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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爹听闻巴陵边境有一座山,名叫大云山。山上有一个老道长,

据说他记得转世之事。

其实除了这个道长之外,早有不少人声称能记得前世之事。可

是这个道长与其他人不同,他不但记得前世,还记得前世的前世。

他说他记得自己活过了九十一次,前面四十多次他是蛇牛马羊,后

面四十多次他才成为人。

特别是他前世的记忆得到了验证。

在五岁的时候,他就告诉爹妈,他不是他们的孩子。

他爹妈非常生气,将他打了一顿,怪他胡说八道。

他坚持说自己不是爹妈的孩子,而是邻县县城某某家的孩子。

他不但记得那个县城里父母的名字,还记得跟他一起玩耍过的小伙

伴的名字,更记得他前世的家附近的景色。

他爹妈吓了一跳,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心想一个小孩子不可能

编出这么完美的谎言,决定带他去邻县县城去看一看。

到了邻县县城,他就像踏上了为熟悉的道路一般行走自如,

七弯八拐却顺顺利利地找到了他口中说的那户人家。他见了那户人

家的人主动叫爹叫妈。

那户人家的人见了他,却不认得。

于是,他将前世生活经历的事情一一道来,以证明自己就是他

们的孩子。

那户人家的人听完大惊失色,因为这个小孩说的都是以前真真

切切发生过的事情。左邻右舍的人听说了这件怪事,纷纷聚集到这

里来。这个小孩见了邻居们,一点儿也不生分,亲切地叫姨叫伯,

和比他大的孩子打招呼,还能叫出那些孩子的名字,甚至是小名。

他的亲生爹妈一问,这才知道原来这户人家在六七年前有一个

孩子去世了。他说的那些事情,恰恰是那个过世的孩子经历过的。

他要留在这里,可是县城的父母不敢相认。

亲生爹妈要带他走,他不却愿意走。

两家人商量之后决定让他两方轮流待一年。

于是,他这年在亲生爹妈这边住一年,次年在前世爹妈那边住

一年,如此往复,直到他长到十五岁。

到了十五岁,他遇到了一位路过的道士。

他有很多转世的问题要询问道士,道士给他解答了一天一夜还

没有解释完。

于是,他决定跟着道士出家,继续寻找转世谜团的答案。

那个路过的道士是大云山上一个道观里的修行者,他自然而然

跟着上了大云山。大云山又叫耶姜山,自古就是道家洞天福地。

他跟着道士学了几年之后,突然记起了前世的前世之事。他想

起前世的前世自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后将家产折腾得一干二净,后来投河自杀了。为了验证自己的记忆,

他特地下山去了记忆中的地方,找到当地的老人了解情况。因为他

前世的前世投河自杀时年龄不大,前世重病去世时年纪更小,所以

当地还有记忆力较好的老人记得那位大户人家少爷的名字和投河自

杀的事情,与他的记忆不谋而合。

此事过后不久,他的记忆就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发生了连

锁反应。他又记起了那位大户人家少爷的前世,接着记起了大户人

家少爷前世的前世,以此类推,他记起了自己九十一世的事情。

他记得自己曾经是一头黄牛,经常累得半死还要受农夫的鞭打,

痛苦不堪。他看见母黄牛的时候想去亲昵交配,却被另一头凶悍的

公黄牛攻击,腹部被那头黄牛用牛角顶破,留下了一个窟窿。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转世为猪,一天到晚在猪栏里吃了睡,睡了

吃,虽然猪栏潮湿阴暗,但生活安逸得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到了

冬季他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猪栏里到处漏风,晚上被冻得哀

号。冬季寒冷的时节刚过,他以为好日子要来临了,却见主人拎

着刀走进猪栏,扯住他的耳朵往外拖,然后将锋利的刀子捅进了他

的喉咙。他恐惧万分地号叫挣扎,可是渐渐失去了知觉。

他给别人讲起自己前四十多世时,时而快乐时而痛苦,再往前

讲时,就只有痛苦了。他说畜生道实在难以忍受,到了人道才勉强

好些。那些事情讲得惟妙惟肖,如数家珍,让人不得不信服。

姥爹听到这些传说之后,决定亲自去一趟大云山。

到了大云山之后,姥爹才知道山下的人们都管这个道长叫九一

道长,记得九十一次轮回的意思。

九一道长并不像其他的高深道长一样闭关悟道,也没有一点高

高在上的架势。他待人随和,语气亲切。用他的话来说,人虽然有

穷有富,有高有低,有聪明有愚笨,但都身处人道之中,除了极个

别寥若晨星的人可以跳出人道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人道的贪

嗔痴里挣扎,死了生,生了死。

姥爹见到九一道长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小房间里打坐。

那个房间特别小,除了一张铺草的床,一张瘸脚的桌子,一把

裂了的竹椅,再无其他。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可供人腾挪的地方不

足十个平方。

窗户也非常小,只有箩筐口大小,所以屋里比较暗。

在昏暗的环境下,姥爹见瘦骨嶙峋的九一道长两眼闭合,两掌相

叠,掌心向上,在床上盘腿而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即使有表情也

被沟沟壑壑的皱纹遮盖住了。嘴巴皱得如晒干萎缩的红枣,红中带黑。

两耳却出乎意料的大,且薄如风干的木耳。头发银白,稀疏且长,在

头顶结为道士标准的发髻,由于头发太少,横插着的簪子眼看着就要

滑下来,令人担心。结印的手指枯瘦如老藤,盘结在一起。

姥爹常见道骨仙风的道士,却没见过这种精瘦垂老的道士。这

九一道长虽看起来不像有修为的高道,却也不像普通的凡人,而像

没有生命的古董或根雕。

姥爹以为他在参禅或者悟道或者练功,便没有打扰他,默不作

声地在竹椅上坐下,陪他一起打坐。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九一道长发出了长长的哼声,仿佛是

