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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修罗鬼志》 志怪一 夜幕笼垂。 穹顶,悬挂着一轮模糊的残月。 俯瞰山林,一点细微的亮光正沿着河道的走势缓缓蠕动。 沿河崎岖的小路,只是一条樵夫及猎户才会走的山野小径。夜行人独自提着行灯,踉踉跄跄地缓步前行。他敞着衣襟,袒胸露腹,一身燥热难耐的模样。嘴里不住地哼唱着估计只有自己才心悦的曲调。偶尔一个饱嗝,将肚子里浓烈的酒肉臭气吐入夜色。之后,又心满意足地傻笑一气。 在野外,白天的山风是清爽宜人的。可一旦入夜,这种清爽宜人也会逐渐夹杂着刺骨的寒意。并且随着夜色愈浓,冰冷感就越发强烈。 阿嚏——阿嚏—— 夜行人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刹那,山间也开始回荡起一连串带着酒臭的回音。由此及彼,由大变小。之后,又缓缓消失,无所踪影。 好冷…… 夜行人一只手提着行灯,另一只手不住地摩挲手臂。又走了几步,兴许是酒意被山风吹散,又或许是胸腹着了凉,夜行人驻足片刻,开始整理起衣襟。 他举起行灯,向四周照了一遭。心中陡然惊醒,沧桑纵横的脸颊布满了懊悔。紧接着,甩起手死命抽了自己两巴掌。可能是用力过猛,山林间恰到好处地回响起清脆的拍打声。 啪——啪—— 夜行人此刻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夜半三 ,独自游走在杳无人迹的山野林径,而非正常的官道。 他再次将行灯探向周遭,不断四下张望,踟蹰不前。在灯火的映照下,依稀可以看到,夜行人的衣襟已经被山林中的湿气及自己的汗水浸透大半。 夜行人微微弓着身形,边走边不住地颤抖,时不时又向四周张望。 关于这一带的传闻早已传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据说,每每入夜,云山深处就有长毛与清军厮杀的声音回荡。 怪诞的是,有人还说,曾亲眼见过整队的长毛从自己身边行进。一个个面色死灰,身体泛着半透明的青色火焰,虚虚实实。 可这些都只是传闻,谁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添油加醋。由于过分夸张,城里的多数人都视此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吓唬孩子的良方。 对于夜行人而言,毒蛇、虎豹之类才是真正值得忌惮的。当年,清军杀伐长毛,将成千上万具尸体扔进云水河,或者随意丢弃在云山的密林中。就此,这方圆百里的飞禽猛兽不再为果腹而奔命。飞禽喜欢吃腐肉,猛兽则专挑气息尚存者。人肉吃得多了,一只只、一头头膘肥体壮。而且,等到长毛都被吃光了,这些畜生为了吃人肉,居然开始在官道上出没,还有十余次袭击郊外村户的情况。 夜行人警惕着周围的夜色,惊惧与寒冷渗入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看看手中的行灯,矛盾、纠结始终悬于心头。亮光使自己成为异常显眼的目标,可自己又只能依靠它前行。 山风又稍稍烈了些许,在枝条与灌木的缝隙间来回穿梭,各种窸窣摩擦声越发清晰起来。同时,河流的湍急声也透过黑暗强行灌入夜行人的耳朵。 夜行人心急如焚,不断加快步伐。只可惜,借助微弱的亮光想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奔跑,反倒适得其反。还没有前进多远,他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的左脚因为踏入了泥坑,崴伤了脚踝。此外,身体突然间的失衡,左臂为了稳住身体,在撑地的一刹那剐蹭到了腐朽的断木残枝。手掌顿时血流如注。左手腕上的佛珠也尽数散落进了草丛。 “啊……他娘的!”夜行人怒不可遏,但又不敢放声吼叫,生怕惊醒了熟睡中的猛兽。 庆幸的是,行灯完好无损。 夜行人顾不得伤痛,慌忙举起行灯环顾四周。除了风声、流水声、树叶与草丛的窸窣声,没有其他多余的杂音,也没有诡异的东西出没。 