。这景象是富于诗意的,诗中又用了如画的笔墨将它描出,显得既空灵、又清莹。

当船儿进入太湖以后,茫茫的雨色便与苍苍的烟波融汇一片。这是一个怎样广阔无垠的天地,一个使抗清志士胸气升腾的世界!诗人来到这里,放眼那“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沧海般碧波,无疑会异常兴奋。但想到此行之来,是要找到吴昜率领的义师;这苍茫无际的太湖中,又有着多少芦苇丛生的湖湾?诗人又不免怅然起来。“苍茫不可接,何处拂灵槎”的结语,即上承解缆起帆的急切之情,抒写了船入太湖,面对一派苍茫烟波时,陡然而生的焦虑和惆怅———他是多么希望早些在这里,遇见坚持抗清的义师呵!然而四顾茫茫,又何处才有他船儿驻留的地方?

全诗在怅然问叹中结束了,一位“欲访灵威(东方春帝)穴,孤帆入洞庭(此指太湖中的东、西洞庭山)”(见原诗其二)的少年志士,却还在烟波苍茫的船上怅立。诗从暮泊“宝带桥”,写到“带雨”入“震泽”,在时间的转换中展出“酒家”狂歌、倚楼晚望和行船湖上的景象,画面空阔清奇,情感起伏跌荡。即使纯从诗歌艺术的表现看,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而其中所浓浓蕴蓄着的,那种忧思深沉的志士之情,则更令人惋叹不尽了。(潘啸龙)

元明清词鉴赏辞典(新一版)

  耶律楚材(1190-1244) 字晋卿,号湛然居士。契丹人。金尚书右丞耶律履子。博极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等。初仕金,官至尚书省左右司员外郎。蒙古成吉思汗破金中都(今北京),闻名召用,特见信任。及窝阔台汗嗣位,拜为中书令。元之立国规模,皆其所定。乃马真后时,卒于位。有谮者言其为相日久,天下贡赋半入其家。后命近臣覆视,唯琴阮十余,古今书画、金石、遗文数千卷而已。元文宗至顺初,追封广宁王,谥文正。有《湛然居士文集》。存词一首,见《词综》。

  鹧鸪天 耶律楚材

  题七真洞

  花界倾颓事已迁,浩歌遥望意茫然。江山王气空千劫,桃李春风又一年。  横翠嶂,架寒烟,野花平碧怨啼鹃。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

  “七真”是道教祖师茅盈等七人的合称,“七真洞”为供奉七位道教祖师的道观,故址在今北京。作者所生活的金元时期,北方大地几经沧桑,世事屡迁,短短的一百余年间,辽、金、宋、蒙古几个王朝相继废兴。世道的变幻、人生的无常,直接引起了以逃避现实、全身远害为归旨的新道教———全真道在北方的兴盛。此时作者站在这座几经劫难而成为历史见证者的道观面前,自然是感慨万千。耶律楚材的先祖为辽东丹王耶律突欲,其父耶律履曾任金尚书右丞。耶律楚材金末任开州(治所在今河南濮阳)同知、燕京行尚书省左右司员外郎,元太祖十年(1215)降蒙古。

  作者这种特殊的身世,使得词中的沧桑之感和兴亡之慨也就更为深沉和凝重。

  作品起首紧扣词题,叙写眼前“七真洞”的景况:“花界倾颓事已迁。”花界,本指佛教寺院,此处借指道教宫观。道教宫观本是尘世中的众生躲避灾祸追求解脱的一块圣土,当年也曾是香火不断,信徒云集,而这样的往“事”如今早已“迁”变无存了,就连其自身也已颓败崩塌,七真洞盛衰迁移在词中显然是整个世事沧桑巨变的一个缩影。接下来词人并未继续描绘眼前道观“倾颓”的景象,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山河大地,发出了“浩歌遥望意茫然”的感慨。词人高歌长啸,意欲抒泄心头的郁闷,然而怅惘迷茫的意绪却是无法摆脱的,面对颓败的道观和大好的“江山”,他陷入了历史兴亡的深思和困惑之中:“江山王气空千劫,桃李春风又一年。”古代的望气之术认为天子所在之地的上空有象征帝王运数的祥瑞的“王气”。“千劫”极言时间之长,佛经谓世界经历着反复形成和毁灭的过程,一次即为一劫,此处指燕京作为都城历史的久远。史载,耶律楚材通晓“星历、筮卜、杂算”等古代方术,作为缺乏现代科学意识的古代文人,他自然相信眼前的燕京古城有着凝聚不散的帝王之气;然而无情的事实使他看到的则是一座座高耸的帝王大厦接连地崩塌!一个“空”字,生动地写出了词人在他难以理解的历史兴亡面前所感到的惊愕与困惑。“桃李春风”一句又以大自然的永恒更进一步反衬世事的沧桑翻覆。由此,词人的“茫然”之慨犹如出岫之云,浓浓地弥漫了词的上片。