口鼻不畅,需要用力地呼吸。

姥爹急忙站起来,看他是否需要帮助。

九一道长哼完却又入定了,仍旧如古董、根雕一般一动不动。

姥爹此前听人说了,九一道长每天都要入定几个时辰,从不偷

懒,所以姥爹做好了准备。

于是,姥爹静下心来,学着九一道长的样子垂下眼皮,模仿他

的手势双掌相叠,掌心向上。姥爹不知道入定的要领,但是知道入

定需要心静气平,再说他也不是非得练就入定的功夫,所以装模作

样地入起定来。

这一入定就出问题了。

懂得入定的人在入定之前必须动一个念头,告诉自己这次入定

大概多久。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有一定入定功夫的人就会在固定的

时间里自然而然地出定。如果入定前没有动这个念头,即没有把出

定的时间输进去,又没有外人引出,自己是很难出定的,极易让人

就此沉睡过去,甚至死亡。

姥爹闭上眼后不久,脑子开始变得昏昏沉沉。姥爹很快意识到

不妙,想睁开眼,可是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两个秤砣,根本睁不开。

他想呼喊,可是嘴巴也张不开。他想抬起手来拧自己一下,拧疼了

就会醒,可是相叠的手仿佛托着千斤重的东西,动弹不得。

姥爹只好奋力睁眼。

挣扎了许久,眼皮突然一松,姥爹的眼睛睁开了。

可是睁开眼的姥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九一道长的小屋里了。他

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青草地中,面对着耀眼的阳光,阳光晃得他睁开

的眼睛又想闭上。姥爹感觉不能再次闭上眼睛,怕一闭上就回到刚

才无法动弹的状态。

姥爹抬起手,手也能动了,用手掌挡住刺目的阳光。

紧接着,他全身都行动自如了。

他转身避开阳光,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里有一条哗哗作响的小

河流,河边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顶上没有瓦,铺着一层草。那草跟

九一道长床上铺的草一模一样,澄黄细长,显然是捋过一遍草叶的,

只剩了笔直中空的主秆。如果不捋去草叶,铺在床上会像毛毛虫一

样蜇人,铺在茅庐屋顶上容易发热腐烂。

姥爹朦朦胧胧中觉得这个小亭子和小河流似曾相识。

接着,姥爹的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说道:“春夏

秋冬是小范围循环。倘若你看过顶天雪山,看过奔腾河流,看过万

川入海,看过雷云风电,便知道水从何处而来,在哪里汇合,在哪

280 / 画眉奇缘

里流淌,在哪里归宿,又如何蒸腾成云,又如何云凝成雨。这小小

一滴水的循环,便如人间轮回。这是大范围循环,也是九九归一的

诀窍所在。”

未了,那声音又说:“这些万物都遵循九九归一的道理。人在

时间上如春夏秋冬小轮回,在运程上如由川入海大轮回。诸多轮回

组合,便是单个人的人生。”

姥爹在心里默默念道:“轮回?”

那声音紧接着说道:“轮回也说不上轮回,通晓也说不上通晓。

如面见镜子一般,在某个节点上,过去即是未来的映照,未来即是

过去的重复发生。”

“迷海大师?”姥爹终于想起在峨眉山遇到的情景。

这小河流和小亭子与迷海大师居住的环境非常相识,却小有区

别。这小河流比姥爹之前见过的要弯曲一些,小亭子比之前见过的

要破旧一些。

难道离开峨眉山之后,迷海大师居住的地方发生变化了吗?姥

爹心想。

不由自主地,姥爹走到了以前跟迷海大师讨论轮回的庵庐。这

庵庐也比以前破旧,摆设稍稍不一样。

姥爹在庵庐的前后左右找了个遍,没有找到迷海大师的身影。

姥爹来到小河流旁,河里的水清澈见底。姥爹俯下身,看见水

中居然有迷海大师的影子!

姥爹吓了一跳,急忙要下水,可是手一碰到水,迷海大师就

不见了。

一会儿水波淡去,迷海大师又在水中出现了。

仔细一看,水中的哪是迷海大师?明明就是自己的倒影。倒影

里的自己身穿朴素的僧衣,脚踏粗布僧靴,跟以前遇见的迷海大师

确实有几分相似,但那张脸确确实实是自己的脸。

姥爹觉得这一幕不可理解,可是此处没有人可以询问。

姥爹心慌意乱,又想起峨眉山离画眉村十万八千里,不知道如

何回家。他在河边走来走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一阵磬声响起,清越而悠扬。

听到磬声后的姥爹顿时心境平静下来,不再急躁。他循着磬声

走去,心想有磬声的地方,必定有敲磬的人,询问敲磬的人,便能

解开一切谜团。

循着磬声走去的方向正是以前他从迷海大师所居之处走向洗象

池的方向,也是灵猴第二次牵引他的方向。

姥爹走了一段时间,果然像上次一样走到了洞口。

洞外有一个和尚正在敲击钵状的铜磬。姥爹一眼就看出那个和

尚是迷海大师,但他比姥爹认识的迷海大师要年轻许多。

姥爹顿时醒悟了!

自己就是迷海大师口中的师父。之所以在庵庐和小亭子里找不

到迷海大师,是因为迷海大师还没有进入这个洞中。

或许迷海大师与他的师父相遇,就是因为他在洞口敲磬,引起

了洞中人的注意。

原来身穿僧衣僧鞋的自己,正是前世的自己。原来刚刚经历的

事情,正是前世经历的事情!

“轮回也说不上轮回,通晓也说不上通晓。如面见镜子一般,

在某个节点上,过去即是未来的映照,未来即是过去的重复发生。”

姥爹顿悟了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姥爹嘴唇颤动,神情激动地问那个敲磬的人道:“你可是迷海?”

迷海停了手不再敲击磬,眼睛看着姥爹,用一种怪异的带着回

响的声音说道:“请你睁开眼来看看!”他坐在空旷处,不应该有

回声。

姥爹惊讶道:“我的眼睛是睁开的呀。”

迷海再次说道:“请你再次睁开眼!”

姥爹似有所悟,急忙努力再次用力地瞪眼睛。

姥爹的眼睛终于睁开来。眼前敲磬的人并不是迷海,而是坐在

铺了草的床上的九一道长。自己并没有在洞口,而是端坐在那张竹

片裂开的椅子上。不过屋里光线暗淡,确实如在洞中一般。

那磬声也不是迷海敲出的,而是眼前这位干瘦如柴木的道长敲

出来的。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姥爹惊问道。他浑身疲乏,脑袋沉有

千钧,如做了一个非常累人的梦。

九一道长嚅动干枣一般的嘴唇说道:“你入定太深,自己出不

来,我便用磬声将你唤醒引出来。如果不把你唤醒引出来的话,你

会一直像做梦一样延续下去,直到你饿死渴死。”

“多谢道长!”姥爹额头冒出冷汗。他不知道,如果九一道长

没有将他唤醒过来,是不是他就会跟迷海和尚遇见,然后将迷海带

进洞中。他不知道如果坐在这小屋里的自己因为不能出定而饿死渴

死,洞中的前世是否还会延续。是不是今生的自己因此死亡,那么

前世的经历也会戛然而止?是不是今生继续生活,前世才能顺利终

结?姥爹觉得思绪纷乱如麻。

“不用谢。”九一道长放下了磬,挪下了床。干枯的稻草在他

的挪移下窸窣响。

姥爹看看窗外,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刚才梦到了我的前世。”姥爹说道。

九一道长波澜不惊道:“我已经做了一百多次这样的梦。外面

人知道我记得九十一世,九十一次生死,却不知道现在我早已超越

了九十一次。我为此痛苦不堪,希望你不要陷入太深。”

姥爹道:“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前世,而是为一个朋友

的转世做准备而来。”

“罗汉有住胎之昏,菩萨有隔阴之迷。你要是问前世,那容易

许多。你要是问转世的话,恐怕非常难。”九一道长叹道。

“罗汉有住胎之昏,菩萨有隔阴之迷?”