夜行人趁机大口喘息,并从衣襟上撕扯布料来包扎伤口。 仅仅休息了片刻,他便起身继续赶路。左脚的伤痛明显延缓了行进的速度。他左摇右晃,一跛一瘸,勉强挪动着自己的身体。 阿嚏——阿嚏—— 夜行人谨小慎微,刚一张口,就立刻用小臂掩住了嘴巴,生怕弄出半点动静。 不知从何时起,夜幕中开始飘落毛毛细雨。 如果雨势突然变大,那盏灯火 会被打湿。茫茫的山林夜幕中,一旦失去了照明,随时都可能被黑暗撕裂。手中的灯火是夜行人所有的希望。 此刻,薄薄的衣衫已经 湿透。 夜行人继续行进,正当他观察四周时,冷不丁踩到什么又粗又长的东西,心中一凛,瞬时炸跳开来。数步开外,惊惧中扭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踩中了一截枯枝。 呼—— 原以为踩到了盘踞在草丛中的毒蛇。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缓了缓紧绷的心神,用袖口擦拭着脸上的汗水、雨水。 呜嘿嘿嘿——呜嘿嘿嘿——呜嘿嘿嘿—— 突然,一阵鬼魅般的尖锐笑声在山林中响彻、激荡、弥漫。夜行人如同惊弓之鸟,浑身一个激灵。心神刚刚得以缓解,惊恐又瞬间弥漫全身。 呜嘿嘿嘿——呜嘿嘿嘿——呜嘿嘿嘿—— 又一轮诡异莫测的怪笑声在耳边回荡、重复。这声音的出处似乎……似乎近在咫尺。昏黄的灯火,能照亮的也不过是自己眼前的方寸空间。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想要查找笑声的来源。猛地,夜行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在两丈开外的半空中,有一双闪着光亮的眼睛正瞪视着自己。 呜嘿嘿嘿——呜嘿嘿嘿——呜嘿嘿嘿—— 又是一轮同样的笑声,声音出处就是那双眼睛的方向。夜行人仰面望去,片刻之后,他似乎有所醒悟。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将一枚石子狠狠撇向了那双眼睛所在的方位。 扑棱棱——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顺势传来。 那双眼睛猛地从树梢跃入夜空,之后又缓缓隐没在了夜色中。月光虽然残破,但也能将那怪物的身形照出个大致轮廓。 “该死的夜猫子。”夜行人恨得咬牙切齿。 其实,他恐惧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中的未知。自己的行为惊动了夜猫子,可夜猫子的啼叫是否已经惊醒了其他野兽? 后半夜的山风果然冰冷刺骨,即使裹紧了衣襟,也不禁瑟瑟发抖。雨滴被风卷起,又沾在肌肤上,竟然有些许的刺痛。夜行人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小心翼翼地前行,似乎并没有惊动野兽。时间一久,夜行人的焦虑与紧张似乎有所缓解,步伐相较于早前也稳重了不少。不知不觉中,夜路已经过了大半。 呜啊呜啊——呜啊呜啊—— 怪异的叫声再次漫山遍野地响起,搅动着黑暗。不过,夜行人并没有早前的一惊一乍。“他娘的畜生!改日一定要回来弄死你们,弄死你们。”夜行人嘴里不住地咒骂,却丝毫没有减慢自己的步伐。 呜啊呜啊——呜啊呜啊—— 诡谲的声音穿透夜色,也穿透了其他种种嘈杂,如洪水般一遍又一遍灌进双耳。其出处似乎不在两三丈的范围里。 稍一分辨,就能察觉出与先前夜猫子的啼笑声并不相同。之前是夜猫子特有的啼叫声,有点近似于人的怪笑。现在回荡在山林中的声响,好像……好像是死人的呻吟…… 夜行人稍微放缓了步伐,环顾四周,查找着有没有飞禽挂在树梢。周遭漆黑一片,丝毫不见有什么鸟兽。 那毛骨悚然的呻吟声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 灯火因为夜行人脚部的伤痛,随着步伐一上一下不住地跳动。光线所及之处,各种景物也似乎有生命般迅速闪避。 持续行进,也没有停止寻找。细细分辨着声音的来源,扭头望向了河对岸。 呃—— 夜行人猝然驻足瞠目,一口气死死地卡在了咽喉。 月光虽然残破不堪,但河面上依然可以看见粼粼的波光。