  下片“横翠嶂,架寒烟,野花平碧怨啼鹃”三句承接“桃李春风”句继续写“遥望”所见的自然景象:远山横亘大地,好似一道道青翠的屏障;寒意未退的云岚悬浮在山顶,犹如架起一条通向天际的桥梁。一片碧绿的草原上点缀着朵朵艳丽的野花;杜鹃悲凄地啼叫着,好像在向世人诉说自己的哀怨。这一切看似全为眼前景色的描写,而实则皆是心中情语的吐露。迷濛的山峦、荒凉的原野、悲鸣的啼鹃,无一不透露着词人茫然、失落、悲凉和怅惘的心境。一个“寒”字、一个“怨”字,便是词人这种心境的标志。至煞尾处,词中的这种情感则由隐而显:“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面对这世道的沧桑翻覆、人事的盛衰兴亡,词人苦苦地思索,只觉得它如同梦幻一般无法理解和把握,于是只有借酒来解脱这深深的迷茫和无奈了。对词的这后两句,况周颐曾评道:“高浑之至,淡而近于穆矣,庶几合苏之清、辛之健而一之。”(《蕙风词话》)的确,这里既表现了词人超然物外的清淡之风,同时又体现了作者悲慨激越的豪健之气,“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同时融合在了词句之中。

  清陈廷焯《词则》以“雄秀”来称美此词语言上的特点,实际上全词的风格也可以此来概括。作为令词,作品尽管体制短小,却写得境界开阔,气象宏大,同时又笔触细腻,不失婉柔;既有“江山王气”的雄浑,又有“桃李春风”的秀丽。这豪健而兼婉秀的词境,正蕴涵着作者深重的沧桑之感和隐微的故国之思。(赵维江)

 

 

 

 

  渔父词     赵孟頫

  渺渺烟波一叶舟,西风木落五湖秋。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

  据《太平清话》载,作者的夫人管仲姬也能诗善画,曾题《渔父图》云:“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作者此词,即为和作。

  从全词所含蕴的意境来看,作者这首题画词要比夫人的原作形象和空灵得多。首先,词的前两句用轻灵的笔墨勾画出一幅浓淡相间、气韵生动的五湖秋泛图。图中在烟波浩渺的湖上着一扁舟,岸边的林木已在秋风中纷纷飘落。那情景自然使人联想起屈原《九歌•湘夫人》中“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名句,而“五湖”恰为洞庭的别称,可谓化用无痕,不落町畦。作者不愧是一代丹青高手,在他的笔下,既有阔大深邃的远景渲染,大笔涂抹,又有近景细物的随意点缀,在大小远近的相形中动静兼备,让人如亲临其境,心旷神怡。

  其次,词的后三句以此为背景,直抒舟中渔父的坦然胸次,飘逸洒脱中不乏硬骨傲气。“盟鸥鹭”借用《列子•黄帝》所记海边人与鸥鹭相狎故事,指不屑与世为伍而与云水常伴的意念;“傲王侯”即由此而来,直书对人间权势富贵的不屑和轻蔑;“管甚”句的精神层次更高,它说明渔父的秋江垂钓,原不在求取为人艳称的鲈鱼美味,而在于心灵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平静与和谐,其取意正与相传陶渊明所弹无弦琴相仿,脱略形貌,直取神韵。这三句一句一意,层层递进,可谓深得历来《渔父词》的精髓。因此自唐张志和首创此调以来,这首词堪称情景相得、立意可直追屈原《渔父》的一流佳作。其得力处,自与作者本人的胸襟情怀不同凡响和文化素养高人一筹有关。

  (曹明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