画眉奇缘2

骜江大陆到了这个时节,天亮得格外早。
但骜江大陆上的生灵们反应相对缓慢,仍然要等到以往苏醒的时辰才会醒过来。
那天姥爹早早地吃完晚饭,然后跟着洪喜得去了洪家段。
姥爹没有直接去那个地方,他叫洪喜得一起先去洪家段拜访了一些故人,又吃了饭,然后叫洪喜得带他去头晚去过的赌馆坐了一会儿,还叫洪喜得赌了几局。
洪喜得赌得心不在焉,玩了两局之后问什么时候出发。
姥爹看着桌上旋转的骰子,说道:“不急。这次你压大,保准赢,不过别压多了。”
洪喜得道:“你确定能赢的话,为什么不多压点?”
姥爹嘴角一丝笑,说道:“不厚道。另外,人不要低估了自己的贪婪心。这次赢多了,就想更多,不知不觉就走上了贪婪之路。小赢一点,娱乐而已,容易收手。”
洪喜得便压了大。
茶盅揭开来,果然是大。
后面接连四五局,姥爹全部压中。
洪喜得见赢得不多,觉得没多大意思,拿了钱要走,催促道:“马秀才,我们走吧。”
姥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抬手掐算一下,点头道:“差不多了。走吧。”
好在刚才几局压的钱很少,所以赢得也很少。坐庄的见他们要走,不但不拦,反而驱赶道:“快走快走!没见过这么小气的,手气这么好还丁点儿丁点儿的!”
姥爹知道,坐庄的赶他们走,一是因为他们下的赌注确实小,没什么诱惑力;二是知道遇到了高人,如果后面其他下注的都跟着他下注的话,不知道要赔多少。
两人出了赌馆,便朝荒坟地的方向走去。
“你昨晚也是这个时候出来的吧?”姥爹问道。
“看天色好像差不多。”洪喜得说道。
昨晚洪喜得是稀里糊涂走到那里去的,今天早上醒来之后看清了地理位置,所以还有些印象。
走到能听见隐隐约约的花鼓戏敲锣打鼓的声音时,姥爹放慢了脚步,说道:“我们走慢一点。你昨晚迷迷瞪瞪的,说不定走了不少冤枉路。我们直接走过来的,比昨晚用的时间肯定要短。我们不能提前到,还是像昨晚一样差不多的时候到比较好。”
两人拖拖踏踏地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一个戏台。姥爹看那戏台跟洪喜得说的一样,只是上面的戏子多了几个,舞刀弄枪的,刀片的侧面有时候会反射灯笼的光,比较晃眼。戏台前面有好几桌玩骰子的人。小贩穿梭其中。
一个小贩凑了过来,贼眉鼠眼地对姥爹和洪喜得说道:“两位,要不要来点小葱拌豆腐?”
洪喜得急忙摆手:“不要!不要!快拿走!”脸上的五官几乎扭曲。
姥爹悄声问道:“你昨晚在哪桌赌的?”
洪喜得朝前面一个赌桌一指。
姥爹便拉着他走到那个赌桌旁边。
赌桌旁的庄家认得洪喜得,见他来了,嬉笑道:“果然是言而有信的人!说了来就一定来!”
洪喜得尴尬点头,强颜作笑。
姥爹碰了碰他,说道:“下注吧。”
洪喜得掏出一点儿钱放在桌上。
姥爹说道:“都押上!”
洪喜得道:“你刚才还叫我小赌小赢,这会儿怎么赌这么大?我玩了这么些年,从来都没有一次全部押上过。”
姥爹不容置疑道:“别磨磨蹭蹭的,叫你全押上就全押上。”
洪喜得掏钱的时候很不忍心。姥爹干脆夺过他手里的所有钱,全部拍在了桌子上。
这下整桌的赌鬼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姥爹的身上。
“你确定赌这么大?”坐庄的那个赌鬼看了姥爹一眼,眼神冷冷的,好像有些意外,又好像毫不在意。
洪喜得犹疑地伸手到桌上去,想抽回一部分来。他弱弱地说道:“马秀才,要不……咱们还是多玩几局吧……不要一把输光了……”
姥爹看了看坐庄的赌鬼手里的骰子,说道:“要么大赢,要么大输。何必这么一局一局浪费时间?”
其时,月亮已经爬上树梢,月光遍洒,大地上如凝了霜一般雪白一片。天地间明亮如白昼,完全没有半点黑夜的意思。天空如丝如缕的浮云像初融的雪水一样流动,月亮就如漂在雪水上的一片薄薄的纸,但这张纸如同被人施了法术,并不跟着雪水流走,而是在原地一动不动。但间隔稍久再看去,它还是挪动了一些。
戏台上的灯笼反而成为了多余的装饰,台上的一物一什都看得清清楚楚,台角敲锣的打鼓的拉二胡的艺人展露无遗。台下的赌桌上别说看不看得见骰子了,就连桌面的树轮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情景简直就是白天。
姥爹突发奇想,莫非人间白天就是阴间夜晚,安息不出,人间夜晚就是阴间白天,游离作祟?
坐庄的犹豫片刻,说道:“好,只有怕下少怕没钱赚的庄家,哪有怕下多怕赚满的庄家?你下多少,我就受多少!”说完,坐庄的将手中骰子往桌上一扔,骰子转得如被人连连抽打的陀螺。坐庄的将手中茶盅往还在旋转的骰子上一盖,又左右一甩,然后大嗓喝道:“买大买小,买定离手!”
洪喜得窃窃问道:“马秀才,我们买大还是买小?”
姥爹盯着瓷白的茶盅看了许久,似乎要将那茶盅看透。
坐庄的信心十足,神定气闲,催促道:“要下就快下,别拖了别人的时间。”
其他人都已经下好了注。
“买小。”姥爹说道,将钱放到了买小的区域,然后离手。
坐庄的揭开茶盅,脸色突变。
洪喜得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去看,看到后一脸惊喜。
就这一把,姥爹不但将桌面的钱拿光,还让庄家赔了不少。
庄家不服,接下来这一局反倒要求姥爹将刚赢的全部押上,再赌一次。桌边其他赌徒吆喝怂恿。
洪喜得见赢了这么多,惊讶得下巴合不上来。
姥爹在赌馆里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变得特别犀利了,虽然骰子旋转得快,茶盅盖得及时,但骰子的运动轨迹他看得一清二楚。根据盖茶盅之前看到的运动轨迹,姥爹能猜出它停下的时候哪面向上,哪面向下。除此之外,姥爹发现自己的耳朵也变得异常灵敏,他能从茶盅内壁碰撞骰子的声音猜到里面碰撞的形式。从眼睛所看和耳朵所听,姥爹几乎能准确无误地估算出骰子点数的大小。
这看似突然拥有的能力,姥爹知道,其实是来自于吸食玉镯子下的绿光之后获得的。早上有了那种海底奇妙体验之后,姥爹有了世界被洗刷一遍的感觉,看其他东西都觉得比以前清晰了不少。只是当时没有细细体会就被狼狈出现的洪喜得打断了。因此,这种能力应该在那时就获得了,只是当时自己没有发现,没有利用而已。
到了赌馆之后,姥爹坐在洪喜得旁边看他们赌博,心中暗暗跟着他们猜测骰子点数是大还是小,结果次次猜中。因此,姥爹才用洪喜得的一点小钱尝试一下。没想到后面屡次猜中,没有一次误差。
离开画眉村之前,姥爹本想随机应变。在赌馆体验一番之后,姥爹顿时另有了主意。他要从牌桌上找到契机,所以反常地要将所有的钱押上。
可是洪喜得不知道姥爹有自己的打算,不断地央求姥爹少押一点。
姥爹自然不管洪喜得是不是情愿了,他第二次将所有的钱押上,对庄家说道:“听庄家的,必定赢钱。我自己的本和刚才赢的,全部举起。”
在这边方言里,“举起”是一分不拿,连本带利重新作为赌注的意思。
庄家嘴角扯出一丝笑,说道:“只要你不怕扫地,我都受了!”“扫地”是庄家一家通吃的意思,如扫地一般将桌上的钱全部扫走。
其他赌徒见姥爹和庄家杠上了,纷纷停手,只看他们两个之间的争斗。
庄家抓起骰子,用五指灵活地玩弄骰子,然后用力一扔,骰子再次旋转起来,如炒豆子一般哗哗地响。这也足见庄家玩骰子的实力。骰子被扔出后不怎么旋转,或者很快停止旋转的,必定是不太会玩骰子的人。这位庄家显然是行家。