然而,比起这层寒意, 令人危惧的是对岸的树林中出现了无数只闪耀着白光的圆点。密密麻麻,成百上千,分明就是一双双人眼正在凝视着自己。 不是飞禽的啼鸣,也不是走兽的吼叫。夜行人下意识想起了城中的传闻。长毛,一定是那些被砍掉了脑袋的长毛。当年数场血战过后,长毛的尸身与头颅都被成堆地胡乱丢弃。据江湖术士说,碎尸如果拼凑不齐,黑白无常也是不收的,只能流落在黄泉之外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轮回。于是,长毛们的头颅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飘荡在深山野岭,苦苦寻找着自己的尸身。 夜行人呆望了半晌,用力扭动僵硬的脖子,强迫自己面向野径延伸的方向。他挣扎着移动双脚。一步,两步,徐徐加速。如果不是左脚的伤痛,估计都能飞踏在高草灌木之上。 他弓着身形,抻长脖颈,脑袋还要极力地探出去。比这些 急迫的,是那双眸子扭曲着朝脸颊外凸出。这僵硬的姿态,宛若一只受了惊吓的鸭子,而且是一只硕大的鸭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夜行人嘴里轻声嗫嚅着。 夜雨不断甩下,犹如银针刺向额头、臂膀、脊背。他竭力奔命,身后紧紧飘浮相随的,是无数只鬼魅编织成的一张巨网。一双双泛着寒光的眼睛,一张张暗青色的人脸。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夜行人不住地持诵,希望借此来驱散黑暗中的邪祟。 一路上持咒数百遍,不知不觉中,夜空中的残月也被他驱逐得杳无踪迹。因为口干舌燥,他的吐字愈发混乱起来。 夜行人几度微微倾斜脑袋想要窥探,却又立时收了回去。 那股死人的呻吟声呢? 夜行人没有停下脚步,但压低了持咒声,周遭似乎安静了不少。他转而在心中默念,耳际果然只剩下凌乱的摩挲声、湍流声。 他试探着缓缓扭动脖颈,微微斜视对岸,进一步确认身后是否有亡魂如影随形。 飘浮的人头不见了! 夜行人壮大了胆子,转向身后,没有任何异常。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菩萨保佑,罗汉保佑,天尊保佑,王母娘娘保佑,关公保佑,土地公保佑……”一口气全倒了出来。 来得快,去得也快? 持咒显灵? 虚惊一场? 夜行人瞬间瘫坐在地上,一边擦拭着额上的汗水,一边收拢着快要出窍的魂魄。此刻,他疲态尽显,欲哭无泪。 差不多快要走出了吧? 夜行人休息够了,提起行灯,继续行进。 风声、水声、草木摩挲声,都在不知不觉中停歇,山林进入一片死寂。夜色中的万物已准备就绪,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粉墨登场。 簌簌—— 似乎是平常的草木摩挲声,夜行人并未在意。 簌簌—— 只不过两丈的脚程,夜行人猛地一个激灵。 “谁?出来!”说话声剧烈地颤抖。 林中的猛兽吗?不是, 不是。手中的光线虽然暗淡,可分明在昏暗中看到了一个人形的东西伫立在不远处,白色。 一回头,又于瞬间消失。 难道是因为先前的惊吓而产生了幻象? 夜行人将行灯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屏息静气。他在原地僵持了半晌,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动静。小路两旁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与灌木, 容易俯身隐藏。 夜行人试着轻轻退了一步。 簌簌—— 令人恐惧的声音再次响起,的确有东西藏在草丛中。 夜行人手里的行灯在不住地摇摆着。他又轻轻退了一步。 簌簌—— 此时,夜行人已如同惊弓之鸟,拔腿飞奔。说是飞奔,其实也只是拖着脚伤,蹦蹦跳跳而已。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嘴里还不停地嗫嚅,但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簌簌——簌簌——簌簌—— 随着夜行人步伐的加快,那声音也陡然猛烈了起来。 “谁?”夜行人蓦地扭头望向声音的出处,其颤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哭腔。 我—— 一个近似人声的回答灌入夜行人的耳朵。那声音沉闷、沙哑。随之响起一种怪异的叫声,又好像是在笑。 咯——咯——咯—— 人声?似人非人,似畜非畜,好似一根鸡骨卡在了咽喉。 声音异常真切,而且就在数丈之内。夜行人立时血脉偾张,五脏六腑全部绞在一起。静默片刻,他随即扭头蹿了出去。 短短的几个时辰,夜行人在惊恐中疲于奔命。天公似乎也在有意捉弄他,突然间,一道电光从天而降,整片山林恍如白昼,眨眼间又被黑暗一口吞噬。 轰隆隆—— 雷声炸响。再次刺激到夜行人的神经,原本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上又死灰一片。他兀自张大着嘴巴,拼命地喘息着。人一旦进入了恐惧的状态,即便有人在脸颊轻轻吹口气,都可以送掉他半条命。 伴随着一声炸雷,一道电光将整片山林照得透亮。片刻,又归于漆黑的死寂。 无暇顾及眼前蜿蜒的小路,一不小心脚下再次踏空,夜行人整个向前跌了出去。比身体的伤痛 加无法承受的,是行灯脱手而出。 火,熄了。 眼前黑漆一团。 他顾不得疼痛,趴在地上四处摸索,寻找着熄火的行灯。 夜行人找到了灯笼,死死握住灯柄,并用受了伤的左手在怀中寻找火石。可是上上下下寻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摸到。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簌簌——簌簌—— 熟悉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却一直没有显露真身。夜行人慌乱不堪,像条狗般四肢着地,竭力奔命。 “哎呀!”没有照明,他被一根横亘在路上的粗木绊倒。 一个闪电,一声炸雷,再次撕裂了这片夜色。 凭借着短暂的电光,夜行人目击到,草丛在不自然地摆动。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正朝自己游移而来,越来越近。 此刻,每一声惊雷,都足以将他的五脏六腑震出皮囊。 轰隆隆—— 响彻山林的霹雳,点燃了整个夜空。 “啊……”夜行人一口气如鲠在喉,无法吐出。 眼前,一只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修罗鬼赫然伏在距离自己不足两丈的地方。 咯——咯——咯—— 又是一连串毛骨悚然的笑声,如鸡叫般令人头皮炸裂。 它伏在不远处,歪着脑袋打量着夜行人。缓缓地,抬起一条前肢,向前探出。随后,后肢也跟上一步。 天公为了让夜行人看得真切,又接连送上几轮霹雳。 那脑袋上披散着一尺多长的白发。在蓬松的毛发中央,一张血红的恐怖面孔格外扎眼。虽然嵌着大得出奇的眼眸,却空见眼窝,不见眼珠。撕裂到耳际的血盆大口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数颗獠牙歪歪斜斜地向皮外延伸。鼻子似乎是因为被削去的原因,只留下一个作呕的黑孔。 将二者隔离开来的,只有刚才那根绊倒夜行人的粗木。 夜行人心神尽失,毫无反抗的姿态,不要说逃跑、求救,就连持咒的想法都荡然无存。他已遍体鳞伤,即便任他奔命,以他的脚力,一时半刻也逃不出岸边野径。 片刻的通明之后,山林与夜行人的内心同时堕入无限的黑暗。 “呃……呃……”喉咙干涩,舌头也已然石化。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匍匐的摩擦声? 爬过来了,爬过来了。 再一次电闪雷鸣,夜行人的五官已 扭曲。 修罗鬼近在咫尺。它一改伏卧在地的形态,徐徐直立。当身躯舒展,居然高达八尺。修罗鬼歪着狰狞的头颅俯视着夜行人,默默无言。 咯——咯——咯—— 沉闷的怪笑,在山林间回荡,渐渐淡化。 终,连同山、河、草、木,以及夜行人,统统堕入无边无际的黑色深渊。 它的面孔带着血腥的腐臭徐徐贴了上来,五寸、四寸、三寸、两寸……黑色深渊。
    它的面孔带着血腥的腐臭徐徐贴了上来,五寸、四寸、三寸、两寸……