姥爹死死盯着旋转的骰子,他要看得比上次还要精确。姥爹知道,他再赢一次,庄家就顶不住了。刚才本钱的一倍已经让庄家大出血,现在桌面是本钱的两倍,再翻一倍就是本钱的四倍了,庄家再输一次就不是大出血,而是剜肉了。
庄家在骰子停止旋转之前盖上了茶盅。
姥爹又死死盯着茶盅。
这次庄家没有这么淡然从容了,他情不自禁地将双手覆盖在茶盅底上,害怕姥爹的目光透过茶盅,所以要用手来遮挡。
“买大买小?”庄家说道。
“还是小。”姥爹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比前一次还要快,还要肯定。
庄家脸色大变,惊恐之极。
姥爹知道自己又猜中了,为了防止庄家作祟,他急忙连对方的手和茶盅一起抓了起来。果然是小!
姥爹哈哈大笑,伸手道:“愿赌服输,拿钱来吧!”
庄家窘迫道:“我没有足够的钱。”
姥爹爽快道:“没钱可以,让我上台唱一曲戏吧!就当我买了你的场地。怎样?”
庄家顿时释然,说道:“当然可以!”此话一出,就暴露了他是这块荒坟地的领头身份。这场“戏”就是他一手策划,将好赌又好色的洪喜得一步一步带入陷阱的。
不过,这也暴露了这个戏团没有钱的事实。在骜江大陆的绝大部分地方,戏团戏子地位并不高,哪个大户人家请戏团,戏团就要跋山涉水地赶过去,旦角被人调戏那是经常的事儿。据说有些地方旦角也只能男人来演,避免男女同台,以为不雅。但本地的这些小戏团基本不会忌讳这些,反而喜欢用漂亮的女人来演旦角。因为女戏子越漂亮,请的人越多,台下喝彩的人也越多。有时候虽然戏演得不怎样,但戏子漂亮的话,台下观众仍然满意得很。
所谓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毕竟看热闹的多过看门道的。为了让请的人觉得热闹,让看的人觉得高兴,戏台上往往故意设置一些戏本里原来没有的荤段子,借此刺激台下的观众,获取喝彩声。所以能上台的漂亮女子,往往比一般女子要放得开。
正是因为这样,庄家补充道:“不但可以给你场地,台上的美女也会给你配合。”他认为这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必定是为了台上的美女才装作大方。戏场里砸钱撒金的公子哥,有哪个不是为了赢得台上戏子的欢心?
姥爹家境富足,打扮确实跟一般人不一样。见多识广的庄家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惜见多识广的庄家只看到了姥爹的外表,却没看到姥爹的内心。
洪喜得偷偷拉住姥爹的衣角,不理解道:“马秀才,我们是来办正事的,你上什么台?唱什么戏?”
姥爹不动声色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姥爹上了戏台,叫戏台上的男女戏子往旁边站,自己走到中央,整了整衣衫,大声说道:“看大家玩得这么开心,戏唱得这么好,我也忍不住赌了两局,又想来过过唱戏的瘾。献丑了!”
说完,姥爹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一杯美酒满满斟,我劝亡者早动身,莫在家里挨时辰。闲暇无事去江东,十树桃花九树红,又朝一日狂风起,花落水流枝头空,花谢来春还要发,人死不能再复生,亡人一去如灯灭,去到西天影无踪……”
戏台下的“人”顿时全部惊慌失措!
因为姥爹唱的根本不是戏,而是葬礼之后送亡者上山的劝亡经。这劝亡经有驱赶亡者魂灵踏上黄泉路的意念和力量。
在老河上送走吴婆婆的棺材时,道士念过这首劝亡经。当时虽然谢小米在旁边不住嘴地问这问那,姥爹还是一边回答她一边将道士念诵的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
“二杯美酒满满筛,亡人一去不回来,前面上了八仙台。八仙台上造美酒,饮下美酒乐开怀,哑巴吃了能说话,瞎子吃了睁眼开,秃子吃了长头发,跛子吃了走路快,亡人吃了香美酒,好不逍遥和自在……”在一片惊讶声中,姥爹已经开始念第二段了,不再用唱戏的方式,并且念的速度越来越快。
台上台下的邪灵们听了劝亡经,先是惊慌,接着是恐惧,然后跪拜在地,不停地朝姥爹磕头,央求姥爹不要继续念了。
姥爹没有停下来,他以更快的速度念诵。他两唇飞快碰撞,表情沉稳,声如洪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庄严,似佛非佛,似道非道。在与佛道两教高人交流的时候,姥爹跟他们学习了各自的念经要诀,他听和尚说念诵佛经的声音要给人沉稳安详的感觉,听道士说念诵道经的声音要给人飘然超脱的感觉。而他两者兼而听之,似乎自成一派。
为头的那个庄家磕头道:“这位高人,请不要再念了,我们本是无辜冤死之戏子,被一帮凶悍匪徒无故杀害。太重的冤孽承载在身,我们心有不甘,无法超脱,所以留在此地作祟害人,以泄私愤。我们已知错误,不会再害人,请高人停止念诵。”
其他冤鬼听为头的这么说,纷纷嘤嘤哭泣,各说各的苦衷。有人思念家乡,有人怨恨匪徒,有人痛惜钱财。但终归目的只有一个,乞求姥爹放过它们。
姥爹知道放虎归山留后患,憋足劲儿将劝亡经全部念诵完毕,这才深呼吸,然后说道:“你们怨念深重,我当然知道。但是将自己的怨念发泄在别人的身上,想将别人也拉入泥潭,这就过分了。”
为头的庄家说道:“高人,你误解我们了。我们将你的朋友骗到此地,并不是要他跟我们一起入土,而是希望他能帮我们迁尸移坟,让我们有个安息之处。这里一旷平原,没有高山挡风,也没有树木遮阳,我们难受得很。我们害他也好,骗他也好,只是为了终让他给我们寻个好的地方。”
姥爹道:“原来这样。可你们为什么要将牛粪喂给他吃?”
为头的庄家回答道:“我们没有什么可吃的,又怕他因为饥饿而跑掉,只好就地取材。”
姥爹道:“迁尸移坟,我朋友根本给你们办不到。他好赌好色,家里除了几块种口粮的破田,没有可以给你们使用的荒地。但是我可以帮你们办到。我虽然不是这里的人,但在这里有几块祖宗买下的地。”
戏团的邪灵们纷纷磕头。
庄家感谢道:“多谢高人好心!来生做牛做马定当回报!”
姥爹摆手道:“我不用你们回报,只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就好。”
庄家抬起头来,说道:“什么事?不过我们能力有限,恐怕有些事情办不到。”
一阵风吹来,荒草如波浪般翻涌滚动,寥寥几棵树木发出呜呜如哭泣的声音。
“你们办得到的。我有一个朋友前不久去世了,她是位漂亮的姑娘,名字叫做谢小米。你们去了那边,帮我多多询问查找,如果找到,帮我给她捎句话。”姥爹说道。
“什么话?”庄家问道。
姥爹一心想要找到谢小米,却从来还没有想过万一找到了,他要说什么话。此时被庄家问起,姥爹竟然不知如何作答。姥爹知道,她是个内敛含蓄的女子,回答太淡,她会以为他是礼貌回应,并无其他心思;回答太浓,又怕惊着了她。既要说明自己并不嫌弃他的身份,又不能在话语中提及身份,还要表明自己的意思,确实不易。
无心间,姥爹的手碰到了带在身上的血丝玉镯子。他心想,如果谢小米知道他将她生前贴身之物随身而带,一定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于是,姥爹的脑海里立即蹦出一句诗来。谢小米以诗相赠,他以诗相还。这样既符合了谢小米的喜好,又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何乐而不为?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姥爹抚摸着玉镯子说道。古有女子将心爱男人赠送的信物系在红罗褥上,今有我将你的玉镯子带在身上。你说我“君不知”,我则说“感君缠绵意”——感受到了你的缠绵意,岂不是言简意赅,心思明了?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庄家重复道。
“对,就是这句话。你们帮我寻找,帮我带话。只要你们答应,我就给你们迁尸移坟,寻一块好风水的地方葬下。”姥爹信誓旦旦。此时不再是戏团的邪灵们害怕姥爹不答应,而是姥爹害怕邪灵们不愿意了。
庄家急忙回道:“我们定当记住你的这句话,到了那边一定努力询问,倘若找到谢小米,必将你的话转告于她。”
姥爹鞠躬道:“那就有劳各位了。”
庄家和其他邪灵连忙鞠躬还礼,说道:“不敢不敢,我们不过是帮口舌功夫,迁坟之事相比之下劳苦多了,有劳你才是!”
姥爹长叹一口气,说道:“诸位心愿已了,劝亡经也已经听过,可以上路了吧?”
庄家和其他邪灵又对着姥爹跪拜,然后像烟雾一般消散。
赌桌,灯笼,凳子等等也消失不见了。
姥爹低头一看,戏台也不见了,自己站在一棵树的枝桠上。
洪喜得见邪灵退散,欣喜不已,急忙上前来扶姥爹下树。
下树之后,洪喜得见姥爹眼眶里居然有泪水,惊讶道:“我以为你胜券在握不怕它们呢,怎么也吓成这样了?”
姥爹以袖子抹了抹眼角,苦笑道:“我怎么不怕?”
其实,在念诵劝亡经的时候,姥爹恍惚间又听到了谢小米的声音——我不想忘记这辈子的事情,如果我到了那边,一定不要喝孟婆汤。
于是,泪水就如夜露一般凝在了姥爹的眼眶里。
他不知道谢小米去了那边之后有没有喝孟婆汤,如果喝过,即使今晚的话能够带过去,她也不一定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不经意的选择,或许是因为早注定的命运,姥爹那一句“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如同预言一般成为真实。
后来姥爹想过,如果当时选择传的话不是这一句,而是另外一句,是不是二十多年之后发生的事情就会不一样?
罗步斋也这样问过姥爹。
姥爹说,命运就如一棵枝叶茂盛的树,人就是一只从树根往树上爬的蚂蚁。每一天你都有无数的选择,可以往左一点,可以往右一点,也可以径直往前。到了分叉的地方,你可以选择这边的枝桠,也可以选择那边的枝桠。分叉点说不定有很多个,每次你都可以选择这边还是那边,选择主干还是旁支,选择向南还是向北。这棵茂盛的树上看似有很多选择,有很多路。但是这棵树上的道路你永远只能走一条,并且无法回头。
洪喜得见天色太晚,要留姥爹在洪家段住。姥爹担心罗步斋不够警惕,会被泽盛发现身外身的真相,坚持要连夜回画眉村。
洪喜得便要送姥爹回去。
姥爹心想大不了让洪喜得在画眉村留宿,就答应了。
他们两人走了三四里地的时候,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先是几乎听不清,后来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响。马蹄声凌乱,一听就知道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群马在奔驰。
姥爹回头一看,后面拐出了十多匹骏马。这些马后面居然还跟着一群奔跑的人,估摸有三百人左右。
洪喜得也回头看了,惊恐道:“糟糕了,他们不是找了帮手杀回来,要掳走我们吧?亏你还说要帮他们迁坟呢,好心没好报!”
姥爹一时也摸不清头脑,忙扯住洪喜得往路边的荒草丛里躲藏。
待那些骑马的和跑步的来到近前,姥爹才发现这些人和马非同一般。骑马的,人戴盔,马披甲。跑步的,身穿兵服,手持兵器。姥爹只见过父亲带的粮兵,衣冠并不整齐,队伍懒散。而眼前这支队伍显然是正规军。不过是前清正规军队的打扮。
这支队伍为什么夜晚行军?难道哪里发生了战事?姥爹暗自忖度。
不过这支队伍的人个个面有菜色,并不十分精神。队伍从躲在草丛里的姥爹和洪喜得面前掠过之后,卷起一阵阴冷之风,扑在脸上如同数九寒天的夹雪风。
队伍过去之后,姥爹又等马蹄声消失才从草丛里爬出来。洪喜得随后爬出。
拍掉身上的草屑,洪喜得嘀咕道:“原来不是他们。是哪里要打仗了吗?”
姥爹摇头道:“我没听说附近有战事。”
“那深夜行军干什么?”洪喜得望着那支队伍消失的方向。
“因为他们只能深夜出来。”
“为什么?”洪喜得问道。
姥爹指了指地上,说道:“他们不是人间的部队,而是阴兵。幸好他们没有发现我们,不然我们会被他们带走。”
洪喜得在地上看来看去,不解道:“你从地上能看出什么来?”
姥爹道:“如果是人间的部队,战马奔过,这地上总该有马蹄印吧?可是这路上一个马蹄印都没有。不是阴兵还能是什么?”
洪喜得看了看,又蹲下去低头在地上摸了摸刚才马蹄踏过的地方,发现果然没有一个马蹄印,恍然大悟。
“阴兵借道?”洪喜得抬起头来,问道。
姥爹点头,又立即摇头。
洪喜得迷惑道:“马秀才,到底是还是不是?”
姥爹道:“阴兵借道自古以来只有两种情况。种情况是这支军队生前败亡了,往往这种阴兵都很团结而非常有荣誉感,他们都认为自己还没有死,还不服输,要继续战斗维护自己的那份军人荣誉。这些阴兵往往出现在一些偏远无人的极阴之地,所以看到过的人很少。”
姥爹看了看周围的地理环境,说道:“这里显然不是极阴之地。第二种情况往往是在大灾大难死了很多人后出现的。这种阴兵不是人间军队的亡魂,而是从地府来拘魂的鬼差鬼将。大灾难发生后,往往灾难发生的地方有许多冤魂聚集在一起,舍不得离开。这时候,地府便会派出阴兵来人间强行拘捕魂灵。从古到今,一些地方发生粮荒或者瘟疫死了很多人之后都有机会见到传说中的阴兵借道。”
“近来没有听说附近哪里有粮荒或者瘟疫,这些阴兵应该不是地府来的。”姥爹说道。
洪喜得说道:“难道会发生其他事情?”
姥爹沉默不语。
两人快到老河的时候,看到老河的桥上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姥爹想起泽盛那晚带着他见到吴婆婆的情形,以为对面走来的又是从阴间来的熟人。走近一看,原来是罗步斋。
罗步斋担心姥爹的安危,又按照姥爹的吩咐没有跟去,所以一直站在桥上等姥爹。
看到姥爹之后,罗步斋欣喜不已,抓住姥爹的手拼命地晃,如同劫后余生一般说道:“你可回来了!要是鸡打遍鸣你还没有回来,我就打算找过去了。”
姥爹见他没有睡觉,也稍稍宽心。只要他没有睡觉做梦,泽盛就没有捕捉他的梦境的机会。
姥爹想起泽盛,忙问道:“泽盛在吗?”
罗步斋回答道:“他天天晚上出去,不在屋里。”罗步斋又问姥爹的事情处理得怎样。
姥爹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将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后嘱咐罗步斋有空了去洪家段寻块好地方,用钱买下也好,用那边的土地交换也好,一定要让那个戏团的尸骨不再被太阳曝晒,被烈风吹拂。
罗步斋应诺下来。
到了家后,姥爹问罗步斋在老河的桥上等待时有没有看到一支军队经过,或者听到哒哒哒的马蹄声。
罗步斋说没有,却告诉姥爹一个新的消息。前几日他在李家坳那边听说有奇怪的人影出现,晚上从各家各户的门前窗前蹦跳经过。好多人看到了这一幕。罗步斋见姥爹那几日正在对着谢小米留下的手迹发呆发愣,他以为姥爹即将从那七个字里参悟出转世的玄机,就没有打扰姥爹,没有告诉这个消息。
罗步斋自己去找了李家坳的李晓成,询问详细情况。
李家坳有人怀疑是李晓成做的稻草人又作祟了,甚至李晓成他父亲也这么认为。可是李晓成偷偷在自家窗前看了那个蹦跳的人影之后,非常坚定地否定了这种猜疑和诬陷。他说他做的稻草人都是美女,从来没有做过男人。而在李家坳夜间出来的人影显然是男人的影子。
罗步斋之所以去找李晓成,就是担心那是从萝卜寨逃走的弱郎大王,担心弱郎大王找到这里来了。他反而期待听到那是稻草人的消息。可是问过李晓成之后,罗步斋的担心加深了许多。
为了弄清真相,罗步斋抽空在李家坳呆了两天。似乎那个人影有意避开罗步斋,在他刻意等待的时候,那个人影却接连两晚没有出现。
可是回了画眉村之后,李晓成立即送来消息,说奇怪的人影又出现了。有不止十个人听到蹦跳的声音后起了床,趴在自家的窗前往外看。那十多个人都声称看到了人影的面目,并且相信了李晓成的话,认为那是男的。那十多个人都说那个人影明显是要找什么人或者东西,但是不知道它到底要找什么。
罗步斋担心它要找的就是姥爹。
他原本决定再隐瞒一段时间,将事情弄得更加清楚。今天见姥爹去洪家段帮洪喜得的忙,并且处理好了戏团的事情,罗步斋认为姥爹还有心思对付这些琐事,这才决定将此事告诉他。
姥爹将洪喜得支开,然后问道:“你认为很可能是弱郎大王?它在这附近找我?”
罗步斋点头。
“你听说附近有人被它触碰过没有?”姥爹问道。
“你是担心见过它的人会被它摸顶?”罗步斋问道。
“是啊。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连累这里的父老乡亲。”
“还没听到这样消息。如果真的是它的话,我感觉它这次来是专门找你的。或许它想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你,然后快点回到熙沧去。”
罗步斋将人影的事情告诉姥爹后的接连四五天里,李家坳的人每晚都听见有人蹦跳的声音从家门前经过。罗步斋告诉李家坳的人不要偷看,免得被那东西惦记。
在熙沧,只要弱郎发现你看到了它,它便会像影子一样追着你不放,直到它死亡,或者你变成跟它一样的弱郎。罗步斋和姥爹有同样的担心。
四五天之后,一个长相奇丑的人来到了画眉村。
他刚走到老河那个地方,就被一群淘气的小孩子追着围着取笑,有的拿小石子扔他,有的拿小木棍戳他,有的驱使自家的土狗去吓他。所以,他很快引起了画眉村人们的注意。
那人真是奇丑无比,不但五官歪曲,五官还长得不一般,鼻孔外翻如猪拱,嘴唇肥厚如发肿,眉毛粗短如墨汁甩上去的,耳朵大而蔫如霜打过的白菜叶,头发披散,枯燥得如入冬的荒草。
他脚上一双草鞋,一身青布长衫,腰间系一根黑色布腰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间一个布袋,布袋鼓鼓的。
小孩子逗他,他不搭理。
有人唆使恶狗上前去咬他。
“来福!咬他!咬他!”一个人给他的狗发号施令。
狗不但欺弱,还仗人势,果然气势汹汹,朝那个奇丑无比的人扑过去,张嘴就咬。
其他胆小的小孩吓得连忙捂住眼睛,害怕看到皮开肉绽的恐怖场面。
那奇丑无比的人见狗咬来,居然伸出一个拳头,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狗的嘴巴里。
众人大吃一惊。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可是那恶狗张嘴之后居然无法合上,更别说咬伤那人了。那人的手指在狗嘴里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似乎是大拇指和小指分别顶住了狗的上颚和下颚,其他三个手指各顶住一个部位,使得狗嘴无法咬合。
那人脸上露出一丝邪笑,将手一甩,那恶狗就如死狗一般滚了出去,躺在地上直哼哼,涎水流了一地。
众人见了这场景,立即被唬住了,知道这人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
那条狗的主人跑到狗身边,将狗扶起来。可是那条狗走不了几步又瘫软在地,嘴巴张了好几次,连汪汪汪都叫不出来了,如哑了一般。
那人见大家退避三舍,反而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温和地问道:“你们有谁知道马秀才的家在哪里吗?”
好几个小孩子立即撒腿就跑,他们不是被吓跑,而是跑到姥爹家里,还没有见到姥爹就大声嚷嚷:“马秀才!马秀才!有个丑八怪找你呢!”
姥爹听到小孩子的叫喊声,急忙从书房里出来。
他刚从书房出来,那个人就已经走到了马家宅子前面的大地坪里。
姥爹在马家大门前站定,喊道:“我就是马秀才。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自报姓名道:“我叫沈玉林,苗人。我不是找你有事,我是来救你的!”
这时,泽盛从看热闹的人群里走了出来,上下打量那人,蔑视道:“哟,口气不小!你知道马秀才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吗?从来只有他救别人的份儿,没见过还能救他的人!”
姥爹见泽盛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家里睡觉,有些意外。
罗步斋也走了出来。
那人大声道:“马秀才的名声传千里,我怎么没听说过?就是因为知道马秀才乐于助人,心地善良,我师父沈震林才要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如果你不相信,我回去就是了。”说完,他转身要走。
泽盛见状,大喊道:“罗先生,他是来抓你的!你是已死之人的身外身!快走!”
这话让罗步斋和姥爹都如闻晴天霹雳!
“已死之人的身外身?”罗步斋瞪圆了双眼看着泽盛。
泽盛大喊道:“你在被那个乞丐暗算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你的尸体还在萝卜寨!魂魄却逃了出来成为了身外身!现在大家都已经尽力了,你为什么不试试你的身外身的厉害呢?你在萝卜寨的时候都能抓住弱郎大王!”
姥爹这才醒悟,原来泽盛早已将罗步斋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
罗步斋在鸡鸣三省遇到姥爹时候就对姥爹的说法将信将疑,可惜一直无法对证,所以相信了姥爹好心的谎言。此时泽盛将真相一口气说了出来,原本就不太确定的罗步斋顿时如梦惊醒。

“不要相信他的话!”姥爹顾不得那陌生人到底有什么企图,朝罗步斋大喊道。
可是这句话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
罗步斋刹那间想通了姥爹让他远离萝卜寨,让他改名更姓,让他小心泽盛的原因。惊恐的表情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泽盛的话就如一条看不见的摄魂鞭,准确无误地抽到在罗步斋的身上。
罗步斋的身影顿时应声而灭。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如同山间老寺的钟声一般雄浑悠扬,澄净肃穆。
忽然间,姥爹感觉脑袋一阵晕眩,眼前的景物幻化出无数重影。眼前的房屋多了无数间,脚下的路也多了无数条。姥爹不知道该朝哪条路走。
这阵晕眩过后,姥爹再看前面,脚下的路已经完全陌生,面前有五六条岔路向不同的方向延伸开去。
那个像老寺钟声的声音还在持续,震得姥爹两耳嗡嗡直响。不过姥爹已经从中听出那是九一道长的声音。姥爹曾在大云山呆过四十一天,后来跟九一道长往来没有断过,所以能分辨出九一道长的声色。
姥爹想起次入定的时候听到引他出定的罄声,又看到眼前的景象,猜测此时的景象九一道长幻化而来。心中这么一想,便不再急躁。姥爹静静站在原地,等声音消逝,等幻象消失。
果然,不一会儿,面前的幻象消失,原来的房子原来的路还有原来的人都出现在眼前。其他人茫然失措,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时,九一道长从两个房屋之间的夹道里走了出来。
九一道长看了看那个陌生人,说道:“你师父是沈震林?”
那人说道:“是。”
九一道长点头道:“你师父叫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说道:“我师父知道弱郎大王往这里来了,让我来帮马秀才避开弱郎大王。”
泽盛惊讶道:“原来是帮马秀才避开弱郎大王的啊!我也知道你师父大名,以驱灵闻名于骜江大陆。我还以为你是代你师父来捉罗先生的身外身!哎呀!我犯了大错了!”泽盛连拍大腿,一副懊悔不已的样子。
九一道长仿佛没有听见泽盛的话,继续对那人说道:“就你这点道行,恐怕远不是弱郎大王的对手。你还是早些回去,学精了技艺再来吧。”
泽盛自称是无心之过,姥爹也就没有办法拿他怎样。
姥爹要给罗步斋办葬礼,可九一道长劝姥爹不要这么做。
九一道长说,罗步斋既然已经死过一次,在萝卜寨就办过葬礼,就不要再给办一次了。如果一个人办过两次葬礼,那么可能让他自己都无法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了。何况这次罗步斋死掉的是身外身,没有尸体,顶多只有衣冠冢。
姥爹便给罗步斋弄了一个简单的衣冠冢,几人在衣冠冢边烧了些纸钱便作罢。
泽盛在罗步斋的衣冠冢前给罗步斋道歉,说自己不该一时着急,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乞求罗步斋的原谅。
姥爹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在罗步斋的衣冠冢祭拜过之后,沈玉林离开了画眉村。
九一道长在画眉村呆了一段时间,他留在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其他,而是劝姥爹不要再执着于寻找小米。
九一道长在一次夜谈中,终于敞开心扉将自己的隐秘往事讲给姥爹听。
他在姥爹书房里拿起一面水银镜子,那是一面镶鱼骨的红木框镜子,谢小米在世的时候很喜欢这面镜子。姥爹见她喜欢得不愿释手,曾要她把这镜子拿回去,可是她没有拿走。谢小米去世后,镜子的边角有了腐蚀性的花斑,花斑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有人见红木镶鱼骨的框很好看,便叫他换一面新的镜子。可是姥爹没有换过。
九一道长指着镜子里不太清晰的自己,对姥爹说道:“你和小米,就如这镜子外和镜子里的影像,看着好像触手可及,可惜你永远没有办法从这么小的镜框里穿越进去。”
姥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苦笑道:“道长,你之前说我和她之间有一道悬崖,现在又说我和她之间如隔着一道镜子,你这样劝我,听起来好像你感同身受啊。”
九一道长笑道:“你说对了。我就是感触太深了,才有这番感同身受的话说给你听。我这次从大云山来这里救你,就是因为觉得你跟我的境遇太多相似之处,觉得你是另外一个我,我才来这里的。”
“另外一个你?”姥爹不解。
九一道长哈哈大笑,将镜子放下,说道:“是啊。我历经多次挫折之后遁入大云山,想熬尽在世的时间。你次经历我以前经历过的同样事情,看起来锲而不舍,跟我年轻时一样。虽然我知道,有很多事情即使你经历了很多次,有了足够的人生经验,可是当你把你的人生经验说给一个刚开始要经历同样事情的人听时,他很可能根本不会接受你馈赠的箴言。没有经历过,他就不会相信你。等他相信你的时候,他已经像你一样了。”
“同样的事情?”姥爹明白了几分。难怪在大云山下遇到泽盛的时候,他神秘兮兮地说他知道了九一道长的秘密。
九一道长说道:“你已经知道阿赖耶识是一颗种子,会在来生发芽。那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促使它发芽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绝大部分人的阿赖耶识一直处于睡眠或者消失的状态,只有极少的人才能记起前世?”
姥爹摇头。
九一道长道:“是执着,是爱。爱也是一种执着。爱的是人,是善,是理,也可以是一件事物。活佛转世,爱的是善,是佛理。我的转世,爱的是一个人。你是另一个我,小米是另一个我的她。我寻找她,寻找了四十一世,遇到她四十一回,可是世世错过,回回错过,就像她在这个镜子里一样,看到了,但是无法将她带到我的身边来,带进我是生活里;就像我和她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者悬崖,我看见了她,却跨不过去,也不能将她牵过来。”
九一道长说,他在这世刚刚想起前世的父母和前世的生活场景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只是阴错阳差记起了前世而已。
后来他亲生父母将他放在前世父母那里居住,他渐渐想起的越来越多。那时候,他也还是以为自己因为住在了前世住过的地方才唤醒了更多的记忆而已,就像一个失忆的人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会想起许多遗忘的片段一样。
可是当他记起一个曾经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之后,他的记忆突然像大闸泄洪一般汹涌而至。他记起了许许多多新的场面,可是那些场面他记得无论是今生还是前世都没有经历过。他的梦也顿时多了许多,夜夜做梦,连绵不绝。
那些梦境是那么的真实,曾经一段时间里,让他分不清何时是在做梦,何时是在现实。
那段时间里,他常常在刚刚睡着的时候惊醒,惊醒之后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来。他已经分不清梦的界线,以为白天吃饭玩耍其实才是梦,晚上在梦中才是清醒的时候。他觉得梦才是真实的,而真实生活其实是个虚构的梦。
梦里都有一个女孩的影子。
这个女孩将许许多多的梦联系在一起。他在不同的时间——清晨,中午,黄昏,晚上——看到这个女孩;他在不同的岁数——孩提,成年,中年,老年——看到这个女孩;他在不同的地方——草地,山间,集市,小道——看到这个女孩。他看到这个女孩快乐,看到她悲伤,看到她发呆。
有时候他是一位年迈的耄耋老人,在黄昏的时候看见这个女孩在一片草地里天真无邪地玩耍。有时候他是一个放牛的牧童,在清晨的田埂上看见这个已经成长为丰腴妇女的她在山间锄地。有时候他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在中午喧闹的集市上看见已经老得白发苍苍的她和抱着他的妈妈擦肩而过。有时候他是一个采药的中年医生,在太阳下山后顺着小道回家时看见一个陌生人抱着还未满岁的她迎面走来。
无论她在什么岁数,在什么地方,他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在他看来,她的眼神,她的眉毛,她的气质,她的呼吸从来没有改变过。仿佛她能散发一种昆虫才能发出的气味,而他瞬间就能感应到。
由于这些几乎与真实生活混淆的梦境,他想起了前世的前世,顺而想到了前世的前世的前世,以及更多。
后来他才明白,这么多的场景是在不同的前世发生的。
场景共有四十一个,也就是说,他跟那个女孩认识了四十一世。
再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在四十一次前世的时候开始寻找她,可总是错过。有时候看起来近在咫尺了,可很快又陷入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
促使他记起前世的,正是他的执着——他每次死亡的时候都心有不甘,决定下辈子一定要弥补缺憾,一定要找到她。
为了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为什么要寻找她,他记起的前世超越了四十一次前世,想起了他还不是人的时候,想起了他以前是牛是羊是狗的前世。
“那你弄明白了吗?”姥爹问道。
九一道长点头说道:“在我身为山间一只兔子的那一世,她跟着她的将军父亲狩猎,她那箭法高明久经沙场的将军父亲一箭将我射杀。被射中的我痛苦不已,非常恐惧。她的父亲要将我带回去将皮毛剥下,说要给她做一顶兔毛帽子,要将我的肉分给他的士兵烹成美味。她却违背她父亲的意愿,执意要将我埋葬。在她将我放进坑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再也没有恐惧,再也没有痛苦。”

画眉奇缘3

姥爹带着小米离开画眉村的时候,骜江大陆刚刚进入仲夏,热的三伏天还没有到来。
人们认为骜江大陆是浮游于无尽之海上的一只巨龟的龟壳。当这只巨龟游到离太阳比较近的地方时,骜江大陆便迎来夏天;当它游到离太阳比较远的地方时,骜江大陆便迎来冬季。周而复始。

姥爹和小米先从画眉村走到位于九州中南部的汉渡,然后到了汕东。这次出外跟以前不一样。以前姥爹是白天走,晚上休息,这次姥爹晚上行走,白天休息得多。
大大小小的怨念只有在夜里才能看到,白天便藏匿起来。
小米在出发前安顿好了水客和水猴,此次旅行专心帮助姥爹收集怨念。
姥爹事先准备好了一个小木箱和一个小瓷瓶。小木箱里装了一厚叠已经画好的符,符外面包了一张不透水的油纸。小瓷瓶刚好一握大小,瓷身木塞,瓷是白瓷,木是桃木。遇到怨念,则点燃符,念咒语,怨念被会被符吸收,变成灰烬。灰烬收集起来,倒入小瓷瓶里,便可带走。
这怨气光收不行,还要会放。由于一个小瓷瓶可以装很多怨念,放的时候很容易一股脑儿将里面的怨念全部放走。有时候收集的人只需要放出来一个两个怨念,并不需要全部放出来。于是,收集的人在收集怨念的时候就要给每个怨念取名字。
收集的怨念多了,名字也便多了。名字多了容易记混淆。
为了名字不混淆,收集的人常常以怨念被收的地方将之命名。如在小溪边收的,便叫溪边或者水边,如果在小溪边收了好几个,则根据它们的方位命名,叫做东溪南溪或者水阴水阳。水的南面叫水阴,水的北面叫水阳。山刚好相反,如果怨念是在山的南面收的,就叫做山阳,如果在山的北面收的,就叫山阴。古籍里有言:“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
如果在同样的方位收了好几个怨念,则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作为地名后缀。比如在井边接连收了好几个同方位的怨念,则个被收的命名为井甲,第二个命名为井乙,第三个命名为井丙,以此类推。
姥爹一边自己收集怨念,一边教小米收集。
从画眉村到汉口又到汕东的一路上,姥爹和小米收集了不少怨念。在这段路途中,姥爹和小米遇到了许多繁杂琐事,但不值一提。
姥爹和小米到了汕东淄川后,遇到了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